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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提著一泡尿出了大門,站在崗子上對著一個土帽兒恣意地撒起來。土帽兒都讓他射成了篩子底,當然也有兒子歡樂射下的小窟窿眼兒,就像麥蟲兒打下的洞洞。每天早晨李木第一泡尿,都是這樣解決的。崗子是老埂嶺呶出的一個嘴兒。李木家住崗子上。站在崗子上,有著八十九戶人家的老埂坪就像一頭老牛一樣臥在眼底,瞭一眼,老埂坪就一目了然了。李木暢快地射著,瞭著莊子,就看到“火柴盒”扯著一條土龍在莊子一起一落,像浮在水上。看得出來“火柴盒”已顛簸了老一陣兒,浮著的一道道塵帶像天上過飛機留下的煙帶,濃濃淡淡,把星散零亂的家戶勾聯起來。
“火柴盒”是老埂坪人對切諾基的叫法。切諾基四方四正,在塘土路上撒著歡進了老埂坪,蒙了厚厚的土塵,霧突突的,咋看咋像個“火柴盒”。自老埂坪人見過豐田越野,就覺得切諾基更像個“火柴盒”了。豐田越野老埂坪人也不叫豐田,叫“咆牛”。因為它力大聲奘,一發動就“哞兒哞兒”的,跑起來更像狂了的咆牛,多陡的坡都躥得上去。至于兩頭平中間鼓動不動讓圪塄架空的臥臥車,老埂坪人一概都叫了“鱉蓋”。老埂坪人就是這么形象。
李木知道豬頭又帶著人來抓賭了。豬頭就是楊所長。楊所長頭大,肉多,脖子雍起拇指寬的三道肉棱兒,逢兒里夾根煙都看不見。巴眼估摸過那頭至少有二十斤重,比年豬的頭差不了幾兩。叫楊所長“豬頭”當然只能在背后叫叫。楊所長可不是李麥他大(爹),碰面就能“豬頭”“豬頭”叫的。
老埂坪的賭在外頭名聲很大。要說這老埂坪的賭和老埂坪的“柴火羊肉”有關。老埂坪的“柴火羊肉”名氣很大,省上大領導都來吃過。老埂坪的“柴火羊肉”主要是肉好。老埂坪是綿延一百多公里造就的一百二十多個村莊中的一個。老埂嶺上不但有鮮嫩的蒿草、蓯草、冰草,還有甘草、秦艽、刺五加、車前子、苦豆子等中草藥。這幾年人是這么說的: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屙的是六味地黃丸,尿的是太太口服液。還有更日賴的說法: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人女人都吃了床受不了。當然是外面人總結出來的。山外的人總是叼吃搶喝的,眼尖手快把“老埂嶺羊肉”給注冊了,說是誰要用這個名號得掏錢。老埂坪人不理這茬,反正養羊不愁賣。那些年上頭鼓動養羊養牛,老埂嶺上總是牛歌羊唱的,外頭人整車整車往外拉。這幾年封山禁牧了,不準進山放牧,只能圈在圈里育肥,羊一下子少了,就愈發貴了。不僅是肉好,煮得也好。老埂坪人煮肉沒有高壓鍋,也不用炭,用刺棒樹根樹股,叫柴火棒子。大腿粗的柴火棒子擩進灶堂,火苗兒嗶剝嗶剝滿鍋底撲舔,味兒都煮進肉里,肉味就厚了,不像高壓鍋壓出來,十幾分鐘就出鍋,肉給壓爛糊了,味兒也飛了,也不像炭火煮肉,火頭太硬太集中,舔著一坨兒鍋底,還花錢。老埂坪的水也好,煮肉,水就是一道上好的調料。十幾丈的深井,藍幽幽的,微咸,外面人還說含這含那的,不像城里的自來水,多少層過濾,瞎的好的都過濾掉。有人在亂崗子、草鞋鎮都開過“柴禾羊肉”館子,肉煮出來就是不及在老埂坪的香,研究來研究去問題出在水上,別人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老埂坪人說一方水煮一方肉。還有就是老埂坪人煮肉不像城里人十幾種調料一把一把往里撂,老埂坪人就撂一把鹽,一把花椒,煮出來就一瓣兒蒜,一勺兒醋,調料多了反倒把肉味改了。除了羊肉,老埂坪的雞也很有名,像野雞一樣在坡上谷里散落著,啗草根,啄蟲子,啄花飲露的。外面人也給了好聽的名字,環保雞、蟲子雞、草芽雞。老埂嶺野菜也多,有沙蔥、苦苦菜、蘑菇、薺菜、沙蓋、燈苗兒、玉串兒、紅星星,都上口得很。當然還有野兔、野鴿子、呱呱雞,都是上等野味兒。而最后的一碗洋芋臊子貓耳朵面,更是必上的。
要說老埂坪的“柴火羊肉”的名氣,是亂崗子的老板吃出來的。
老埂嶺慈眉善目綿延百十公里,在離老埂坪十幾公里的地方,忽然像肚子疼,一抖,抖出一疙瘩一疙瘩奇峰怪峁來,橫七豎八的,就叫了亂崗子。別看亂崗子亂得還不如亂墳灘,下面全是煤。那些年煤只是國家挖,后來私人也挖,煤礦就這疙瘩一個那疙瘩一個,亂崗子給鉆得像蜂盤,發財的就多了,就有了好多大老板。煮一只羊,燜一只囫圇雞,配幾盤野菜,運氣好熏烤一只野兔,辣爆幾只野鴿子、呱呱雞,老板來吃,也帶客人來吃,“柴火羊肉”被吃火了。起初,老板們來只是為解饞,吃著吃著就上癮了,說隔幾天不吃一頓,渾身都不得勁。吃著吃著覺得在老埂坪開展另一項活動起來,也是再好不過了。那就是耍賭。亂崗子賭博名聲很大,賭出了一連串的社會問題,綁架勒索的,非法拘留的,撅胳膊斷腿的,賣兒賣女的,殺人放火的,傾家蕩產的,上面的打擊力度就大,為了鼓勵捉賭,還給了政策,只要捉在賭場,桌上、身上、包里的錢統統沒收,還要重罰。沒收的錢和罰款,參與捉賭的人員有提成,參與捉賭的單位有提留,舉報者有獎金。因此,從上到下都很賣力盡心,不但礦上自己捉,鎮派處所也捉,縣公安局也捉,市公安局也捉,省公安廳也來捉。在亂崗子耍賭就提心吊膽,極不盡興。這老埂坪是老埂嶺彎出來,村莊就給老埂嶺抱在懷里,清靜僻遠,重要的是路就在嶺上盤繞,外面來車還在嶺上盤繞,狗先叫了。狗是比人還忠誠的哨兵,狗一叫,先有人出來探聽虛實,若是捉賭的來了,這廂立刻打掃戰場,一張塑料薄膜往上一鋪,賭桌變成了餐桌,肉、菜往桌上一擺,酒打開了,拳猜起來了。因此,常常是捉賭者還在坡上顛簸盤旋,這廂已經善后完畢。老板跟警察大都熟,還請到桌上一起大吃海喝。于是,老埂坪賣柴火羊肉人家也就成了賭窩。老板們耍賭不打麻將,不抹紙牌,更不折牛腿,說太慢,麻煩,還要洗牌碼牌抓牌出牌,累。老埂坪人就很感慨,說這還累呀,這些有錢人啊。老板們耍賭就是搖寶,三個色子,小碗往大碗上一扣,搖。別看賭具簡單,賭法傳統,賭得可大了,用皮包背著錢,煮肉的工夫,就有數萬輸贏。可這對于那些坐“咆牛”的老板來說,就是賣幾天煤的事。有人這樣形容:三分鐘致富,五分鐘破產。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即使是老埂嶺,風照樣翻得。風聲越來越大,于是到老埂坪捉賭就成了楊所長工作的重中之重,坐著“火柴盒”來老埂坪就像回家一樣勤快。楊所長把捉賭叫打獵,老埂坪人卻說是搞副業。想想真是這么個理。都旱澇保收地拿著工資,捉賭有提成、提留加獎金,不知要自己要落下多少錢,可不就是副業?有一次沒收了六十多萬,巴眼眨巴著眼說咋也比出門攬一年工掙得多。更有人說沒收的錢只往上報個零頭,剩下他們就分了。老埂坪人就咂出一片“嘖嘖”聲來。
李木瞥了一眼顛簸著的“火柴盒”,返身回到院里,先進羊圈將羊轟起來。臥了一個晚上,該起來屙屎撒尿活動活動。整日圈在圈里,不活動就吃得少,膘添得慢。轟了一陣羊,又進了牛圈,把牛解開從窯里趕到日光下。外面酷熱,窯里晚上還有些涼陰,黑花兒懷了犢,受涼容易小月,小月了就是折財了,一個牛犢可不是小財。從牛圈出來,打開雞窩門,雞們爭先恐后出了窩,院里一下活泛起來了。這時豆姑在屋里喊:水熱了。
草鞋鎮來了展銷蹦蹦車的,有十幾種牌子,在集上展銷。李木要去看蹦蹦車。城里人吃細糧吃出了毛病,血糖高、血脂高、血壓高、尿酸高……這高那高的,就開始吃粗糧。老埂嶺一帶產小米、黃米、蕎面、大豆,豌豆、扁豆,都是城里人要吃的。城里人吃啥啥就貴了,雜糧一天一個價,比大米白面還貴。李木想買一輛蹦蹦車,農閑時節走村串戶收販雜糧,這活兒要趕著牛車去做就慢了。不過今天他先去看看,這么大價錢的東西,可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