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林海淀與《紅樓夢》

“三山五園”，即香山、玉泉山和萬壽山，以及建筑于此的靜宜園、靜明園、頤和園、暢春園和圓明園，向來就是海淀標志性地標，也是享譽海內外的海淀名片。名著《紅樓夢》故事背景“大觀園”，也是營造故事人物的獨特環境。其中造景手法、園林小品乃至整個結構布局，都頗有相通之處，整體反映出“康乾盛世”中北京城市景觀的獨特和精彩。加之友人敦敏、張宜泉與曹雪芹唱和的詩中，屢有“日望西山餐暮霞”、“廬結西郊別樣幽”、“門外山川供繪畫”、“寂寞西郊人到罕”、“翠疊空山晚照涼”等詩句，所以人們對于海淀園林景觀，與曹雪芹著作《紅樓夢》環境描寫之關系，向來沒有異議。近來忽有主張《紅樓夢》作者是杭州人洪升。理由是洪升曾長期在京居留，生活貧窘，恃才傲物，又著有戲劇《長生殿》，且和曹雪芹祖父曹寅頗有交往等等。我以為其中最大的忽略，就是北京與江南園林構筑建造的區別。

何謂“海淀”

北京地處北緯39度57分，正處于華北平原與太行山脈、燕山山脈的交接部位。這正是傳統農耕文化與游牧文化的交匯帶。歷史上無論燕國建都，還是安祿山反叛，尤其是五代以后契丹、女貞、蒙古相繼南下，這塊山水相連，四季分明的沃土受到越來越高度的重視。其中一個原因是北方民族“南下牧馬”，卻不能忍受黃河、長江流域的酷暑，所以要另建“夏都”。因而遼、金相繼選擇了今天北京城區的西南，建城避暑，同時也保留一些傳統的游獵習俗。金代所以要建釣魚臺、北海等郊野園林，正是緣于此習。而蒙元大軍橫掃亞歐大陸后，忽必烈也選擇此處營建“元大都”，而將中都、上都保留在蒙古高原，亦為此意。明廷是江淮人建立的，朱元璋所以選擇金陵建都，就是習慣于長江流域的氣候。朱棣遷都北京，主要目的是捍衛北部疆界。北京對于他們已是避暑勝地了，所以即便偶爾游獵，保持“尚武”精神，也選擇在“南苑”（今大興縣境內）。

滿人入主中原，是唯一一個沒有破壞原有首都的建筑格局和明廷陵寢，即中原傳統王朝所謂“掃穴犁庭”的王朝。他們順利搬進明代紫禁城，建立了政權。這里冬季擁有完整的采暖設施，較之東北溫馨多了。唯一缺憾還是夏季較熱，還得“避暑”。康熙最初是每年夏季北上蒙古高原，在多倫淖爾與內外蒙古四十八部“會盟”，順帶避暑的。雍正因為特別原因，自登基后便寸步不離京城。為解決暑熱問題，開始在京西北大建園林。這就是著名的圓明園。1860年為英法聯軍焚燬后，慈禧又趕緊修建頤和園。而在明代，這一帶地標性的名稱只是“中官墳”，也就是宮廷太監的集中埋葬之所。實際上從順治以來，王公大臣就已經開始在這一帶修建別墅了。乾隆大概更怕熱，所以又在北京東北的熱河（今為河北承德市）修造“避暑山莊”作為“夏都”，兼顧圍獵尚武。另話不提。

為什么這一方山水會叫“海淀”呢？游牧民族向來將水面廣闊的湖泊稱為“海”。最早的記載是“居延海”（今內蒙古額濟納旗境內），中土卻稱為“弱水”。這是由祁連山脈發源，中國境內唯一一條北去河流黑水河匯聚而成的。今天已著名的“胡楊節”聞名于世。元大都規劃時，已將城區闊大水面，盡以“海”字名之，如大家熟悉的北海、什剎海等。而“淀”字本意，則是指水面之高阜。海淀萬泉莊原為泉水噴涌之地，明代太監墳當然不能選擇低洼處，這在中國傳統風水學中是大不吉利的，所以要選擇湖水不浸的地點。而滿人貴胄避暑之地，更須擇取水面廣闊，依山傍湖，綠蔭密布，交通便捷之處。

曹家與園林

中國古典園林的代表作圓明園，和中國古典小說的代表作《紅樓夢》，是同一時期的作品，不為偶然。康、乾時代各種文藝樣式之間的借鑒融通是相當廣泛的，在園林和長篇白話小說這樣一些富于綜合性的樣式上，象詩詞、繪畫、戲劇等藝術樣式彼此融匯貫通，越發相得益彰，推出了傳統藝術的頂峰之作。圓明園和《紅樓夢》正是這樣的范例。曹雪芹由于種種機緣，得風氣之先，在《紅樓夢》里靈活圓熟地把詩詞歌賦運用于表現人物，預示命運上，把戲劇手法運用于組織故事，推動情節上，把繪畫和園林藝術運用在營造典型環境上。這曾經令來華歐人大開眼界，並通過耶穌會傳教士的文字、畫筆描繪傳到西方，在歐洲王室貴族中引發一股“造園熱”，但至今看去，他們的園林還是重視幾何形圖案結構，而非中國式的天然圓融。但畢竟是中西文化交流的一段佳話吧！

有證據顯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主持過康熙“西花園”的修建，包括房屋481間，木橋6座，閘3座，以及觀堂寺廟等，見《關于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周汝昌《紅樓夢新證》認為“當是指西郊之暢春苑”。不但是康熙“避喧聽政”之所，而且卒于此園。這是后來大規模造圓明園的的濫觴，也可以說曹寅是“始作俑者”。曹寅自己在北京朝陽門內也擁有私家園林，《楝亭詩鈔別集》卷四《送王竹村北試二首》注云：“芷園小閣，鄰試院，寓公多利。”此外南京、揚州、蘇州的織造府內也擅園林之勝。他頗能欣賞園林，曾為揚州大鹽商喬豫的東園寫過詩，即《楝亭詩鈔》卷七的《寄題東園八首》，那是當時揚州最著名的園林之一。查抄曹頫奏折稱曹家“房屋并家人住處13處，共計483間。”另據史料，嘉慶初查抄和珅家產中房屋為“8處492間（不計店鋪）”，與康熙西花園三處規模可以參看。另雪芹友人中，敦敏在太平湖側有槐園，從敦誠《夜宿槐園（伯兄子明宅）步月詩》中“酒人連袂坐林邱”可想其規模。敦誠自己有西園，曾在四松堂“繞屋甃石為池，引山上井泉成瀑布，白練橫空，飛掛簾前”，敦敏稱“奇觀”。明琳有養石軒，雪芹曾在此“高談”。

《紅樓夢》營造的典型環境

曹雪芹身當造園之盛世（雍、乾時期）、造園之盛地（海淀），如此特殊之家世淵源，終日優游之親朋至交，自然熟知當時園林之經營布置和氛圍營造，移入表現貴族大家日常生活之小說中，作為今日稱為“典型環境”之處，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園林是一種實用造型藝術，但中國造園融會了詩詞、繪畫、戲劇等特長，善于運用虛實、藏露、假借、輝映等手法“移步換景”，達到曲折、幽深的效果，又以匾額聯語題詞點出主題意境，以擴大境界，使人想象于無窮。所以賞題園林的詩詞，每以其著意營造的意象入詩，且多夸張其詞，而非現實具象。過去讀李白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想象中此地高聳不知凡幾，去年到湖北武穴，地方主人邀游，但見一丘陵耳。再如前述敦敏所謂四松堂“繞屋甃石為池，引山上井泉成瀑布，白練橫空，飛掛簾前”，則城中宅院有此“山上井泉”否？方王文歷舉《紅樓夢》詠大觀園詩詞與雍、乾詠圓明園詩詞對照，以證明大觀園之規模形制與“萬園之園”略等，不免有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之嫌。

比如乾隆曾題圓明園全圖曰“大觀”。“大觀”一詞原出《易經·觀卦》“大觀在上，順而巽。”但自從范仲淹《岳陽樓記》有“……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為后世傳頌為名句以來，已成為騷人墨客題景狀物之尋常語詞，王利器先生曾為《大觀園在哪里》一文，列舉了明清以來以“大觀”為名的亭臺樓閣數十種，特別指出“乾隆雅好以‘大觀’二字賜名入詩之習”，可以參看。再如“瀉玉”之題，“玉”本為尋常美稱，古人用于對水之美稱，就有“玉水”、“玉流”、“玉海”之說，如沈佺期詩“玉流含吹動，金魄度云來”，白居易詩“彈為古宮調，玉水寒泠泠”。“玉泉”亦復如是，如王充“玉泉華池”，陸云“蒙玉泉以濯發兮”，等等，不必非指京西玉泉山之水。何況《紅樓夢》中明言“瀉”是以《醉翁亭記》典故入詩呢？

文學藝術都強調“典型化”，但文學藝術家創造典型的方式不盡相同，有的或用基本原型加以變化，更多的是取鱗爪須尾拼合重塑，以求其意象中之理想。所以從文學藝術中考證勾稽“原型”，或者撇開經歷生活，另外強指作者的說法，往往是在“可憐無補費精神”。

（作者系著名紅學家、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古代文學研究室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