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愛人

是春，一個2月的清晨，淡淡細濛濛的雨天，我端坐在把筆行文的南窗外。雨絲和輕風，交織出一個多思多幻的2008年……

濕濕的季節，濕濕的青春，濕濕的記憶。

都江堰的青城山下，一對情侶共撐著一把傘，依依緩行，說著笑著，像是雨天戲水的孩童，忘卻了冷濕。突然，他們消失在幽山群樹中……沒有準備的地震，沒有準備的斷腸，沒有準備的別離。如果不是與生俱來的矜持，恐怕四川的天空，都會被我哭濕，都江堰的地心，都會被我淚透。

木，我的四川愛人。要怎樣的呼喚，才能聽到你的回音，要怎樣的重生，才能把你剝離出劫后的胎盤。我確信，你在，你在川西的哪片山林里迷了路。因為你貪戀著風景，拿著相機不停地拍著，貪戀農家樂的盆菜，忘了回家的時間。望著窗外春寒中的雨，我的眉頭輕觸著一片凄涼，心中猶若一張巨大幽深的網，網中，是去向不明的你，是音貌仍在音訊已無的你。你是在幾萬名失蹤者的人流中嗎? 不，我不信! 可是，我又為什么如此撕裂的心痛?因為我真的看不見你了。此刻，我一個人，癡癡地痛，凝凝地想，跌跌撞撞地獨行在我們共同的記憶家園中，沒有星月，也沒有燈光。一字一句，我熟悉地能背出很多片段，幾千封信，幾十萬字，足以讓我用一生去讀的情書。天涯海角，我們將彼此的思念，放大在日子里的分分秒秒中，將一生一世的約定，埋藏在心間的最深處。

十八歲的愛，依然清晰美麗。還記得那個秋天里，你悄悄地來到我的面前，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又抬起來，呆呆地望著我，語無倫次地向我客氣地問候。后來聽你說，那天， 你把準備好的心里話全空白了。你牽著我的手， 去“綿花糖”喝茶， 你說那個小店的二樓， 可以看見最美的圓月。是的， 我們的交流， 正是從那個月圓之夜開始。你的風趣幽默， 你的聰明敏捷， 你的無所不談， 都讓我開心地笑， 還有小小的吃驚， 大大的好奇。

你像我的兄長， 過馬路時， 總是把我拉到內側; 你像我的愛人， 風吹雨打時， 總是脫下外套， 把我緊緊地裹在你的溫暖里; 你像我的良朋， 當你跟我說起一些人事時， 總是把你的想法， 毫無保留地說出來; 你像我的食友， 當你跟我談起家鄉的川菜時， 總是眉飛色舞， 咽著口水對我說， 以后， 我做給你吃……我們去西湖， 走西塘， 爬青城， 過索橋，我們走過了都江堰的每一個街角， 我們坐慣了那臨江的小小茶館。我們喝魚頭湯， 品張生記，吃串串香， 燙麻辣鍋。我們渴望一直牽手同行。相愛前，和你的交流是一份純潔的友情， 就像傳統的中國水墨畫， 整張素宣上， 有大片的留白和無限的想象， 可聞山水清音， 可感人間溫暖。有一次， 我開玩笑問， 我若出家當尼姑呢? 你急切地說，我就去當和尚。你一遍遍地對我說著你的童年趣事， 想把我們說成俗世的“青梅竹馬”，從少年到青年， 從青年到中年， 從中年到老年， 我知道， 你都想與我同在。

相愛后，你那不曾宣之于口的情感， 像決堤的黃河， 在一陣陣的浪聲中， 向我奔涌而至。那是一種怎樣的撼響， 那是一種怎樣的驚動。人世間最幸福的秘密， 永遠藏于我們的心中。后來， 我們奮斗在不同的小城， 守著心中的情懷， 經歷著一次又一次的短聚長離。我們相知相重， 我們相期相盼。沒有人能知道我們埋在思念里的苦戀， 沒有人能感受我們活在等待中的快樂。偶爾的惱氣， 偶爾的小醋， 都是愛的調味料，酸甜苦辣的愛情， 才是真實的愛情。

因為有愛，你變得更加意氣風發，想要去攀登各種生命的高度。你說你要奮斗，為我們今后的家， 為我們共同的夢，要給我你想給我的一切又一切。我望著你過早生出白發的頭，疼惜柔情地說，你已經給了我最深的濃愛，其他的都不重要了。記不得那是多少個日夜，數不清那是多少顆淚珠。在震后的一處處殘墻斷壁中， 在所有的廢墟塵埃里， 我哭著喊著， 踉蹌跋涉在震后的四川，搜尋著走過的街巷，翻掀著熟悉的記憶。試圖把我的心， 當成人世最精確的生命探測儀，傾聽任何來自于你的心律微動。我確信，你生你死，你去你失，它都能測出你的所在。我多么渴望，用連心的十指，挖穿地心，找到那個鮮活的你；我多么渴望，用我柔弱的雙肩，去扛起那些沉重的水泥鋼筋，救出那個不甘去了的你；我拼命想去跨過跨不過去的斷橋，想去拽住拽不住的你。我不要面對這殘酷的生離死別，我不要這永恒的永恒，我不要這天上人間的悲涼凄絕……

眼不再流淚，心不再流血，喉不再吶喊。蒼白地倒下，剎那間的剎那，我在幻覺中找到了你，竟是生死一線。

愛戀過，悲痛過，嘆息過，茫然過。人世間的一切愛情所經歷的，我們經歷過。雖然，一場地震，將一切埋藏得深不露跡；雖然，死亡從四面八方逼視著愛情，恐嚇著生命，可是，逝去的歲月，真實的記憶，仍然靜駐在活著的生命中。只要去相信，愛情是可以超越生死的！

青城山未倒，都江堰仍在。我的愛人，你在哪里? 怎么又跟我玩起了迷藏，沒等我閉眼數完“1、2、3”，你就不見了。你的笑語，你的眷戀，你的一切……不是說好了，我們要一生同在嗎? 我知道， 我們一直是同在的。在花開葉落、在云來云去、在一餐一燭、在山山水水、在春來秋去、在生命的始與終、在日子里的悲與喜，你都與我同在。

四川愛人，我們必是同愛同在，我知道！

后記僅以此文祭奠我四川地震中離去的親人愛人同胞手足。記住能記住的愛，忘記該忘記的痛，生命，只能頑強向前不息。2008年和2008年的悲痛都已遠去，唯有愛閃爍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