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志強：“聽說廢止勞教，我喝高了”

浦志強，出生于1965年1月，河北灤縣人。1986年畢業于南開大學，1991年獲法學碩士學位，現為北京華一律師事務所執行合伙人。

浦志強自認為不是理想主義者，但是個有理想的人，“有信念，有原則，肯吃苦，舍得破財。”他今年虛歲50了，卻將自己界定為“一個沒有長大的人”。“都說五十而知天命，我卻常常樂而忘憂，哪怕路上一個小石子，都足以吸引我的注意力。”浦志強對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說。

這些年一直吸引著浦志強注意力的這個“石子”可不小——是在我國存在了幾十年的勞教制度。從為廢止勞教吆喝，到免費代理勞教案，浦志強就這么跟勞教耗上了。“收容遣送被廢以后，剩下的隨意限制人身自由的首當其沖的就是勞教了。”

十八屆三中全會宣布“廢止勞教制度”后，浦志強再次被媒體包圍。這時候，他卻謙虛地不敢居功，而是列出了一長串為廢止勞教做出努力的人，其中有學者、律師、記者，還有他的一些委托人。

吆喝著做

勞教制度被正式廢止當天，媒體人胡紫微發微博說，向那些默默推動勞教制度廢止的人致敬。浦志強當即回復：“我沒有默默，我都是吆喝著在做。”

2012年，浦志強代理了重慶一系列因言獲罪的勞教案。為了讓公眾對勞教制度有一個真實的認識，在律師的本職工作之外，他還會提煉出一些媒體感興趣的涉及公共利益的事情，然后通過網絡傳播出去，“就像媒體編輯。”

當時，因為國內媒體對這一話題相對謹慎，他就說服了不少外媒對勞教案例進行報道，后來國內媒體也開始加入，并形成了幾次報道高潮，學界也展開了對勞教的探討。在一次學術討論中，一位學者肯定勞教制度在歷史上發揮過積極作用，主張對其進行改革。浦志強當場站起來反對：“勞教制度這樣一個令我們國家蒙羞的制度，應該直接廢除。”

浦志強說：“憲法規定：任何公民，非經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或者人民法院決定，并由公安機關執行，不受逮捕。禁止非法拘禁和以其他方法非法剝奪或者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行政處罰法也明確規定：限制人身自由的行政處罰，只能由法律規定。很明顯，勞教制度與現行法律不符。”

這兩年，總有被勞教過的人找到浦志強，無奈的是，這些案件大多已過了提起行政復議和起訴的期限。他將他們的勞教經歷拍成視頻，朋友編輯后放在了網上。后來，這些人陸續被撤銷勞教，浦志強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其中的作用。“我只是把這些案例集中起來，在合適的時候把這個事推出去，吸引大家關注，最后形成對勞教制度的口誅筆伐。”

2013年1月7日，浦志強正吃午飯，有人打電話告訴他，廢止勞教有望了。吃完飯，他趕緊上網：當天的全國政法工作會議上，中央政法委書記孟建柱宣布，報請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后，今年將停止使用勞教制度。浦志強太高興了，第二天和朋友聚餐，他喝高了。

“表達意見受限，我會很反感”

浦志強身高1.88米，體重220斤，身似鐵塔，聲如洪鐘。但他不禁餓，因為有糖尿病。

1991年，從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研究所碩士畢業后，浦志強的第一份工作是時任法大校長江平先生介紹的——在北京大鐘寺蔬菜水果批發市場當秘書。1997年，他正式出道做律師。

2003年，余秋雨起訴《北京文學》編輯肖夏林侵犯了其名譽權，余秋雨在起訴書中稱：“肖夏林以不正當的侵權手段編輯批判文集圍攻我。”浦志強擔任肖夏林的律師，受朋友啟發，他使用了美國經典案例沙利文訴《紐約時報》案中“公共人物”的概念，提出名人即公共人物起訴媒體或個人侵犯其名譽權，要以行為構成實際惡意為前提。結果，這個案子讓他聲名鵲起。

之后，浦志強有意識地做了一系列跟言論表達有關的案例，因為他對這個非常敏感。“我要表達一個意見，如果受限制，我會很反感。”

2004年，安徽山西臨泉縣前縣委書記張西德以名譽受損害為由，狀告《中國農民調查》作者陳桂棣、吳春桃及人民文學出版社。浦志強要求保護公眾批評官員的權利，幫陳桂棣打贏了官司。

2009年，山東曹縣青年段磊因發帖舉報鎮黨委書記被提起公訴，河南沁陽8村民因散發檢舉村支書的材料被批捕。這兩個案子都是浦志強代理的，不到一個月，村民全部被放出看守所。

2012年5月，網絡活躍人士方洪通過微博私信找到了浦志強。此前，他因“散布謠言”被勞教一年，剛剛釋放，想翻案。見到方洪之后，浦志強問：“里面還有沒有像你一樣僅因為發表言論被勞教的？”他一口氣又代理了5個事關言論自由的勞教案件，其中包括大學生村官任建宇因轉發微博被勞教案。

2012年11月19日，任建宇被釋放當天，有記者問浦志強：“為什么任建宇的名字會成為網絡熱詞？”“你沒抱怨過政府？你還沒抱怨過自己的領導？”浦志強說，很多人在任建宇身上看到自己——草民也應該有言論自由。他曾對任建宇說：“幫你就是幫我自己。”

看著煩，你只能忍著點

環球人物雜志：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關注勞教制度的？

浦志強：最早聽說勞教，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有類人叫沒改造好的勞改勞教分子，簡稱“兩勞”分子。當時在河北保定有一所部屬高校，叫中央勞改勞教管理干部學院。我具體感受勞教制度是90年代中期，我一個朋友在大連被勞教3年，另一個朋友在武漢被勞教兩年半，都是因為言論問題。這對我的震動很大。但真正介入到勞教案子還是在2012年。

環球人物雜志：勞教制度經歷過哪些變化？

浦志強：有一種說法是勞教來自前蘇聯。1957年“反右”，勞教以國務院文件的方式被確立下來，大部分被勞教的人是“胡風分子”和右派分子，沒有期限規定。“撥亂反正”以后，勞教被作為一種限制人身自由的措施，確定3年，最長不超過4年，90年代以后，勞教應用的范圍逐漸擴大。

環球人物雜志：勞教被廢止之后，會不會對社會治安有影響？

浦志強：沒影響，我現在最擔心的依然是公權力侵害人權，比如公安機關還有足夠的渠道在法外限制公民人身自由，比如收容教育、強制戒毒、強制精神治療等，中間都有很多亟待規范的問題。我認為，一個國家不能用損害公民人身自由的非法的方式來維護社會秩序。不能說，這個人我看著煩，就把他關起來。看著煩，你只能忍著點。

環球人物雜志：有人提出要以社區矯正替代勞教。

浦志強：我認為，社區矯正不是替代勞動教養的方式。勞教不應該有替代方式。罪行法定，他夠罪的話你就判他。

環球人物雜志：勞教廢止后，你還關心什么？

浦志強：勞教制度雖然被廢止了，但有些人還是被勞教過的人。他們并不是壞人，但這個污點可能會跟他一輩子。所以，我呼吁中央和各地成立專門機構，對這些年來曾經被勞教的人的檔案進行整理、甄別，把像任建宇這樣因言獲罪、像唐慧那樣因為上訪被勞教、沒有其他違法犯罪行為的個案撤銷，并給予國家補償。

環球人物雜志：這事耗時又耗錢。

浦志強：《曹劌論戰》說得很清楚：小惠未徧（音同“遍”，普遍的意思），民弗從也。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只有把冤案平反昭雪了，社會的正氣才會起來，才能化解社會矛盾。這才是一個國家應該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