劉香成圖解中國夢

上世紀80年代，海外報道中國的圖片，60%出自攝影師、普利策獎獲得者劉香成之手。他先后以《時代》周刊和美聯(lián)社記者的身份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他讓世界看到改革開放之后，中國人開始小心翼翼地從政治掛帥一點點回歸到日常生活之中。

此后的30多年里，劉香成不停地離開中國，又回到中國，但他一直沒有停止將鏡頭對準(zhǔn)中國。在中西方不停的對照之下，他看到中國人生活中曾經(jīng)無孔不入的政治元素在不經(jīng)意間被經(jīng)濟取代，高漲的集體主義也更替為高漲的個人主義。

“中國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故事，有無限的可能。我只能用很小很小的細節(jié)，來講述它。”2013年7月25日，劉香成在上海舉辦了“中國夢三十年”攝影展，他用自己的照片為中國過去這些年的社會發(fā)展作了一個注解。

【為時代留影】

“當(dāng)聽說這次竟然請到了普利策獎的獲得者劉香成老師負責(zé)拍攝時，我嚇到了。很期待劉老師鏡頭下的我。”今年6月，劉香成為飽受爭議的80后作家郭敬明拍攝了一組照片。鏡頭中，瘦小的郭敬明在外灘18號的頂層露臺上俯瞰華燈初上的繁華上海，對岸的東方明珠塔仿佛有些相形見絀。

“我覺得他是這個時代的一個代表。中國從集體主義的時代轉(zhuǎn)到了個人的時代，郭敬明就是典型的個人主義。我也給韓寒拍過。他們是這個時代最鮮明的符號。”劉香成解釋說，給郭敬明拍照并不代表認同，“他很成功，但他還缺些東西。我看他不停地說話，擺弄手機，永遠把自己搞得那么忙，他還不懂得如何停下。”

他要通過這些時代的弄潮兒觀察這個社會，他讓身邊的朋友向他推薦社會中各種有意思的人。7月末，他還去北京鳥巢旁邊的盤古七星酒店拍了陳光標(biāo)——高調(diào)作秀的“中國首善”。那天，陳光標(biāo)帶了許多衣服，不斷問他：“劉老師，我應(yīng)該穿哪件衣服？我應(yīng)該怎么擺？”劉香成說：“都不用，你忙你的好了。”政府官員、媒體記者等各路人馬將陳光標(biāo)團團圍住。劉香成拿著相機在一旁看著。當(dāng)他看到陳光標(biāo)拿著講稿在反復(fù)操練，準(zhǔn)備一會兒上電視時，他“咔嚓”按下快門。

他又聽家里的保姆說，他住的那個胡同里有個人娶了三房老婆。他也想去給拍張全家福：“他讓我等著呢，三房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要坐在一起拍照不容易。”

“1996年回到北京，見證了如戲劇場景般的變化，于是我想，我要開始一次在新中國廣泛深入的攝影旅行。”劉香成說，“中國正在與現(xiàn)代化進程中產(chǎn)生的諸多問題相互較量。而正是因為在中國，我才懂得了新中國最初的30年，才有助于我理解這種迫切，讓我得以在我所拍攝的對象中反思。”

此次展覽分為兩個展廳，第一個展廳主要展出上世紀80年代攝影作品，以黑白為主，反映當(dāng)時社會的集體精神，第二個展廳展出上世紀90年代以后追求個性的社會，以彩色攝影作品為主。“其實我并沒有刻意設(shè)定照片的顏色，這正是時代色彩的反映。上世紀80年代，人們的衣服以黑色、深藍色、軍綠色為主，上世紀90年代以后就開始變得五彩繽紛了。”

他還發(fā)現(xiàn)觀眾到第二展廳目光就停留在那些名人身上了。“很多人因此說我現(xiàn)在專拍名人。其實我也拍普通人，只是名人身上往往更加集中地體現(xiàn)了時代的元素。”

【拍的是真水，不是香水】

在他最著名的攝影集《毛澤東以后的中國》里，劉香成使用了政治名句“實事求是”作為副標(biāo)：“我就是想表達我的想法：希望我的書能夠做到給讀者展現(xiàn)一個沒有經(jīng)過任何化妝、修飾的，很樸實但是充滿感情的中國。”

在中國，作為外籍?dāng)z影師，他遭遇過太多過于講究“視覺衛(wèi)生”的場景：為了所謂的“美”而動手從畫面中拿掉某些東西，當(dāng)然也會在認為需要的時候向畫面（同時也是現(xiàn)實）中加入某些東西。他在山西拍攝一群滿面煤灰的煤礦工人時，一位干部發(fā)出了反對的聲音：“礦工們不愿被拍成這樣，看上去多不干凈。”仿佛中國的礦工是世界上唯一一群在650米深的地下作業(yè)后儀容不整的人，這位干部建議等他們洗完澡之后再來拍。

攝影評論家顧錚形容劉香成的攝影是“真水”，而不是“香水”。陳漫是現(xiàn)在國內(nèi)最炙手可熱的時尚攝影師，范冰冰是最有話題性的一線女星。劉香成去拍她倆的工作現(xiàn)場，唯一的要求就是在他拍之前，范冰冰不能化妝。于是，范爺破例只涂了一點唇膏就出現(xiàn)在鏡頭前，有黑眼圈，有皺紋，看著有些蒼老。

去年，《時尚芭莎》創(chuàng)刊十周年，劉香成去其主編蘇芒的辦公室拍照。蘇芒戴著墨鏡，把雜志一本本擺在地上，張著嘴，“很得意的樣子”。后來，蘇芒給劉香成發(fā)短信要求不要公布這張照片，“說嘴拍得不好看什么的”。到了巴黎還不甘心，她又給劉香成打電話。于是，劉香成就把照片給蘇芒的同事看，問：“你們覺得這像不像蘇芒？”他們一看哈哈大笑。

劉香成喜歡《生活》雜志創(chuàng)始人亨利·盧斯的話：“為看清生命，你得去看窮人的臉和驕傲的人的手勢；為看清一個男人的工作得去看這個男人所愛的女人，仔細觀察，在觀察中得到樂趣。”1996年，他拍瞿穎。兩人先找了個面館，邊吃邊聊天。瞿穎告訴他，自己是演員，是模特，還是主持人，不停地說。他就試探她敢不敢拍大尺度的。瞿穎答應(yīng)得很干脆，回到房間，一件件脫掉衣服，擺出花花公子女郎的性感造型。

他不急于按快門，等待著那個能表達出他意會到的東西的時刻。藝術(shù)評論人凱倫·史密斯說：“在他的鏡頭中，社會變遷滄海桑田無非是日常生活中那不經(jīng)意的一瞥，卻又飽含了對所攝人物的情感和感性。”

劉香成在日常生活和真實場景中尋求著時代的真相。他的照片不是漂亮的明信片，也不是刺激的宣傳畫。看著它們，顧錚并沒有聞到能夠興起“懷舊”之心的“香”，而是從中確認了過去發(fā)生的一些微妙卻也深刻地改變了中國人觀念的“微觀”與“宏觀”的歷史細節(jié)與事實。

【中國夢】

劉香成1951年出生于香港，3歲時被任職《大公報》國際版編輯、很“左”的父親送到福建接受教育，經(jīng)歷了反右、“大躍進”等政治運動。出身于“官僚階級和平地主”的他盡管努力地除“四害”，依然戴不上紅領(lǐng)巾，是“全紅一點黑”。1961年，10歲的劉香成回到香港，又成了“全黑一點紅”，接受英式教育。隨后，他又去美國上大學(xué)，先后以《時代》周刊和美聯(lián)社記者的身份進入中國。這種多重身份讓他既可以深刻地理解中國，又能保持觀察的距離。

對攝影師來說，總有一個容易報道的、標(biāo)簽化的中國，要么是長城、自行車、打太極拳的老人，要么是拆遷、農(nóng)民工、擁擠的火車。30年前如此，現(xiàn)在還是如此。面對政治或者商業(yè)，攝影常常淪為獻媚的工具。劉香成曾說他簡直不能忍受有些人拍攝的少數(shù)民族，就算是那些在內(nèi)地接受教育的少數(shù)民族學(xué)生，回鄉(xiāng)后拍的照片也是簡化丑陋得厲害，就是個符號。

劉香成避免對中國進行籠統(tǒng)的評價。他要用很小的事情或者細節(jié)去說服人，而不是用口號強加于人。這一次的展覽，劉香成選用了今年的熱詞“中國夢”作為標(biāo)題，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圖片提供了“中國夢”實現(xiàn)的許多集體細節(jié)。“人活著總有夢。‘中國夢’是一個正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國從物質(zhì)層面解決了溫飽問題，成為全球的發(fā)動機，但這是不夠的，要發(fā)展軟實力，進行文化輸出。”

在他的圖片里，有香車美女，有繁華外灘，有百萬富翁，有中國當(dāng)下種種的歌舞升平。但也有不成功的夢。他去了中國最窮的地方之一的貴州六盤水，他拍農(nóng)民的碗里除了米飯什么都沒有，他拍孩子在泥濘的土地上上課。

即便如此，他依然“對中國持一種小心翼翼的樂觀主義態(tài)度”。

這些年，他常常對人說起這個比喻，中國就像浮在水面的鴛鴦，表面上看一動不動，很平靜，但往水下看，它的雙腳在不停地劃動，拼命地劃動。“中國是在不變之中激變，要有耐性。”

摘自《看天下》2013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