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必要或非必要的章節

半夏：聽說你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就在期刊上發表小說，也算一個老作者，能說說代表作嗎？

王季明：我發表小說確實很早。如果用時間來計算，是個老作者。不過盡管發表百余萬字小說，但沒代表作。你擊中我的要害。不過需要說明的是，上世紀整個90年代我幾乎除了看書，忙著賺錢，基本沒寫東西。真正重新寫作，是在上世紀末去了魯院讀了三年書，回來后重新開始的。這期間《十月》雜志發過我一個小長篇，但總覺得自己寫小說出息不大，于是被朋友拖去合作寫了一個47集的長篇電視連續劇《老馬家的幸福往事》。這個電視劇轟動上海。所以不要說王季明寫過什么小說代表作，就是一般的小說，我可以講，全上海沒人知道，但是說起這個電視劇，全上海人基本都知道。可見電視劇的厲害。按理說我應該繼續沿著電視劇這條路走下去，但是一個重大契機讓我又回到小說領域。那就是王安憶主編了一套（三本）白玉蘭文學叢書。我的30余萬字的中短篇小說集《露天舞會》被選中出版。印了5000本，送我200本。不但沒花一分錢，且還拿了萬余元稿費。更為可喜的此書還獲得上海松江文聯首屆小說一等獎，又拿了一萬元稿費。盡管如此，并不是說這本小說集好到哪里去了，用王安憶對我小說集所做的序來說，我的小說是有問題的，是要自己負責的。

半夏：能說得詳細些嗎？

王季明：王安憶的序，好的不說，那是鼓勵，不好的地方，她是說了大致這樣意思的話：王季明的小說不足以成體系。在這些無法歸納潮流的寫作里，多少有著力不從心，就是不能開掘得更深更廣，這是自己要負責任的。一些無從命名的存在，被固定在文字之下，倘若能有十倍、一百倍的寫作，這種固定便增了體量，從無名到有名。還是那句話，量變到質變，事情許會是另一番面目。

半夏：你覺得有道理嗎？

王季明：任何人對我小說說東道西，我都不會反駁，我也沒有資格進行反駁，更何況安憶大姐說得太有道理了。如果不是她這樣，或許這一輩子我還在摸索，這是非常可怕的。我常說，年輕可以摸索，但像我這樣已過知天命之年還在摸索，時間不允許了。可是小說創作很怪，好多習慣改也難。我這輩子并沒有遇到一個真正好作家或者說好評論家對我小說進行開導。這不怪別人，要怪自己。因為你的小說不值得別人評論或者說關注。由此我從心底里感謝安憶大姐。她讓我茅塞頓開，或者說醍醐灌頂。

半夏：既然王安憶從文本出發，對你小說說得有理，你現在小說創作情況如何？

王季明：說來也是慚愧的。不過前些年我就努力做著，那就是對自己創作做一個全面梳理。我發現我喜歡的小說大致都是與時代保持一定距離的小說。這個距離包括時間，觀念。尤其后者特別重要。（這不是一二句話能講清的）這兩年我所發表的十來個小說，都是表現少年時代生活的小說。其實上世紀后期我已經在《青年文學》、《湖南文學》、《小說林》、《當代小說》等好多雜志發過此類小說，還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轉載過，但我把長處弄掉了，現在重新撿拾起來。然而并不容易，首先要得到文學雜志認可。而現在中國眾多文學雜志的趣味是要表現當下生活的，這與我的創作理念恰恰相反，我在想，我寫了，小說雜志會刊發么？這里我要感謝原《安徽文學》特邀文學編輯小說家孔陽。當我重新操刀寫下第一篇小說《舞女》，她看后叫好，立馬送審發表了，且是頭條。這讓我不僅僅感動，更重要的是信心。我想，只要這樣寫下去，“倘若能有十倍、一百倍的寫作，這種固定便增了體量，從無名到有名。還是那句話，量變到質變，事情許會是另一番面目。”

半夏：你看中國文學期刊嗎？

王季明：作為讀者，而不是小說作者而言，準確說是從上世紀70年代末起，一直在看中國文學期刊，不管你說中國作何大小作家，（包括你們云南的）我可以如數家珍對你說個一二。那時中國確實有好小說。不過隨著時間的飛逝，好小說越來越少，終于五六年前我徹底放棄閱讀中國期刊上的小說了。作為讀者，我是越看越鬧心，越看越覺得，那是浪費時間。于是我把創作之余所有的時間用來讀外國文學。當然，我認識的作家的作品還是偶一為之看的。我說的前提是：作為一個讀者而不是一個作家。作為作家我也不合格的。但是有一條我明白，一個作家僅僅想從當前中國期刊去獲得營養，或者說從所謂當今中國著名作家的作品里去獲得營養，或那是可怕的也是危險的。

半夏：危言聳聽了吧，能否舉個例子加以說明？

王季明：我說了，你敢發嗎？

半夏：你小看我們了。

王季明：那好吧。我說以下話的前提是作為一個讀者，而非一個作家。中短篇小說且不說，就說長篇小說吧。作為讀者，前些日子，一個期刊編輯給我看了兩個長篇小說。一個是蘇童的《黃雀記》，一個是寧肯的《環形山》。數十年來的閱讀經驗，讓我看任何中國小說，不要說看一看，只要聞一下，也就大致知道小說分量了。需要說明的是這兩部小說我并沒全部看完，是因為這些小說細節之虛假、拙劣，讓人根本無法卒讀。比如《黃雀記》里的“照片”事件，“精神病院”里的故事，假得讓人無法容忍，我非常納悶，上世紀80年代的蘇童跑到哪里去了？比如《環形山》里的葉子、簡女士簡直就是一些胡編亂造的人物，尤其絕對不能容忍的是小說里的“我”，又是偵探，又是數學愛好者，可這個數學愛好者，除了滿嘴數學名字口中雌黃外，怎么看都像具僵尸。你能說這樣的小說能給讀者帶來什么？如果我是編輯，這樣的小說絕對不會發表，可是，這些小說竟然發表在中國所謂的一流期刊上。

半夏：你這樣說，是不是中國作家在你眼里不值一提？

王季明：確實如此。不過也有絕少數的例外。就小說而言，我喜歡莫言與閻連科。他們作品多，關鍵是瓷實且穩定。

半夏：聽說你喜歡外國作家出品，近來在讀什么書？

王季明：就讀者身份而言，我當然是個“崇洋媚外”者。不說近來吧，就今年到目前為止，我讀的短篇小說集有伊麗莎白·斯特勞特《奧麗芙·基特里奇》與羅貝托·波拉尼奧《地球上最后的夜晚》。重讀的小說有好多，比如詹姆斯·喬伊斯《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與米洛拉德·帕維奇《哈扎爾辭典》等等。都是好小說啊，看了這樣的好小說，那才叫長見識啊。比如我隨口說一句來自《哈扎爾辭典》里的一段話，你就明白了，什么叫有力量的小說，什么叫有嚼頭的小說：“很久以前，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坐在草地上，看見兩只蝴蝶在相互碰撞，各自身上五彩繽紛的粉末沾到了對方的翅膀上，隨后它們繼續振翅飛舞，而我也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昨晚在路上，有個人將我錯當成另一個人，他用刀向我襲來。在我繼續趕路之前，我發現一些蝶粉，而不是鮮血從我臉上飄落……”這樣精彩的段落數不勝數。

本欄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