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屯子曾拍攝大量的九寨溝、黃龍的風光圖片,也曾深入少數民族地區拍攝牧民的生活。懷揣著文學夢想的他,一直在尋找適合自己的敘事方式,文字、圖片、影像,抑或是三者相互映襯。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高屯子用5年時間,深入岷江上游、湔江上游幾乎所有羌寨,完成200幅圖片+10萬字的《羌在深谷高山》,和一部30分鐘的同題紀錄片,立體呈現災后高山羌人的精神狀態與現實處境。這是高屯子為留存羌文化所盡的一份心力,對他自己而言,也是一次洗去浮華的蛻變。
高屯子的影像軌跡
高屯子最初的夢想,是做一位對人類社會有一定影響力的作家。他出生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松潘縣,自幼生活在漢族、藏族、羌族、回族多元文化匯聚的環境中。高屯子很早就展現出一些文學天賦。在當代中國文學活躍的1980年代,高屯子帶著他的文學夢加入《阿壩日報》,做文藝副刊編輯。
然而報紙講究快節奏、高效率,很難做精工細磨的文字。幾年下來,高屯子發現雖然身在“文藝”副刊,但自己所做的工作離最初的夢想還是有些遙遠——自己沒能寫出“真正的作品”來。他伺機而動,最終得到去松潘牟尼溝三聯村做村長的機會。高屯子以為,去到自己熟悉的鄉村氛圍,生活自在,還可以安靜地進行文學創作,無疑是理想之境。
哪知剛到牟尼溝不久,高屯子就趕上九寨溝、黃龍申報世界自然遺產。高屯子所在的牟尼溝就在黃龍景區中。在時任松潘縣委書記“建議”下,高屯子擱置自己的寫作計劃,做起黃龍申遺的協助工作。因為一直酷愛攝影,高屯子開始大量拍攝黃龍的自然景觀,準備做一本黃龍自然景觀的畫冊。
更為意外的是,九寨溝和黃龍申遺比高屯子拍攝還順利,相冊沒出來,申遺已經完成。只是因為這段時間的攝影,高屯子反倒放不下相機了。他沒有繼續之前的寫作計劃,也沒有再回《阿壩日報》做編輯,他架著相機穿梭于山區,拍攝風物。1995年,高屯子在四川美術展覽館舉辦《高原風·朝圣之路》展覽,他用自己獨到的視角,串聯起拍攝的牧民朝圣之路。
但攝影路上的風光和高清照片并沒有給高屯子帶來滿足。隨著他在攝影之路上的日益精進,文學——那個藏著高屯子夢想的王國在消費文化的侵襲中正悄然褪去身上的光環。高屯子說,隨著文藝熱潮的降溫,他有一種與理想漸行漸遠的失落,而生活的困頓使高屯子最終選擇了攝影。他喜歡到處走,因此攝影讓他覺得輕松。后來高屯子在成都開辦自己的公司,經濟條件也逐漸改觀。
1996年,高屯子購買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哈蘇相機,進入他所謂的“全面攝影階段”。《西域神韻》、《天籟空靈》、《若爾蓋大草原》、《紅原大草原》、《神山圣水阿壩縣》、《瑪曲印象》、《世界自然遺產——黃龍》、《世界自然遺產——九寨溝》、《大九寨國際旅游區》……攝影畫冊一部接著一部。到2004年,高屯子在8年間一共出版了15本畫冊。期間,他還于2001年在日本東京舉辦了《高屯子中國西部攝影展》。
從攝影的角度,這8年高屯子可謂收獲頗豐。但是從記錄和表達的角度,高屯子一直在探索更適合自己的方式,從此前純之又純的文學夢,到風光旖旎的攝影旅程。而就在作為攝影師的高屯子漸入佳境時,他發現電影對于記錄和表達的特殊魅力。
2004年,一度經濟困頓的高屯子已經財務自由,他說自己可以不必再守著一份工作或者苦心經營自己的公司。于是,他選擇去北京電影學院學習電影拍攝。高屯子說,電影和攝影歷史都不算長,他相信自己可以在文字和影像之間做更多的嘗試,找到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隨后,高屯子相繼拍攝了紀錄片《紅鳥》、《朝圣之路》、《護法神舞》等。
來自高山深谷的啟示
2008年2月,拍攝紀錄片《朝圣之路》的路上,高屯子在汶川縣綿虒鎮的一處路邊餐館見到一位20多年前的老友。想當年兩人都心懷文學夢,朋友還是一個熱情洋溢的羌族詩人,把盞聊敘,心生幾多感慨。見面當天,朋友帶著兩位拿著羊皮鼓、神杖等法器的羌族釋比(羌族中最權威的文化人)。細問之下,才知道當年的青年詩人,如今開始組織這些羌族釋比到外地去表演,比如鄭州、北京,最遠他們去了韓國。
“釋比在羌族文化傳承中扮演中重要角色,他們是羌族文化的守望者、傳承人。”高屯子出生在松潘,之前多次出入羌寨,也有過多次在羌寨過年的經歷,因此對羌族習俗多有了解。然而此番見到羌族釋比,想象著這些高山深谷的釋比在現代文明的城市中,在刺眼的舞臺燈光下,面對一群對羌族文化一知半解甚至一竅不通的人,表演諸如舔紅鏵、吞鐵針之類的絕技,那會是一個多么荒誕的場面?
2008年3月底,從草原回到成都后,高屯子終日想象著那些身著羊皮褂、頭戴猴皮帽、腳蹬云云鞋,在一種神秘奇詭的舞步和唱辭中,敲打著羊皮鼓的羌族釋比。他想知道在這種文化推廣和消費中,釋比老人臉上是怎樣一種表情,他們內心是怎樣一種感受。2008年5月12日,高屯子進行中的拍攝工作因為汶川大地震中斷。隨后他和妻子嚴俊輝開始與壹基金合作,做起“一針一線羌繡幫扶計劃”,幫助羌族婦女解決就業,更為羌文化留存續力。
在此后的三四年間,高屯子拍攝了自己能尋訪到的所有羌族釋比。這些羌族釋比給高屯子很多啟迪,讓他更加安靜地看待自己的創作和人生。2004年去北京電影學院學習時,高屯子就有一種困惑,他想找回自己1980年代那種對文學和敘事的純然熱愛,內心渴望回到激情創作的狀態。“但是以前比較單純寧靜的心境,其實早已被打破,要找回,太難了。反觀那些羌族釋比,他們代復一代地生活在高山上,思考的都是與天地對話,與自然對話,與自己內心對話,空間更加廣闊。我們在跟誰對話?雞毛蒜皮,利益得失,瞬間就會消失,但是天地萬物恒常。”
對于高屯子來說,耗時5年的羌寨拍攝帶給自己內心的寧靜,也許遠比這些拍攝所記錄、展現的內容更為重要。
問他>>>
對生活和知識要有純然的熱情
Q=《成都女報》A=高屯子
Q:跟拍攝華麗的畫冊相比,拍攝羌寨時自己的敘事語言會不會有所調整?
A:一開始《羌在深谷高山≯里的文字很有氣勢很華美,但是在整理這些文字時我覺得應該有所變化。文字風格呈現和內心的情緒直接相關,這是在思考少數民族的歷史和未來,所以應該更加平實、誠懇。
Q:你曾經提到想看看遭遇地震重創后羌族文化的走向,也拍攝了很多羌族釋比,談談你最大的感受。
A:在現代文明的裹挾下,人的很多能力,比如與天地萬物感應、交流的能力,喪失殆盡。人與人之間,兒女和父母之間、夫妻之間、朋友之間那種難以言喻的情感交流已經變得稀缺。通過這幾年的拍攝和后期的文字呈現,你也許會發現,中華民族的許多古雅風韻,往往依靠一群邊遠鄉村的農民在保存和延續。
Q:會不會覺得自己越來越戀舊?
A:我經常回想1980年代。那時我們物質條件不好,但是面對牛群,面對大山,有說不完的激情。我那時能背10多部電影的大段臺詞,有一種對生活和知識純然的熱情。但是現在的年輕人,雖然有計算機、手機,吃穿不愁,卻提前進入中年狀態。他們從學校一畢業,那種幻想、詩意、激情都不在了,青春過早消逝,整個人被卷入生計。
Q:但職場、房貸,這些也實在不是一個容易逃離的迷宮。
A:這得看我們把生命放在幾年幾十年的人生背景中還是千百年的歷史背景中,是放在物化的工業文明中,還是放在中國的、世界的、宇宙的維度。要說整個地球,在銀河系里面不過就是顆灰塵。
Q:這也算是你與羌族釋比接觸中的一些感懷吧?
A:是的。他們心中有天地,有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