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到了醫院以后,有件事讓患者陳珂很詫異。
2012年10月23日,她因急性闌尾炎住進了福州市一家公立醫院,在辦理住院手續時,她發現比以前住院多了一個要讓她簽字的“協議”,內容是醫患雙方沒有紅包的承諾,醫院介紹說該協議還要納入病案管理。簽完字,陳珂開始心里忐忑,不給醫生送個紅包,醫生會好好治療自己嗎?萬一康復不徹底留下后遺癥怎么辦?
簽協議不能收紅包,源于2012年8月6日衛生部下發的《加強公立醫院廉潔風險防控》的征求意見,其中就有規定:“患者入院時進行醫生不收紅包、患者不送紅包雙向簽字,協議書納入病案管理”。
新增的醫患協議,使得醫療紅包這個老話題,再一次引起社會大眾的高度關注。紅包是福是禍?送紅包的患者與收紅包的醫務人員又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醫生:收或不收,同樣糾結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人群對于醫療紅包看法也各不相同。
“我們對紅包是愛恨交加”,在醫生王勝陽看來,紅包是個燙手山芋,“吃起來香但是弄不好會把自己的手燙傷,有時候一腳在醫院,一腳就在法院”。
王勝陽向本刊記者介紹說,手術有很多不確定性,紅包收下了,患者的病情卻未見好轉,幾乎每個外科醫生都碰到過這樣的情況,“這樣說不定患者家屬和醫生就撕破臉皮鬧開了,許多受處分的醫生都是因為這樣倒霉的”。
在另一所三甲醫院進修的周德安告訴本刊記者:“有的患者認為醫生很負責、很辛苦,醫生是他們的救命人,所以會發自內心地尊重我們醫生的醫術、醫德、人品,為了表示感激,常會送禮送紅包,我們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還有一種情況,有些外地來的患者想得到更好的服務,比如提前住院、提前手術,他們也會想盡辦法送紅包。他們圖的是方便、放心,而這卻讓我們內心很惶惑。”
“其實,不管患者有沒有送紅包,我們都要給他們做手術,這是醫生職責所在,”從事多年外科醫生的游家輝告訴本刊記者,“在手術室里,過程都是一樣的。我們不會因為他們送不送紅包
而區別對待。要知道手術是人命關天的事,絲毫馬虎不得,誰也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去開玩笑。我們首先是醫生,我們能治好的,沒有紅包也會全力去治,治不好的,給再多紅包也沒用。”
游家輝說他碰到這種情況的時候,為了讓患者安心,會先把紅包收下,然后原封不動地交給醫院,在醫院的統一安排下,等患者出院后,把紅包存入他們的醫療卡里。
畢業于福建醫科大學的江女士,目前是閩南一家縣級市醫院的婦產科醫生。對于頗具爭議的醫療紅包話題,江醫生有自己的看法:“十多年來我在鎮衛生院和市人民醫院都呆過,接觸了很多產科和骨科醫生,我自己也為不少產婦進行過剖腹產手術,產科和骨科手術被認為最有油水,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醫生主動向病人和他們的家屬提出要紅包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是家屬主動追著給紅包。”
江醫生說,剛開始她們會拒絕,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了。她認為患者送紅包的事情應該與醫德問題分開,因為醫生同樣是有良知的平常人,她們接觸到病人的時候,首先考慮的就是如何治病救人。
“我也拿過紅包,一般都是在患者手術或者痊愈以后。現在我收的紅包因人而異,主要是看對方經濟條件,比如一些生活困難的人群,我們不會要,經濟條件好的非塞給你不可,都說是為了圖個吉利,我們也就收了。”江醫生說。
患者:送與不送,一樣難安
送或不送紅包,總是讓患者內心很矛盾。在大多數患者看來,送紅包的實質是用紅包“買”醫生的責任,“買”自己的健康。
“人家都送了,如果我不送,醫生心里會有想法?”福州市民郭連清的母親,因為乳腺癌住進福建省某醫院,醫生給近60歲的她施行了手術切除。“我給主任醫生包了3000元,只要母親照顧得好,花點錢不算什么。”
“現在有哪個醫院沒有收紅包的醫生呢?連小孩子都知道。”吳秀玉的父
親在醫院安裝了一個心臟起搏器,求醫的過程讓她有了倒不完的苦水,“送禮將你排在前面,不送禮你就只有先等著,我們治療的錢都是找親戚籌借來的,起初以為等等就可以了,但等了好久還是沒動靜。我們是從外地來的,多等一天就得多花錢,實在等不起。”
吳秀玉后來送了一個紅包,本來只想包300元,聽朋友說太少了,重新包了800元,這錢相當于她半個月的工資。
2012年初,晉江的洪先生的家屬在泉州市某三甲醫院接受急診手術,當時家屬遭遇突發傷害,情況十分危急,急需進行內科手術。患者被送到醫院以后,有經驗的朋友提醒他,他們醫院有潛規則,就是手術之前一定要備好紅包。結果,從麻醉師到主刀醫師,到住院部的醫生、護士長,一共包了四個紅包,花掉了3500元,紅包被照單全收了。住院期間,他們得到了比其他病友更好的照顧,比如術后兩個麻醉師和主刀醫師都到病房來探望、護士長更加關切患者。
洪先生認為,有一種紅包是患者心甘情愿送的,醫生醫術高明救死扶傷,或者為了得到更好的治療和照顧。另一種紅包,是醫生主動、或暗示后非送不可的。
隱蔽性致查處難度大
“收受紅包肯定是客觀存在的,但是查處卻不容易,主要是取證難。”從事多年衛生紀律監督工作的林華告訴本刊記者,作為職能監察部門,接到投訴舉報后會立即介入調查,但是,往往因為舉報人或者送紅包的人改口不承認了,導致缺乏有效證據來進行處置。
林華透露說,在收受紅包問題的查處過程中,很少有醫生因為收紅包被追究法律責任,即便被查處也只是作違紀處理。雖然許多地方出臺了嚴厲的處罰機制,但由于缺乏有效的監督機制,加上醫患一對一的高度隱蔽性,使查實的難度加大。
疏堵措施難以落到實處,這樣使得很多“禁令”最終淪為一紙空文。
“醫生收了紅包,不等于醫生就是妖魔鬼怪了。事實上轉型期的中國社會,每個行業都有潛規則。”有一種觀點認為,醫療紅包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的社會現象,如果從這個方面去追查醫務人員的違規問題,似乎太過于牽強,因為絕大多數的紅包是患者自愿饋送,收取了紅包的醫務人員存在的只是一個職業道德問題,假如不愿意背棄醫德,其劣根性還必須由從業者自身自律開始改變。
此次衛生部《加強公立醫院廉潔風險防控》征求意見一出臺,便引發社會熱議。支持者認為,通過協議的方式將紅包問題擺在桌面上,這本身就是一種正義,必須采取一些有效手段標本兼治。
但是,更多的反對者認為,這一規定看上去確實令人振奮,但實際上也只是一種脫離實際的表面功夫。僅僅依靠一份協議走形式意義不大,同時也管不住患者送紅包與醫務人員收紅包現象,難以取得預想的效果。其實,長期以來無論是在國家層面,還是地方各級衛生管理部門,都一直想盡各種辦法解決醫療紅包的問題,其中不乏一些很嚴厲的法規,如《執業醫師法》。
在福建,衛生行政部門和各醫院也一直在不遺余力地治理醫療紅包現象。據林華介紹,福建衛生廳就曾出臺《關于醫務衛生人員收受“紅包”回扣責任追究的規定》,對收受不同數額“紅包”者除給予黨政紀處分外,情節嚴重的,可免除行政職務,解除所聘任專業技術職務并吊銷其執業證書。
有些醫院為了創建“無紅包醫院”,也制定了相關方案,比如醫生不得收受紅包,如果遇到無法拒收的紅包,必須在24小時內主動上交到醫院,再由院領導和黨辦工作人員出面退還給患者。為了做好監督工作,患者如果在該院遇到醫務人員收受紅包現象,可以撥打專線進行投訴,其他如年度考核、晉級、晉職,都與收受紅包有關。
對于這次出臺的“醫患簽協議”辦法,以其通過一紙協議來剎住“紅包”現象,也和此前的各種法規、辦法一樣,更多的人對它并不寄予太高的期望。
醫療紅包問題,僅憑一紙“桌上協議”是完全無法根治的。協議雖可起到震懾和警示作用,但實際意義不大。在游家輝醫生看來,收紅包乃至明著暗著索要紅包的醫生終究是少數,然而害群之馬損害了白衣天使的整體形象,久而久之,在患者心中形成了一個“看病住院都要送紅包”的心理,進而造成了社會對于整個醫療行業的誤解和偏見,甚至是進一步激化了醫患矛盾,這種心理是當前中國社會現狀下的病態心理,“其實你要敢不送,也不見得醫生就不認真對待病人”。
一方面是醫療供給不足,另一方面則是醫療資源配置不公,導致了醫生收取紅包成為一種潛規則。醫療紅包已經是一個社會問題,同時也跨出了傳統醫德的底線。給與不給,收與不收,是醫患之間的一種微妙游戲,僅僅依靠一些紙上協議的約束,似乎顯得太單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