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閩東鋼貿商幫何去何從？

福建周寧，縣城海拔888米，是全省海拔最高的縣城，冬天出奇的潮冷。

2012年春節后，天氣逐步轉暖，大批鋼貿商開著各款名車陸續離開這里，前往他們的發家之地：長三角區域。然而，這次他們卻絲毫感覺不到因為海拔降低而氣溫逐步升高所帶來的溫暖，迎接他們的將是另一個比周寧冬天更嚴酷的漫長“寒冬”。

2012年注定是國內鋼貿行業的多事之秋。3月份，江蘇無錫鋼貿巨頭李國清“欠債”跑路，拉開了鋼貿行業危機的序幕。隨后，“聯保互保”融資模式崩盤，各商業銀行紛紛向鋼貿行業進行縮貸政策，各種突如其來的變數交織在一起，在低迷的鋼市里，像一個旋渦席卷著本已脆弱的大小鋼貿商。

三個月后，面對海嘯般撲面而來的巨大還貸壓力，自救無奈的上海市周寧商會在其網站發布了《致商業銀行的一封公開信》，其后央視的《經濟半小時》有關閩東鋼貿商幫陷入融資泥潭的披露，將閩東鋼貿商幫群體“裸露”在了公眾面前，曾經的輝煌與今日的危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引起社會各界的強烈關注和反響。

那么，以周寧人為代表的閩東鋼貿商幫，為何在聲名遠揚之后，一夜之間陷入危機，難以自拔呢？

輝煌為何在一夕間崩塌？

周寧雖然地處山區，經濟條件比較落后，但這里的人都很吃苦耐勞，誠信做人的傳統美德世代相傳。上世紀80年代末，數萬閩東大軍開始闖蕩上海灘。

“今年以來，閩東地區涉及異地鋼貿行業的經濟類案件成倍增長，涉案金額高得嚇人。原來一年到頭也沒幾起經濟類案件的周寧縣法院，如今全院上下幾乎是傾巢出動，忙得焦頭爛額。”在閩東地區從事司法工作的小陳，道出了閩東鋼貿商幫發生的轉折性變化。

“之前基本沒什么標的額（涉案金額），2011年突然暴漲到接近3億元。”周寧縣一司法干部說起這個事情的時候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上海的鋼貿圈，幾乎就是閩東人的天下。其中僅有20萬人口的閩東小縣周寧，就有6萬-7萬人在上海從事鋼鐵貿易行業，占上海鋼貿商的80%。據上海市工商業聯合會統計，鋼貿產業2009年對上海地區生產總值的貢獻度近3%。以寶山、虹口、楊浦交界處的大柏樹地區為例，方圓約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集聚了4500家鋼貿企業，年交易規模超過5000億元，是目前為止全球最集中的鋼鐵貿易交易商圈。閩東人已占據了上海鋼材貿易零售領域90%的市場，現貨領域的90%，批發領域的70%，是上海鋼貿業名副其實的主力軍。

“以鋼貿企業作為融資平臺，從銀行融資，然后獲得金融、房地產等股權后，再轉手抵押給銀行，不僅可以獲得相關分紅、收益，又不影響鋼貿領域的現金流。”長期以來，這成為鋼貿商通行的經營之道。

然而，隨著國際市場的變化和國內宏觀調控政策的“嚴續”，特別是房地產業和路橋基礎建設持續的低迷，鋼材市場極度蕭條，企業盈利下滑、投資資金沉淀嚴重，周轉困難。再加上3月份開始鋼貿業還款高峰期到來，銀行為控制行業風險大舉壓貸，鋼貿商的授信額度急劇下降1/3，許多鋼貿商資金鏈斷裂，鋼貿行業在市場低迷和融資困難的雙重夾擊下急劇萎縮，數十年精心打造的輝煌“大廈”，開始出現巨大的崩塌裂痕。

由于鋼貿行業銀行融資多是一年期的流動資金貸款，以及半年期的銀行承兌匯票，為及時還貸和對銀行承兌匯票進行支付，資金鏈緊繃的鋼貿企業，四處尋找救急的“水源”。一度以團體和親友作戰的閩東商幫，開始在民間尋找資金解燃眉之急。由此民間融資的利率一路攀升，3分、5分到8分、1毛，甚至1000萬元的借款利息一天10萬元還借不到。

伴隨著貸款違約事件和民間借貸數量的增加，各種鋼貿企業破產、跑路、被起訴的傳聞與日俱增，民間借款開始越來越謹慎了。緊接著網絡消息、新聞報道不斷跟進，媒體的報道和輿論的放大效應進一步加強了商業銀行、擔保公司、民間各界人士的危機意識——鋼貿行業即將崩盤。

于是，各路債權人只好“撕破臉皮”，追討、控制、扣押、起訴、拍賣、通緝等聲音不絕于耳，閩東鋼貿商幫的“行業地震”終于爆發了。

“今年國家宏觀政策的調整，銀行信貸額度的緊縮，導致國內鋼貿行業遇到前所未有的‘寒冬’。同時對整個鋼貿行業進行了一次重新‘洗牌’，必將優勝劣汰。據業內保守估計，這次危機過后，閩東鋼貿行業最多剩下20%。” 上海寧德商會親歷商幫浮沉的朱先生告訴本刊記者。

行業的興衰與困惑

蓬勃發展了數十年的鋼貿行業，如今為何如此“狼狽”？面對生死存亡大考驗的閩東鋼貿商，怎樣才能為自己交上一份滿意的答卷？他們的“困”與“惑”究竟藏于何處？

市場遇冷被業界認為是首要問題。2007年房地產市場一路高歌猛進，緊接著2008年國家大手筆基礎建設投資，讓國內鋼貿行業掙得盆滿缽滿，致使其他行業的商家急速涌入鋼貿行業，瓜分這塊史無前例的巨無霸“蛋糕”。

有數據顯示，2001年到2010年是鋼鐵工業輝煌的10年，2001年的粗鋼產量僅為1.28億噸，到2010年時已高達6.27億噸，年均增長率為17.2%。伴隨鋼鐵工業規模的迅速擴張，產能過剩必然導致鋼貿行業供過于求，以致鋼貿商大打價格戰進行搏殺的現象頻頻上演。

在這種背景下，螺紋鋼、線材和型材的每噸價格從2010年2月5300-5500元，持續下滑到3700元上下，鋼貿行業的毛利率也由兩年前的每噸300～500元，下降到了每噸30～50元，甚至是虧本狀態。

入行門檻偏低，造成市場魚目混珠，是另一個行業弊病。“注冊一家鋼貿公司并不難，只需要幾萬元。”已跳出鋼貿圈多年的林先生告訴本刊記者。

周寧鋼貿商具有集群性，大多周寧籍鋼貿商都聚集在同一鋼材市場，這樣便于鋼材原料共享、互借，以致無實力的小鋼貿商“遍地開花”，甚至產生了很多“掛羊頭賣狗肉”的皮包公司。一些沒有經濟實力的商家在大鋼貿商的擔保下，可以輕而易舉地從銀行獲取數百萬甚至上千萬元貸款。這類通過擔保公司擔保的貸款，融資成本很高，按貸款500萬元測算，貸款者除支付銀行所收的正常利息外，還要給擔保公司交擔保費、吊費等多個名目的費用，所有成本加起來一般都要在兩分利息上下。

除此之外，以貸款500萬元計算，一般還要交納150萬元的貸款保證金，最后到賬戶上的資金僅有300萬元左右。

更嚴重的是，為做好個人資產的賬面證明，實現滾動的連續貸款，加上講面子、攀比、虛榮的心理，這些沒有經濟實力的商家一般會用貸到的第一筆款去買奔馳、寶馬等名車和房產。其實誰都知道，傳統鋼貿業以及其他一般行業的利潤都難以承受這么高的融資成本，為了能在最短時間內填補高消費及高利息貸款的資金缺口，他們只能拿著沉甸甸的貸款去投資房產、土地、期貨、放利息等風險極高的行業。

“不難看出，從貸到第一筆款開始，他們就已經越陷越深了。”林先生直言不諱地告訴本刊記者。

據不完全統計，截至2012年，全國鋼貿企業數量已達20多萬家，由于入行企業素質良莠不齊，以及盲目跟風、追求短期利益，促使整個行業埋下了禍端。鋼貿商成片倒下，行業重新洗牌，似乎早已注定。

閩東鋼貿商采取不同方式投資鋼材交易市場，再以老鄉帶老鄉的辦法，在市場內注冊多家裙帶公司。之后，又由市場經營方或商戶共同出資成立擔保公司，包括通過市場商戶聯保等形式從銀行進行融資，最終形成擔保公司擔保、商戶聯保、貸款商戶承貸的“三位一體”的融資模式。

由于這種模式能滿足政府招商和銀行放貸的需要，于是，鋼貿市場迅速發展，導致銀行融資隨之大幅度膨脹。再加上擔保公司為控制風險又采取多戶鋼貿商聯保的方式進行反擔保，聯保方式名正言順地成為了通行做法，且覆蓋面越來越大，并將大小鋼貿商串在一起榮毀與共。

聯保互保的模式是一把鋒利的雙刃劍，它給了大量不良企業有鉆營的機會，如過度融資和大量資金外流，同時也導致優質企業受牽連的連鎖反應，最終出現資金鏈斷裂崩盤。

誤判市場前景埋下苦果

其實，閩東鋼貿商沒有意識到，從采用聯保互保的模式源源不斷從銀行獲得融資后，頭上早已懸起了一柄隨時可能掉下來的利刃。

2008年美國的次貸危機爆發后， 2009年我國開始啟動4萬億刺激計劃，一些地方政府四處招商引資，對鋼貿市場的巨額交易量和稅收情有獨鐘，爭相以廉價土地、優惠的稅收等優厚條件，引進各地的鋼貿商幫建設鋼貿市場。

無錫、蘇州等地曾經一口氣上馬了80多個鋼鐵物流市場，導致市場盲目擴張嚴重，再加上政府擴大投資的政策，刺激了巨量信貸投放的誘惑，許多剛從閩東地區出來闖天下的商人們，以為漫山遍野都是機會。在房地產市場泡沫的推升下，許多閩東商人又轉向集合融資、投資、炒樓，甚至炒股、炒期貨的怪圈。

高消費和盲目投資，以及對國際鋼材市場預期方面的誤判，加之長期以來的急功近利心態，是閩東鋼鐵商家走向衰退的致命傷。

在上海從事鋼貿行業多年的肖先生坦言，“當時來上海的時候，盡管過的是身沒本錢、吃不飽、穿不暖，居無定所的日子，我們這些從大山里走出來的漢子，硬是靠著誠信做人，不屈不撓的吃苦精神守法經商，才可以在上海這個大都市站穩腳跟。”

縱觀上世紀90年代，上海浦東大開發，到處都是工地，為周寧人做鋼材生意提供了良好機遇。當時周寧人在上海灘還是游擊式經營，直到1996年，第一批闖蕩上海的周寧人，建起了全國第一個前店后庫的鋼材現貨市場，才開始奠定了周寧商幫在上海灘的地位。

經過二十多年的辛勤耕耘，閩東商幫已經占據了長三角地區鋼貿行業的半壁江山，成為上海灘商業圈的金字招牌之一。

然而，在國家政策的刺激下，一些后期進入鋼貿行業的閩東鋼貿商捷足先登，甚至一夜暴富，讓原先依靠穩扎穩打手段經營的誠信鋼貿商家按捺不住了。在短期利益的驅使和誘惑之下，這些商家紛紛調頭扎入掙錢的“快車道”，從而埋下禍端。

重整旗鼓路在何方？

“目前國內鋼貿行業就如一潭死水，讓人看不到希望。在上海，很多有實力的大鋼貿商為下游小鋼貿商提供聯保而被拖下水，至今無法脫身。即使大鋼貿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上海閩東商會相關人士無奈地告訴本刊記者。

周寧縣政府的小李告訴記者，以往鋼貿行業景氣的時候，一些鋼貿商的親朋好友會以自己的名義辦理高額度信用卡，最高有的達到80萬元，然后借給鋼貿商收取利息。現在由于鋼貿商套取現金之后無力還款，導致信用卡的持有者本息難以回收，更欠下了高額的信用卡貸款。鋼貿商的資金鏈斷裂危機，在閩東老家影響深遠，商譽和信任的恢復同樣難以樂觀。

不過，曾經千辛萬苦打下鋼貿行業半壁江山的閩東商幫并不服輸。為扭轉慘敗局勢，那些試圖突出重圍的閩東鋼貿商，已經開始提升自身實力和誠信度，紛紛采取現貨銷售改合同銷售，杜絕囤貨銷售等各種措施。并力求政府和銀行的支持，以致降低風險和資金壓力，最終實現抱團取暖度“寒冬”。

“我們正在號召所有的鋼貿商，堅守誠信經營理念。”與本刊記者談到因應措施時，周寧縣上海商會執行會長肖志成說，“商會正與上海金融辦一起籌備風險金，由各個鋼材市場出錢，政府也會出一些。當企業遇到困難的時候，我們可以出面跟銀行談判，由商會出一部分風險金支持該企業，讓銀行不要完全把貸款收回去。”

上海鋼鐵服務業行業協會副秘書長黃亮透露，該協會幾個月前就開始與中國銀行合作，為協會副會長、理事單位級別的單位辦理信用卡，副會長單位的授信額度為100萬元，理事單位額度有50萬元、60萬元不等。

在大部分鋼貿從業者想方設法“過冬”的同時，較有實力的企業也開始考慮轉型的問題。

春節臨近，周寧又將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這個寒冬，周寧人已經習慣和適應了，而如何度過2012年鋼貿行業帶來的寒潮，他們依然感到茫然無助。

2013年，閩東鋼貿行業將何去何從？在國家政策調控的前提下，閩東鋼貿商幫如何才能走出困境，一切尚無定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