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的偉大復興,應該以文化復興為前提、為標志。換言之,社會的發展不能以犧牲文化的基本價值為代價。我想探討一下,中國傳統文化中都有哪些價值理念,今天仍然可以發揮作用?
我近年一直在研究“敬”這個價值理念。“敬”不僅是對他人的尊敬,更是人的自性莊嚴。這涉及到中國文化背景下的宗教與信仰問題。
孔子的弟子子游向孔子請教孝道,孔子回答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沒有敬,人的所謂“孝”和犬馬就沒有區別了。
《論語》凡講“禮”,其核心都是“敬”,所謂“無敬不成禮”。《易經》坤卦的“文言”也說:“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禮記》祭統篇說:“誠信之謂盡,盡之謂敬,敬盡然后可以事神明。”這說明,敬和誠信是連在一起的,無敬則不誠,無誠則不信。反過來,無誠信的話,也就沒有敬。
《孝經》說得更徹底:“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劉邵《人物志》引《孝經》義,引申說道:“人道之極,莫過愛敬。”到了宋儒那里,周敦頤、張載、二程(即程顥和程頤)、朱熹,不約而同提出了“主敬”的概念。“敬”不僅僅是一種敬意和尊敬,更主要的是合乎人類本性的一種誠敬莊嚴。“敬”是人的尊嚴的不可侵犯性。孔子講: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志”是什么?民國大學問家馬一浮認為,“敬”就是人的“志”。所以,“敬”已經進入中華文化的信仰之維,是一種莊嚴醇正的境界,是不可奪、不可易、不可變的,是至純至潔的。
孟子提出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是這種精神;陳寅恪畢生守持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這種精神;甚至《紅樓夢》中鴛鴦寧死不做賈赦的妾,也是這種精神。學者有了這種精神,可以不盲從、不屈從、不妥協、不曲學、不阿世。為了守持這種精神,必要時可以“一死從容殉大倫”(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并序》)。儒家話語下的信仰力量在此,在個體生命的自性的莊嚴,而非由他者的“絕對”所籠罩。
“和”,同樣是中華文化價值理念中了不起的概念。宋代的思想家張載闡述對宇宙世界的看法,講過四句話:“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張載的哲學啟示我們,世界各種文明之間雖然存在差異,卻不必然發展為沖突。世界歷史的大趨勢,總的是走向文明的融合。我相信,人類的“同”遠大于“異”,正如《易經》上說的:“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
在這個問題上,陳寅恪先生立說最為精辟。他用孔子的“有教無類”來闡釋這個問題,認為“文化高于種族”。不分民族,不分種姓,可以在人類文明的精神層面上合流共享。有此一面,人類才能“跨文化溝通”,共存于同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