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個欄目采訪我,問我最崇拜的人是誰?我說,是我父母。他們認為我回答的太簡單了。我說,我的父母跟普遍意義上的父母是不一樣的。
我爸爸是個山東快書演員。那時候也不講什么“腕兒”。演出時,我爸爸從臺側走到臺口麥克風前,掌聲就響起來了。我爸就是有人緣和臺緣。男人女人都這樣,不管你長得漂亮不漂亮,丑不丑,有沒有臺緣是最重要的。是不是干這個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教我說山東快書。我爸說,什么時候銅板把手磨出繭子來了,什么時候書就說好了。我就用銅板來回磨手。
“文化大革命”時,查出來我大爺解放那年跑臺灣去了,這不我們家可倒霉了!就因為這層關系,中央廣播說唱團就沒敢要我爸。母親也要受牽連,下放回煙臺。我們家仨孩子,我還有兩個哥哥。
我爸受沖擊以后,不讓上臺演出了,工資也停了。媽媽又沒工作。我爸就每天拉著大板車,到罐頭廠取貨送貨,掙點錢。有一次,我爸回來,帶回來一套袖砂糖,把我們樂得呀!夾饅頭吃。第二天,我爸說:“你們在家等著,我還去拿。”什么叫“拿”呀,其實就是偷。就是為了孩子呀!我爸從來不吃糖。
那天下班時,我媽帶我去接我爸。到了廠門口,就見兩個人把我爸推推搡搡的,我爸給人家賠著笑。那兩個人說:“他偷我們的糖,放在套袖里,讓我們抓住了!”我爸爸說:“那我給你放下行了吧?給你放下行了吧……”
“不行!明天你別在這里干活了!”怎么求都沒用,我媽兩行熱淚就流下來了。跟我爸說:“咱回家吧……”回家的路上,我爸一句話沒有。我媽不停地流淚。
沒辦法,我爸又另找了一個活,還是拉排子車送貨。有一次,我跟我爸爸拉了一車的貨,路過一個飯館。里面賣餛飩、面知、包子、糖三角。走了半天,身上凍得夠嗆,也餓了。身上沒錢,但有帶的干糧。我爸跟我說:“三子你在這兒看著車,我進去要碗熱湯。”
一會兒我爸出來了,說:“人家不給。三子你進去吧,你是孩子,你要。”我進去了,一看好多人正吃飯。我走到一個桌子前說:“阿姨,給我一碗湯吧……”人家說:“走開,這小孩哪來的?”我爸就這樣看著她,把碗端過來。當時我塞了一嘴餅,看著我爸。我爸慢慢地把兩個半碗倒在一起,泡上餅,就那么吃了。我爸是個搞文藝的人哪,是個從鮮花掌聲當中生活過來的人哪。演出時我爸的節目排在倒二,侯寶林爺爺“攢底(壓軸)”我爸爸是這種演員哪,一下子落到這種地步,他能夠這樣平靜。
我說,“爸,多臟啊。”
我爸看看我,默默地吃,什么也不說。
當時我不理解,現在我長大了,我知道我爸當初是怎么忍下來的。當著自己兒子的面,我爸太難了。他是用行動告訴我:活著太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