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連扒帶刨將一老碗燴肉和四碗米飯拾掇進肚里,又要了一碗米湯,咕咚咕咚灌下去,出了一身大汗,打出幾個響嗝,抹了一下嘴巴,跳起來就走,說飯錢你也替我墊著,趕集一并給你。朱遠拉住說著急啥?事就這么了了?李木說不了還能咋?我要是狗倒想把狗日的毬咬了,讓他們斷子絕孫哩,可我不是狗么。
其實時間還早,趕回去來得及,李木是怕朱遠把他壓在心底的火燎起來,著了朱遠的道。心里的火和灶膛里的火一樣,壓一壓就滅了,可是,要讓人燎撥燎撥,就越來越旺。他當然想把豬頭好好整整,不是為400塊錢,就憑陪狗日的喝了多少場酒,吃了他多少只雞,卻從沒把他當過個人看這一點,就該把狗日的整趴下了。日他娘世上還有這號人,老子那些雞就是喂了野狗也喂家了,見了還搖尾巴添腳面哩。這口氣比那400塊錢難咽??蛇@口氣是那么好出的?氣再難咽也得咽,人家上下都通著哩,拔根汗毛比你腰還粗,弄事還不是老鼠舔貓屄,做死?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少進來,進來了就是個破財消災的事。先人說過的話都是真理。他只想平平順順種地,把自己日子過好,這些人惹下了災呀難呀就全來了,一指頭能把你的日子穿個天大的窟窿,他一輩子都不想招惹這些人。
朱遠和豬頭弄過事。朱遠是老埂坪的人,后來在草鞋鎮買了兩間房子開了個鋪面,跟豬頭好得穿一條褲子,大街上手拉手哥長弟短的,常常醉得一個扶一個走路,惹得人都眼紅。朱遠回家,有時候和豬頭一起回來,有時候就是那“火柴盒”送回來,好不威風,劃拳談笑爽朗朗的,整個老埂坪都聽得見,酒喝得昏天暗地的。朱遠他大的咳嗽聲都是響亮的。老埂坪人家里遇上事了,都托朱遠找豬頭疏通。前年老埂坪出了一樁案件,一夜讓人趕走了六頭牛幾十只羊。后來,案破了,賊頭正是朱遠的小舅子,既是內應,也是主謀。朱遠就找到豬頭希望罰點款別判刑。豬頭說這事可不小,他是主犯哩。后來又說咱是兄弟,我把話給你說明了,這事就是個上錢的事,要擺平別人得上十幾萬,你嘛少也得上八萬,你能上八萬,我保證你小舅子判不了刑。朱遠就去找小舅子媳婦,好說歹說,小舅子女人只一句話,沒錢。小舅子媳婦在城里打過工,自嫁了小舅子就不守心,有跑的毛病,一跑就不回來。一次小舅子背了一桶汽油攆到外父家,火機在手里“吧噠吧噠”地打,媳婦才嚇得跟著回來了,小舅子麻繩醮水把媳婦打得一個月沒下炕,威脅說再跑老子把你活剮了。這回小舅子媳婦是寡婦站到門檻上,有走心無守心,當然不會出錢了。朱遠就說你不拿錢出來撈你男人,你男人判了刑,以后出來不一刀一刀碎剮了你一家才怪。小舅子媳婦嚇了,可只能拿出來五萬來,沒辦法朱遠先墊了三萬。朱遠做這事,也不全是為了小舅子。小舅子有兩個娃,如果給判刑,媳婦定然飛了,家也就散了,這且不說,朱遠的外父去世了,外母改嫁了,小舅子就姐弟倆,兩個娃就會到朱遠家里來討生活。八萬塊錢上給楊所長,可小舅子還是給判了刑,而且判得很重。事沒辦成,小舅子媳婦就找朱遠要錢。朱遠去找豬頭,豬頭說錢花出去了咋要回來?那些人都手大得遮天,要回來還活不活?朱遠說那你要回來五萬也行,那三萬是我墊的,就當我花錢買個教訓。豬頭說你的意思我給你掏三萬?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撕破了臉皮,豬頭干脆不承認,說根本就沒這回事,罪犯是他捉的,他咋可能再活動著把罪犯放了,朱遠黑了小舅子的錢血口噴人栽贓于他。朱遠花錢找門路告狀。告是告響了,上頭下來也查了,可沒證據,事情不了了之,豬頭還是所長。豬頭把朱遠小舅子媳婦拉到派處所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這道理我還不懂,可朱遠沒拿一分錢給我,他黑了你的錢往我身上潑臟水哩。小舅子媳婦就日日追在朱遠的溝子上要那五萬塊,朱遠說為了你們的破事我賠進去三萬,再給你賠五萬,我是印錢的機器呀。小舅子媳婦逢人就說朱遠黑了五萬塊錢,咒朱遠不得好死。有一次堵在大街上,把朱遠的臉抓了個稀爛。小舅子媳婦還是飛了,拉著兩個娃往朱遠家一扔,說黑了我們五萬塊錢,養活兩個娃夠了。朱遠弄了個里外不是人。事還沒了,豬頭找上門去對朱遠說告我,也不看看你是哪根蔥哪頭蒜,經常耍黑稱耍得連自己有幾兩重都不知道了啊,你歪得狠么,放出狠話來要把我咋樣咋樣的,你變個瘋狗來把我毬咬了,再告,老子不把你抓起來,告你個誹謗才怪哩。從那以后,豬頭每次到老埂坪來,都會到朱遠的爹娘家里“問候”一下。閑得沒事,還會專門來“問候”。“火柴盒”“日兒—日兒—”來了,“日兒—日兒—”走了,有時候會把朱遠的爹、弟、姐夫、妹夫招呼起來問話。老埂坪人都知道朱遠把事惹大了。這朱遠他大的頭疼病就是那些日子得上的。朱遠他大給人說他頭里面老是“日兒—日兒—”的,可拿眼睛找,連個“火柴盒”影子都沒有,“日兒—日兒—”的聲音變成了巨大的潑煩。朱遠他大頭一疼,就吃去疼片。去疼片就一大瓶一大瓶往回賣。后來朱遠的鋪子也開不下去了,地痞來了,流氓來了,要這要那,白拿白吃,明拿暗刁的,都知道是派處所讓地痞流氓來的。朱遠回家來選地勢蓋房,準備關了鋪子回家來。不知咋就搬動了鎮長,鎮長給豬頭打過招呼,事才平息了。事平了,朱遠那口氣還窩在心里,總想把這口氣出了。
朱遠說這事有弄頭,弄好了,他們要賠償你名譽損失費、精神損失費、誤工費,抵得上你種一年的地,外面這么弄成的事多了,你不看報紙不看電視不知道,我能找上人,都是厲害人。李木心里說就是賠償的錢再多,他們的錢是你能花的?你能找上人,都是厲害人,咋把自己的事弄日塌了?李木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站起來說跟他們弄事你當是我和你弄事哩,弄了就弄了,今兒弄明兒和的,不說了,不說了,我得走了,再不走就得走夜路了。朱遠說你住下咱們好好合計合計,這事能弄住他狗日的哩。李木說我不想弄,也不敢弄。朱遠說松包樣,就當啞巴虧吃了?李木說還能咋?你弄了個啥結果?把他們惹下了有好日子過?出了飯館門李木大步流星往回走了,朱遠追出來說軟蛋,難怪人家捉你罰你辱沒你。
一路上李木這樣想,虧吃下去都是福,誰都知道也就是個說法,有一份奈何誰愿意吃虧?可是虧要找上你了,吃下去是福不是福由不得你,這世上不吃虧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這事明擺著就是吃虧的事兒,小虧不吃,豬頭給你吃大虧哩,一次虧好吃,惹下了就是觸了大霉頭,人活一輩子不怕倒一次霉,怕的是倒一輩子霉,罰了400塊錢,事也息了,人也寧了。又想這幾年日子過得順溜,不倒這么個小霉,說不上哪天就會倒大霉,世事就是這樣,說個欺天的話,日子過得太順溜了,老天爺都妒嫉,會讓你受點磨難,這就像經常有小毛病的人不會有大病,不鬧病的人卻會得大病一樣。這么想著,李木心里豁亮多了,就深為自己脖筋一擰,腦子一昏,說的那句“楊所長,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連一條狗都不如”話和踢那個塑料瓶后悔不已,扎那勢做啥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