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的開場：佳構的變格與懸念

杜挽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這沒錯。但要說一千個劇作家就有一千種戲劇開場，這倒是未必。雖說每個戲都不一樣，但如果經過仔細的考察，戲劇的開場其實是有套路可尋的。

開端、發展、高潮、結尾或是起承轉合什么的，似乎更適合于一度非常流行的佳構劇，易卜生堪稱是這類結構的大師。馬丁·艾斯林在《戲劇剖析》一書第五章“戲劇的結構”中談到，“一出戲的主要目標的確立，通常稱為開端。……在傳統的佳構劇里，開端為人物彼此之間的關系，他們過去的歷史以及劇本的總主題提供了結實的關系結構。”他在這里其實談到了戲劇開場所要完成的任務：交代人物；給出人物關系的起點；交代先行事件等等。然而，隨著現代戲劇的發展，尤其是現代派作品的大量出現，這個問題開始變得越來越復雜了。在這一類的作品中很少提供這種明確的交代。于是，在我們借鑒這種新技法的同時，我們面對的是一個令人尷尬的局面：中國的劇作家所面對的不是西方的觀眾。因為面對這類作品，西方的觀眾經過兩千年觀劇傳統的熏陶，并經過影視劇發展的強制性訓練，他們更適應這種不做明確交代的戲劇樣式，他們不會被戲劇的故事表層所迷惑，而去探尋其背后的真相，他們更有破譯的習慣。而我們中國的觀眾則完全不同，大多數觀眾仍被表面的好故事所吸引，尤其是在開場部分（在目前我國的電視劇創作中似乎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以適應我國觀眾，第一集一定要引入一個大事件，引爆一個大懸念，即所謂的熱開場）。他們對于不能理解的戲劇動作往往是排斥的。所以我認為，佳構劇的結構模式與技法在中國仍是無法被揚棄的，相反應該大力發展。

如果拋開佳構劇的約束，再審視這些技法原則也是適用于大多數劇作的。但有許多變格的情況使我們不得不做新的審視。

霍洛道夫在他的《戲劇結構》一書中說：“一個‘從頭開始的劇本，既沒有前史，也沒有任何過去的事情，不論它的事件是多么強有力的發展著，但總是使人感到有些矯揉造作，平淡無味，它仿佛缺乏戲劇氣氛，缺乏立體感，缺乏生活的熱力。”如果這是一種規則的話，那么現代派作品中犯規的作品是太多了。但是，這并不是現代派劇作家們的胡鬧，而是遵循著他們反戲劇的戲劇觀與作品的主題立意而精心為之的。但有些作品的犯規卻呈現出更為復雜的形態。

我們在前面提到的易卜生是佳構劇的大師，但他也有像《培爾·金特》這樣的作品，似乎是把所有的結構法則完全拋到了腦后。一開場就是培爾在向母親奧絲編瞎話，吹噓他打馴鹿的冒險經歷，其實他是溜到山里玩去了。可以說沒有什么前史也沒有什么過去的事情，一切均發生在當場，這個戲或許有些矯揉造作，但決不平淡無味，決不缺乏戲劇氣氛和立體感，相反卻極度充盈著生命的熱力。

老舍先生的《茶館》的開場也是一個獨特的例子。一個大茶館，歷經三個時代五十年的滄桑變遷，有著明確的戲劇發生的時間和空間，群像展覽式的人物構成，憑三言五語勾畫出人物性格與其生存狀態，但同樣沒有前史，沒有先行事件。或許因為政治因素的介入與“理葬三個時代”的使命感對這個作品造成了傷害，但卻不能抹殺這出戲的經典地位。但要是深究起來，如果沒有三個老人在結尾處撒紙錢這一點睛之筆把全劇拎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霍洛道夫所擔心的后果在這個劇中并非沒有出現。

的確是夠復雜。但這兩個犯規的戲又確實能夠深深地打動觀眾，牢牢地吸引觀眾。其實，所謂的規則就是被大師們用來打破的，但其成功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楊利民老師曾在一次閑談中談到，他自己有意識地對佳構的手法進行復歸，體現這種追求的作品就是《地質師》。楊老師的追求是否成功不是我們要探討的問題，不過這個戲的開場確實不能算成功。同樣是毫無前史與過去的事情，只是幾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坐而論道，暢談未來。整個場面顯得非常沉悶，到是做到了霍洛道夫所說的“平淡無味，仿佛缺乏戲劇氣氛，缺乏立體感……”但這個戲卻并不“缺乏生活的熱力”，臺下的觀眾中有著與劇中人相同經歷的人很快就被帶進了當時的時代氣氛之中，似乎回到了當年那“火紅的年代”。而一些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出生的大學生卻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認為荒唐可笑。接受者的差異我們不去談它，但這個戲確實是在完成了為交代而交代的沉悶開場之后進入了經過切割與篩選的、作為歷史的時間的流程，通過對人生不同時段的歷時性展現，我們確實能體會到一些有關人生的蒼涼況味，呈現出了現實主義戲劇的魅力。

異常復雜的戲劇形態我們無法一一盡數，但通過對以上三部戲的開場的簡略分析，我覺得在戲劇的開場部分要完成的另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就是——要展示出最主要的戲劇懸念的引爆點。

懸念是戲劇結構的基礎，懸念也是支撐一出戲的最主要的因素。而戲劇懸念的表現方式也是多種多樣的，對其進行詳盡的分析也不是這樣一篇短文所能承載的。但我想強調的是，戲劇懸念，尤其是最主要的懸念必須在開場部分迅疾地提出來，以使觀眾能夠把握住戲劇發展的準確方向。

懸念確實是戲劇結構的基礎，徹底排除懸念的戲劇是不存在。如果所謂的實驗戲劇與先鋒戲劇以反戲劇的形態出現，那沒什么，而如果以反懸念的形態出現，我敢說，那是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