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二題

說不出的難過

前年正月，我奉父命去給大姨拜年。那天，大姨很高興，拿出家里的好酒，和大姨夫一塊兒陪著我喝酒。酒桌上有雞肉、牛肉、臘豬肉。我們邊吃邊喝，時間到了晚上十點鐘，我對大姨說，夜已經深了，酒不能多喝，菜也不能再吃了。

大姨不高興了，說，你是嫌大姨沒吃沒喝了！

我說，按照養生的觀點，酒不能多喝，酒是什么，酒是藥，藥能多吃嗎？肉更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得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

大姨說，你念書，怎么念成一個書呆子，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那人還不要餓死。

話是沒辦法說了，我只好喝酒吃肉。

我知道大姨家這幾年日子好過了，三個孩子，一個在礦山成了老板，一個在政府謀得一官半職，一個在醫院成了主治醫師。大姨很滿意，也很自豪，于是她就有了口頭禪，人生在世，吃好喝好。

回到家，我對母親說起對大姨的擔心。母親說，你大姨身體好著哩，能吃能喝——每頓飯兩大碗，喝起酒來，一般男人也奈何不了她。母親說起大姨，滿是自豪和羨慕。母親又說，你大姨現在是該享福的時候了。

我認為現在不是缺吃少喝的年代，吃喝是有講究的，吃要吃得半飽，喝要喝得半醉；吃得太飽，喝得太多，最傷身體。母親不以為然，說吃喝又不是吃毒藥，怎能讓人生病。

然而，正如我所預料的，大姨病了，是吃出來的病，喝出來的病。大姨的病是“三高”癥，差點要了她的命。好在表哥有車，趕回及時才救了大姨一條命。然而現在的大姨，每天只能靠著一條拐棍生活了。

我對母親說，大姨就是不聽我的話，吃喝是讓她生病的罪魁禍首。母親說，你小聲點，讓人聽了以為我們妒嫉別人生活富足；吃喝怎能讓人生病，你大姨這是命，是該生病了。

母親也不相信，我很無奈。

然而，我在機關里混也不容易，勤勉做事機敏處事恭孝領導，終于謀得辦公室主任的職務。這個小主任把我大把的時間埋進去。好久沒有回家了，一個雙休回到家里，發現母親胖了許多。

母親肚子挺起來，腰身很臃腫。我說，媽，你胖了。母親很舒服地笑了，說，你是當領導的人了，別只顧了工作，每天要吃好喝好。

看來母親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母親一直很瘦，每每看見村里人因為兒女有錢有權了，當母親的又胖了起來，母親就羨慕。我告誡母親，人老了難得老來瘦；太胖，會生出許多病，像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都與肥胖有關系。

母親聽了這話，臉一下子陰了。

母親吃飯依舊用大號洋瓷碗。早幾年，這樣吃飯，是應該的，但是近幾年退耕還林了，每天的勞動量很小。我很擔心母親的身體。然而，母親卻對自己的發福很是得意，她認為，我們家現在的日子好過了。

又一次回老家，我專門在超市給母親買了一個精致的小碗。母親看到小碗，她說，這是小娃娃吃飯碗。我說，你現在的活動量還比不上小娃娃；你看看，小娃娃們整天蹦蹦跳跳，東跑西跑，你每天動了多少？

母親一下子紅了臉，生氣地說，你是嫌媽懶了！

我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擔心你的身體；年齡大了，太胖不好。

母親不理我了，走進廚房，端起一大盆豬食風風火火朝豬圈走去。母親從我面前經過，我感覺像刮起了一陣風。我很少見母親走路這么快，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三十多歲是這樣走路，然而現在，母親已經六十多歲。

我讓母親跟我一塊去城里檢查身體，母親沒好氣地說，沒那么嬌貴！

我心里很難過，但是卻說不出話來。

回城的路上妻子說，回家一趟，應該讓母親高興才好，你老是不停地告誡這告誡那。我說，養生書里說要想身體好，一要身子動起來，二要飲食得當。妻子說，你真是書呆子，不知道老人的心思。

媽的心思不對，是不健康的。我大聲說。

就你健康，整天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鮑魚，海參，你想不想吃——可惜你吃不起！

妻子一臉的不屑。

春暖花開，一天我正在處理文件，家里打來電話說母親病了。送到縣醫院，是嚴重的“三高”癥，已經誘發了并發癥。

現在，母親和大姨一樣靠著一根拐棍生活了。

我對妻說，當初母親要是聽我的話，也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沒想到妻說，要是都聽你的話，這個世界還要醫生干什么！

沒 病

太陽還沒從山尖爬上來，村長敲響了楊老漢的門。村長嚷：“喂飽肚子，一會兒進城。”楊老漢開門，瞪著眼：“進城干啥？”村長說：“看病。”楊老漢說：“我這身板，能吃能喝能干活，沒病看啥病。”村長說：“人家醫院來人，車接車送，權當進城玩一趟。”村長這樣說，楊老漢就心動了。

匆匆弄幾口飯吃了，楊老漢鎖上門跟著村里的老頭老太太，還有穿著艷麗的婦女一塊兒上了一輛白色中巴車。

中巴車一路呼嘯，一路顛簸，來到一座吵鬧的小城。進了小城又繞著街道拐過來拐過去，在一處快要出城的拐角里中巴車停住。車上的白大褂喊一聲到了，村長也跟著喊一聲到了。

所謂醫院就是一棟樓房。進了里面是一間一間的小房子。楊老漢坐在一間小房子外面的長椅上。一個穿白大褂的姑娘沖楊老漢說：“大爺坐在這里不能亂動，等我喊你才能進去。”

一會兒，白大褂姑娘讓楊老漢進去。楊老漢進去，里面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白大褂，一副很嚴肅的神情，緊緊盯著楊老漢的臉。

“哪里不舒服？”白大褂說。

“沒哪里不舒服。”楊老漢回答。

“頭暈不暈？”

“不暈。”

“吃飯咋樣？”

“一頓兩大碗。”

“腰酸不酸疼不疼？”

“不酸，也不疼。”

“腿有勁沒？”

“沒勁怎能上山干活。有勁！”

“以前進過醫院沒？”

“沒病我進醫院干啥，醫院又不是商店。”

“大爺，你的身體問題很大啊！”白大褂突然大聲說，“前面進來的大爺大嬸都知道自己有胃病、高血壓、腰背疼，你啥都不知道，這說明你身體里隱藏的毛病太多了，今天，你要好好檢查檢查。”說著，白大褂在幾張紙上寫著字。

“檢查要錢不？”

“不要錢。”

于是楊老漢就去檢查。在一間間小房子里，白大褂讓他舉手他就舉手，讓他拖鞋他就拖鞋，讓他脫衣服他就脫衣服。最后，他舉著一把檢查單再次來到剛才那位白大褂面前。

“大爺，你還說自己沒病。”白大褂眼睛掠過一張張檢查單，說，“你的肝上有影印，肺上也有影印，心臟跳動異常……”

“厲害嗎？”楊老漢一臉害怕的神情。

“當然厲害了。”白大褂笑著說，“不過你到了我們醫院，你就別擔心了，我們醫院對這些病是藥到病除——大爺，你今天來帶了多少錢？”

“沒帶錢。”

“大爺，你真會說笑話。”

“我沒說笑話。”

“看病不可能不帶錢。”白大褂咧開大嘴。

“我真沒帶錢。”說著，楊老漢把衣服口袋一個個掏出來讓白大褂看。白大褂的臉黑了。好一會兒，白大褂的臉色緩過來，他讓楊老漢向一塊來的人借錢，白大褂的觀點是楊老漢的病不能耽擱。

楊老漢就捏著一摞摞檢查單出了醫院，到了醫院不遠處的一個拐角，楊老漢把手中的檢查單捏成團扔了。他瞇縫著眼，自言自語說：“想騙我，沒門。”

去年暑假，在省城教書的兒子回來，專門帶他進城體檢，醫生說他的身體硬朗得很。兒子叮嚀他，今后遇到上門算命的、賣藥的、賣電器的，統統不要把錢亮出來，不亮出錢，他們就甭想騙到你。

楊老漢得意地笑了，從鞋墊下掏出五塊錢來。他心想，反正村長說了，進城看病是車接車送。楊老漢捏著五塊錢，穿過一條小巷。他要買漢中熱米皮。去年，兒子帶他體檢時吃了一頓漢中熱米皮，那種滑滑的軟軟的滋味現在還在他的心中。

楊老漢吃了一碗熱米皮，還喝了一碗綠豆白米稀飯。

又逛了一會兒街道，楊老漢才悠哉游哉朝醫院門口走去。村里的人一個個手中提著大包小包的藥。司機見楊老漢空著一雙手，就不讓他上車。楊老漢找到村長。村長說：“人家大老遠把你拉來，你也太摳門了，一分錢的藥也不買。”于是就讓楊老漢自己去車站坐車。

楊老漢走在去車站的路上，忽然想起來身上沒錢了。楊老漢心想，二十年前沒車還不照樣走回去。楊老漢邁開雙腿，朝著回家的路走去。

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傍晚楊老漢才走回家。畢竟不是二十年前的身體了，楊老漢回家的當天晚上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