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終于把自己走乏了,就進屋來了。豆姑忙盛了飯菜端上來,李木扒了兩老碗米飯,咥了一碟子抄肉片,灌了一老碗米湯,就展展躺在炕上,兩只眼睛頂著窯頂。李木兩只眼睛頂著窯頂常常會謀算一些事。比如把賣羔羊改成賣羯羊,把喂養騾子改換成喂牛,蓋幾間磚瓦房,買風力發電機買電視,買蹦蹦車販雜糧,把歡樂送到城里念書,都是眼睛頂著窯頂謀算的,也會把每一塊莊稼想上一遍,還會想羊啊牛啊。現在,李木兩只眼睛頂著窯頂不是盤算,而是后悔。往這崗子上搬家那年,是因為和朱魁家生了事。兩家有一道共用的院墻,朱魁家在墻跟前種了一棵李子樹,那樹活得旺,樹頭鋪開來長,枝子就紛紛伸到李木家院里來。朱魁女人老說他家揪她家李子吃。有一次把李木說火了,吼罵你家那李子還沒爺的卵泡子大,能吃?要不爺把這兩個卵泡子給塞上,也把你那臭屄給塞住,算賠你。結果朱魁女人騎在院墻上罵,豆姑也上了墻騎上墻頭對罵,后來兩個女人就撕扯起來,再后來李木和朱魁就打了一架。其實也不單單是李子樹的事,他們兩家屋前屋后住著,多少年了,平日里積攢下的事多了,今兒我家雞啗了你家的蔥苗兒,明兒我家娃收了你家蛋,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團了疙瘩,像滾雪球越黏越大,就出禍事了。村子里因雞毛蒜皮的事兒釀出大事的多了,李逵和朱扁就是因為疙瘩結得大了,沒揉散,動了刀子,李逵捅了朱扁,錢花了一模糊,還判了刑。豬頭下來處理,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一人罰了500百。兩人都后悔了。一連幾個晚上,李木就繃著眼睛頂著窯頂,一晚上一晚上頂,豆姑就嚇得睡不著,拿眼睛頂著李木,后來,李木跳起來說我日他娘,搬家,搬到寬天展地四面不靠的地方去。就這么,把家搬到這靠路邊的崗子上來,天寬地展的,又近路,方便,也再沒和誰犯過口舌。現在李木想的是如果不和李魁打那一架,如果搬家不搬到這崗子上,如果草鞋鎮不來展銷蹦蹦車的,如果他不打算買蹦蹦車,如果那天不是集,如果那天他不洗頭換衣,如果他沒站在那崗子上,如果不避“火柴盒”掀起的土塵,繼而又想如果有錢人不來吃“柴火羊肉”,如果亂崗子下面沒有煤,如果他在城里攬工……最后竟然想到如果沒有派處所……屙到地上的屎能坐回去,唾到地上的唾沫能舔回去?越想越明白,沒有如果,啥都是命中注定,歸到了命上,李木就把心里的潑煩化了,老人說得對,命里有啥,你就得受啥。他不想了,眼睛也不頂窯頂了,就一眼一眼看還忙出出進進活著的豆姑。出門躲好躲,攬工也不錯,一走家就和老埂坪的許多人家一樣,就剩下女人娃娃了,豬頭他們肯定就不會再來糾纏了,可他得把走的事說圓了,不能在豆姑心里擱事,可咋給豆姑說呢?
豆姑忙活完后,上了炕,脫了衣服躺下,當李木的手碰到豆姑的大腿時,就有了話頭。李木撫著豆姑的大腿說你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這話么?豆姑說老話么,咋不知道。李木說你說胳膊能不能擰過大腿?豆姑說胳膊肯定擰不過大腿,瓜子都知道。李木說胳膊擰不過大腿,你說該咋辦?豆姑腦子里過了一下,說不知道,你說么。李木說女人就是不愛動腦子。豆姑說女人動腦子,要男人做啥?你說么。李木說擰不過就不擰了么。豆姑說噢噢。李木說胳膊擰不過大腿,可不是胳膊不想擰就不擰了,大腿擩到你懷里逼著你擰,你說咋辦?豆姑腦子里過了一下,說不知道,你說么。李木說那就躲呀。豆姑說躲?對,擰不過還不躲那才瓜呢。李木說咱現在就遇上了這樣的麻達,跟豬頭比,豬頭是大腿,咱連個胳膊都不是,連個小拇指頭都不是,惹不起躲得起,我得出去躲躲。豆姑坐了起來說躲啥,你就在著,天塌不了,地陷不了,日頭照是日頭,月婆照是月婆,他們就是把那“火柴盒”整日整夜放到咱院里又能咋?我就不信他敢一槍把你打了。李木說天是塌不了,地是陷不了,把咱一槍打了他狗日的也沒那個膽,可是他們能把咱的日子一戮一個窟窿,一戮一個窟窿,戮成個篩子底,到處走風露氣,這日子還咋過?豆姑就“歐——歐——”地哭。李木說你哭個啥,男人不都出去攬工了么,日子不照過,我又不是沒出去攬過工。豆姑說日子過得比攬工好,你看今年糧食打的,空了多少年的囤子都裝滿了。李木說這不是為了躲事么。豆姑就“歐——歐——”地哭。李木說你別哭了噻,我想明白了,日子太順了,老天爺都嫉妒哩,給點不順來攪拌一下,要不然順得還能擋住?豆姑說你別往老天爺身上推,這不是老天爺的事。李木說哪是我的事?!得是,我現在腦子里整日都是那“火柴盒”的聲音,我可不想像朱遠他大,一瓶子一瓶子吃去疼片,朱遠他大都是半載入土的人了。豆姑的聲音低下來了,不再歐——歐——,而是嗝——嗝——的,李木說你說那天那一槍懸的,我耳朵都震麻了。豆姑呼地坐了起來,說豬頭不會是開槍打你沒瞄準打到狗上了?李木心里說他狗日的沒那個膽,我離他還沒三尺遠,他打不上,眼睛瞎實了都打得準,可說出的話卻是說你倒把我提醒了,肯定是,你不敢把咱往死里打,打死要抵命,可他會把咱一槍打殘了。豆姑說我的娘呀,你說得對著哩,家里是呆不成了,你得躲一躲。卻又歐——歐——地哭,說可那得躲到啥時候?李木說等他們不在了。豆姑說不在了?死了?天殺了,除了楊所長,他們年歲都不大哩。李木說不在了就是死了?他們是國家的人,調動啊退休啊,不就是不在了?像豬頭再過一年就退休了,不像咱種地要種到死。豆姑說噢噢,一年咋也不長,出去躲躲,正好也散心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