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又是“轟、轟”兩聲把他從沉思中驚醒,望著窗外的火光和涌起的團團濃煙,趙鎮藩的心忽一下沉了下去。不好,像是軍士隊營房被炮火擊中了。他媽的這些小日本,真的欺負到老子頭上了。
這時,傳令兵沖了進來:“參座,日本人炮擊大營了,另得報,日本人越過鐵路,向大營沖來。”
趙鎮藩一時急火攻心,不知所措。他想了想,認為還是先叫旅長速回大營再說。轉身進屋,抓起了桌上的電話:“喂!要奉天三經路王旅長家。”
“旅長嗎?我是趙鎮藩,日本人動手了,對!我剛得到消息,日本人炮擊了大營,似又有步兵向這邊沖來,你看怎么辦?”
“老弟,沉住氣。你把隊伍先集合起來,等我的話。在事情沒弄清楚前,千萬別隨便開槍。我這就去找榮參謀長。”
“那你什么時候回來?”
“等我見了榮參謀長后再說。”王以哲說完扣上了電話。
趙鎮藩就覺得心底一股無名火在往上躥。沉住氣,說得倒輕巧,現在火燒眉毛了,卻連打與不打都定不下來,叫我怎么沉得住氣?你旅長向全旅官兵規定過:非常時期,官兵一律不得在外宿夜,可你倒溜回家里。“不準開槍”,現在開槍開炮的不是我而是日本人。
盡管委屈,但他知道現在抱怨起不了絲毫作用。放下電話,他急忙喊道:“傳令兵,傳我的令,各團立即集合。不準開槍,等候命令。”
他點上支煙,急急地抽了兩口,頭腦略冷靜了一些。他感到與其在這等著,不如自己直接聯系,他操起了桌上的電話:“喂,要司令長官公署榮參謀長。”
◎沈陽,東北軍最高長官對前線官兵說:“就是挺著死,也不準開槍”
東北邊防軍參謀長榮臻這幾天真是有點忙昏了頭。少帥在北平養病,代理長官張作相十幾天前就回錦州小嶺子私第為父奔喪,至今未歸。只有榮臻與(遼寧)省主席臧式毅、外交特派員王境寰全權處理東北的軍政、外交事務。雖說是三人,可離開榮臻什么事也辦不成。偏偏最近的公事、私事又接連不斷,令他難有片刻閑暇。其中最令他頭痛的,還是那扯個沒完沒了的“中村事件”,幾次耐下心來與日本駐奉天的領事們和關東軍代表談判此事,可日本人不顧事實,強詞奪理,致使屢次談判都毫無結果,不歡而散。可日本人態度卻變得越來越強硬,要求也越來越苛刻,而榮臻對反復無常的日本人也越來越失去耐心。這時候,偏偏又遇上老爺子的壽誕,17、18日兩天來,整個榮府張燈結彩,賀聲不斷,車來人往,片刻不閑。既要應酬前來祝壽的大員、顯貴,還要添置香案、陪堂會戲,博得老壽星的歡心。為此,他專門請來了京韻鼓王張筱軒,他的戲可是老爺子早就點下的,豈能掃老壽星的興。餐宴賓朋佳麗更使榮臻感到難于應付。這不,都晚上10點多了,整個榮府還是煙霧繚繞,燈光通明,佳麗的歡笑聲、洗牌的嘩嘩聲不絕于耳,絲毫沒有興盡告返之意。
榮臻應酬于賓朋貴友之間,一會兒東廳,一會兒中壽堂,忙得個不亦樂乎。這時副官疾步走近他,低聲道:“參謀長,出大事了,日本人炮擊了北大營。趙鎮藩來電話告急,請參謀長速到公署。”
榮臻一陣心驚,所有豪興雅致一掃而光。
車到公署,榮臻疾步下了車。典雅、富麗的東北邊防司令長官公署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這更加重了他內心的不安。
進入燈火通明的屋里,臧式毅、李濟川等一批東北軍、政官員站起身,圍了過來。
“情況怎么樣?”榮臻不待對方開口便搶先問道。
“剛才7旅趙參謀長報告,大約10點半左右聽見大營西南方一聲巨響,情況不明。時隔不久,日本人向北大營連開數炮,而且有步兵越過鐵路向大營沖去。”
“日本人方面有什么消息?”榮臻想了想問道。
“下午和林總領事談完后再沒接到任何通告。”
榮臻轉過身去沒再吭聲,他意識到可能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出現了。日本人可真是挑了個好時候。現在關外兵力空虛不說,幾個主要長官也都不在位。即使關外剩下的這些部隊也完全分散在東三省各地,完全沒有進入備戰狀態。更要命的是那頂“不得抵抗”的緊箍咒,槍林彈雨里沖殺出來的榮臻什么時候打過這樣的仗?經歷過這種局面?“靈活處置”,說起來容易,怎么個靈活法?更何況對手還是兇殘無比、有備而來的日軍。要是好處理,張作相豈能到現在還不回來?榮臻覺得自己像被推上了一艘狂濤中的小舟,隨時都有可能遭到滅頂之災。
桌上的電話這時響了起來。
“喂,榮參謀長嗎?我是趙鎮藩。據準確情報報告,剛才日軍炮擊北大營,現在營西門外有日軍在活動。”
“你們旅長呢?”
“旅長在家里。我剛才去了電話,他可能隨后就到公署。參謀長,如果日本人向大營發起攻擊怎么辦?必要時我們是否可以迎擊?”
“前些天還是給你們轉去過委員長‘銑電’的精神了嘛!一定要沉住氣,不準抵抗,不準動,把槍都放在庫房里,等事情查清楚再說。”
“收槍入庫?那日本人沖進來,不是讓我們等死嗎?”趙鎮藩有些急了。
榮臻本來就心情沉重,一聽這話更是火冒三丈,壓抑在心里的一股無名火終于無法控制地沖了出來:“就是挺著死,也不準開槍!挺著死,也是大家成仁,為國犧牲。”
扔下電話,榮臻六神無主。其實他心里很清楚,讓7旅官兵收槍入庫,很可能就是讓他們等死。可他又能怎樣呢?少帥在北平三令五申不得抵抗,以免事態擴大。張作相跑到錦州奔喪,到現在還沒回來,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榮臻畢竟只是個參謀長。如果要他耐心細致、智謀過人地輔佐官長,他可能非常稱職,但大事來臨,要他行權決策時,就顯出了果敢拍板的欠缺和膽魄的不足。
就榮臻個人而言,他當初對不抵抗命令也是有著種種憂慮的。兵家之爭,哪有戰端未開就一味退讓的命令呢?就是想掛免戰牌,這仗也得免得了才行啊!人家四處打你,你想僅靠躲避使對方罷手怎么可能呢?以往與日本人打交道的經驗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對日本人避讓,無異于抱薪救火,只能助長日本人的驕狂氣焰。日本人的蠻橫早使他覺得無法再忍了,下午他與日本駐奉天總領事林久治郎的談判便是如此。
18日下午,林久治郎來到公署,又談起了令榮臻頭疼的“中村事件”。
“關于‘中村事件’,現在已到了嚴重關頭,參謀長準備如何答復?”林久治郎開門見山,擺出一副最后通牒的咄咄逼人之勢。
榮臻對此早有準備,他計劃在最后關頭亮出自己的“殺手锏”,讓日本人無話可說,徹底了結令人心煩的“中村事件”。他不慌不忙地轉回身,拿出中村大尉在新安嶺一帶繪制的軍用地圖、各種文件及間諜實物,說道:“總領事,你自己看看,這些東西能讓我說什么呢?你們既沒有向交涉署照會,又沒有我們的護照,如何讓我們行保護之責?”
“榮參謀長,我們已經談過多次,今天還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干啥?”盡管嘴上強硬,這些突然出現的物證還是令林久治郎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想到中國方面會在最后一刻走此一招。立時,他覺得滿身燥熱,汗珠順著他那泛著油光的面頰淌了下來。忙亂中手帕也不知哪去了,最后終于掏了出來,忙不迭地一陣猛擦。
但林久治郎不愧是個經驗豐富的外交官、熟知中國事務的中國通。他深知此時的慌亂不但影響后面的談話分量,還會給對手增強一分心理優勢。現在必須反擊,在心理上打倒對手。他太熟悉中國官員的弱點了。必須施以高壓!想到此,他拿出一副蠻不講理的口吻對榮臻說道:“日本軍人橫暴,不服從外交官的指示,自由行動,這是我們陸軍省歷來的作風。到現在這個緊要關頭,拿出這些東西,談別的都沒什么用。還是考慮如何處理這件事吧!”
榮臻乍聽這話先是一愣,隨之血往上涌,氣往上沖。什么外交官,簡直與強盜無異。你們軍人歷來的作風是橫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我們的軍人呢?公理呢?真是強盜邏輯。想胡攪蠻纏,想訛詐,算是你瞎了狗眼。想到此,他不顧身旁其他官員的一再暗示,硬邦邦地頂回一句:“我們的軍人也是橫暴的,你們沒護照,擅入我新安嶺屯墾區繪圖、拍照,辱罵他們,我們也沒辦法。今天讓我退縮辦不到,我不能寫亡國史的第一頁。”
林久治郎一躍而起,把手一揮,像是要把榮臻拂走似的,聲音尖厲地威脅道:“這事沒法談了,告辭。”
臨走,還回頭扔給榮臻一句硬邦邦的話:“日中友好關系的最后破裂,我不能負責。”
一副刁蠻無理、盛氣凌人。這些事想起來就讓榮臻心煩、氣悶。依他的看法,不給日本人一點顏色,他們是不會老實的。可十天前在北平,張學良撐著病體對他講的那些話又時時撞擊著他:“不要抵抗,遇事一定要退讓。”平時替別人出慣了主意的榮臻,今天卻實在沒法替自己拿出個主意。他覺得自己像是處在一條狹窄的山巖上,左走不成,右挪不是。縱使他此刻心里再急也無濟于事。
這就是東北軍高級將領當時的實際境況。他們像被數條看不見的巨索纏繞著、操縱著。而其中最具力量的,自然是來自南京的那只巨掌。蔣介石8月16日致“銑電”于張學良謂:“無論日本軍隊此后如何在東北尋釁,我方應予不抵抗,力避沖突。吾兄萬勿逞一時之憤,置國家民族于不顧。”正是蔣的這一封“銑電”,導致了東北軍高級將領,包括張學良、榮臻和王以哲在內眾人思想上和行動上的極度混亂。
正當榮臻一籌莫展之際,門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7旅旅長王以哲少將疾步走了進來。
“參謀長,日本人已先動手了,怎么辦呢?”
榮臻心里沒著沒落,想了想說道:“再往北平給張副總司令掛個電話,請示一下。”說罷操起了桌上的電話。
一陣呼叫后,傳來了北平的聲音,榮臻忙提高了嗓門:“喂!我是榮臻,請張副總司令聽電話。”
“副總司令陪美國武官去前門外中和劇院看戲去了。”接電話的是張學良的侍衛副官長譚海。
“請速轉告副總司令,奉天出大事了,我一會兒再去電話。”榮臻垂頭喪氣地放下電話。
這時,趙鎮藩再次來電告急,情況比上一次更具體了一些。“日軍由柳條湖出發,向我大營進攻,現突破西卡門。參謀長,我們不能等著挨日本人的打啊!”
“在未得命令前,無論如何不能開槍。就是日軍進入營房,也不準抵抗。武器都要收入庫內。”
“參謀長,這個指示已經報各團長說了,他們認為不能下達。而且事實上也做不到,官兵們現在都在火線上,怎么能去收槍呢?”趙鎮藩仍徒勞地苦苦堅持著。
“趙鎮藩,這是命令。如不照辦,出了問題,由你負責。”榮臻絲毫不為所動。
“要是日本人要命呢?”
“要命就給他,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 中國悲劇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