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薦枕席”這個詞,真是開了一個壞的頭,弄得男女偷情里,女人似乎就像枕席一樣,成了床上用品。
這個典故出自戰國時宋玉的《高唐賦》,說白了,不過就是楚王的一場春夢,大多數時候,只能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畢竟,不是隨時都會有美麗高貴的神女愿意獻身素不相識的老頭的。
可惜,前段時間我在做《西廂記》的研究的時候,發現這種“自薦枕席”居然升級了:美貌的名門之后、千金小姐崔鶯鶯不僅甘心做床上用品,還自帶床上用品,去遷就張生。
話說張生幾番追求崔鶯鶯,鶯鶯小姐內心雖然是千肯萬肯,但一直端著架子,幾番誤會之后,終于肯拉下臉來了,她托紅娘送詩給張生:“寄語高唐休詠賦,今宵端的雨云來。”晚上,先是紅娘來了,對張生說:“你接了衾枕者,小姐入來也。張生,你怎么謝我?”
崔、張二人在屋里顛鸞倒鳳,可憐的紅娘就一直守在門口,天快亮的時候,崔鶯鶯才出來,紅娘又把枕席扛回去。
未婚男女偷個情而已,女生還要送貨上門,自帶發票,搞得那么顏面盡失,真是悲催啊。
張生的人物原型就是唐代大詩人元稹。其實,唐代有一些古怪的風俗,比如說,常用枕為禮品贈親友,唐代張祜有《酬凌秀才惠枕》:“八寸黃楊惠不輕,虎頭光昭簟文清。”宋代也有,王安石在《次韻歐陽詞頻端溪石枕蘄竹簟》一詩中,云:“端溪琢枕綠玉色,蘄水織簟黃金文。”約摸著,就像是朋友新婚或遷新居,送套床上用品一樣,取其實用價值,并無情色意味。光是送個枕頭,并不能說明什么。高陽公主的那個枕頭會惹出事端,主要是送的枕頭太離譜。
高陽公主是唐太宗最喜愛的第十七女,下嫁房玄齡的次子房遺愛。有一次御史抓小偷,發現贓物里有個金寶神枕,一查,原來偷的是高僧辯機的。辯機是玄奘的弟子,作為一個和尚,無論如何是不應該有這樣富貴又女性化的枕頭的。結果,查出這是高陽公主所贈的,二人的奸情,或曰戀情,遂大白于天下。高陽公主與辯機和尚的相遇,《新唐書》中有云:“公主與遺愛獵,見(辯機)而悅之,具帳其廬,與之亂。”枕頭一出,事情已經不可收拾了,辯機被腰斬,公主的十余名奴婢被殺,公主與父親徹底翻臉,不久后謀反失敗自殺。
說起來,當初公主與辯機“具帳其廬”,意思也就是公主提供枕席鋪蓋,女方是主動的、充滿征服感的。在這種肉體關系之后,所送的玉枕,必定也充滿旖旎的情色挑逗。
其實,不要以為古代人都很婉約,像崔鶯鶯這樣的大家閨秀、高陽公主這樣的高貴身份,干出的事兒卻豪放,今天一般姑娘還做不出來呢。可是,有些事,可以做不可以說,明明要談性關系,除了像《西廂記》、《牡丹亭》這類被打壓的“俗文學”之外,詩詞曲賦里就只會從鴛鴦枕寫到翡翠衾,從頭釵寫到衣裳,從屏風寫到香爐,繞呀繞呀繞圈子,就是不寫兩人的身體、情態,不寫如何肉帛相見,老是讓人想象、回味、念想。后來,一談到枕啊席啊,薰香啊幃帳啊,讀者只好自動進入情色頻道了——都是這種暗喻訓練出來的。
歸根到底,枕席這種事,都是要有女人的主動、女人的體香,才值得玩味,才值得書寫,男人準備好被窩等女人,這種沒有美感的事,who ca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