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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流浪信札

2013-12-29 00:00:00曾哲
延河 2013年3期

信一 寄自錫林郭勒

蘇涯:

塞奴——這是我在草原學會的第一句蒙話,意思是你好。

我是六月十八日從渤海灣的塘沽到達北京,乘當晚7點零8分的火車,十九日凌晨6點30分到達內蒙古自治區的赤峰市。

今天雖然是星期日,可車站上送行的人卻稀稀少少,加之天空陰霾,顯得寂寂寥寥冷冷清清。

我知道我邁出的這一步意味著什么。它將意味著一個孤獨的四百二十六天漫長歲月的開始;它將意味著告別一個海岸線,懷揣一片潔凈的藍天,走內蒙古草原、走黃土坡峁、走黃河長江源、走天山、走塔克拉瑪干大漠、走昆侖走藏北、走云貴高原,最后到另一個海岸線,與南海的北部灣匯合,然后乘火車直接返回北京。

為什么海的開始,海的結束?

浪漫的成分強于理智的設想。

浪漫是大家都可以想見的,而理智的計劃安排是:這次走完,再走東北地區;然后緩沖一下,備好一條船,延著中國的海域邊沿,揚帆啟程……。恐怕,人生至此也就至此了。

一點沒注意到赤峰市的市容市貌,急急忙忙四處奔波,就是為搭車向草原深處挺進。

從赤峰出來一兩個小時,柏油公路一段段被黃沙埋沒,像巨大的省略號——

太陽落山前汽車到達了林西縣,要在這里住上一夜,明兒一早再繼續向北,向北——那片草原、那塊綠茵勃勃生機的草場,二十幾個小時前我還不知道它的名字,現在讓我一字一句地告訴你,它叫:東——烏——珠——穆——沁旗。旗,就是縣的意思。其位置是通過北京地區的東經線116度,一直向北的中蒙邊界上那片草原,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烏里雅斯太。有人告訴我說是,葡萄的故鄉之意,也有人說是,美麗的地方之意。對我來說都行,都是好地方。

傍晚飯后,去了林西文化館,和文藝組的人聊了會兒才回來。

以上的文字是昨天夜里在旅館寫的,因為五公分高的蠟燭已經燃燼,(一間屋只發一節)只好擱筆,覺得挺累,一覺睡過去。

(我還沒吃早餐,但繼續昨晚沒寫完的信吧!因為司機在修車胎,估計得會兒走。)

東烏珠穆沁旗,為什么去年就設計好的路線圖中沒有她?

為什么我現在知道了她的去處?

門外的汽車引擎已經發動,只好就此打住,我得抓緊時間,上車前買幾根油條,太空的肚子坐長途車也不舒服。

再敘!

握手!

1989年6月20日晨

匆忙于林西

信二 寄自錫林郭勒

蘇涯:

在草原的自然路上顛簸了一天,可算讓我坐下喘口氣了。

從林西出來,路邊斷斷續續開始草原景色,卻是荒疏的凄涼,裸地很多。

中午到的西烏珠穆沁,吃過飯后,就改乘另一輛去東烏珠穆沁的車,天黑前到的縣城,這就算住下了。

上封信說到,好不言的怎么就知道有了一個東烏珠穆沁旗了

甭著急,這話還得從北京西直門一上257次列車說起。

這張火車票是六兒先買好的,你當時不在北京。倘若我當時在北京而不是在塘沽,票就一定是我買;倘若是我買而不是咱哥們買,就碰不到他,碰不到他后邊的路就不是這條路了,只不定又會彎到哪里去了,我想不出來。

十多年以前我曾無數次地想過這個問題,“偶然”,會改變一個人;會造就一個人;會吞噬一個人。這個“偶然”并不一定是好也并不一定是壞,它是你漫漫人生之路上,一個又一個的小路口。每一次的“偶然”既定了你的方向,只要你邁出一步,就是你必然的趨勢。無論慶幸還是后悔,都絕對不會讓你再次重返那個路口的。

這次偶然,是令我極慶幸的。因其偶然,是說若我買票就會買座位票,而不是六兒買的臥車下鋪票,(六兒總覺得我是下地獄去了,火車上先讓我舒服一宿,外搭著一條“萬寶路”你我都知道,六兒這人啥都不行,就是仗義,連送都不送我,哭喪著臉說受不了那分別。)否則不會與他——一個蒙古漢子,在那樣一個氣氛、那樣一個環境、不期然而然地邂逅相遇,我們倆是下鋪相對。

火車已經開出了北京,我把目光從窗外收回到車廂里。

他此時正靠著毛毯,右腿搭在左腿上,讀一本日文書。西服筆挺、皮鞋锃亮,潔白的襯衣系著綴小白花的藍領帶,床頭放一只黑色帶有密碼的提箱。箱上是一盒日本“七星”牌香煙,煙盒上落著一個很薄的金光閃閃的KTM打火機。他身材不高,分頭黑亮,紫紅的臉膛透著冷峻淡漠的神色,一副學者專家的氣度。

聊起來果然不出所料,他是我國著名的牧、草專家——希古爾嘎,他的名字的意思是:風暴,與性格絕對統一:蒙古人的熱烈、奔放、豪爽。聊到我的計劃、聊到我下邊的路程,他更興奮之極,完全丟掉架子,興沖沖地說:中國的好牧場大部分在內蒙古,呼倫貝爾、錫林郭勒,這都是中國數一數二的草原。

我征求他的意見,我現在去哪里?他翻開中國地圖向北一指說:去錫林郭勒草原的東烏珠穆沁。

看看它在地圖上的位置,我感到很滿意。

他又熱情地為我寫了一封、洋洋灑灑的推薦信,讓我帶上到旗里以后,去找他在中央民院讀書時的老同學,旗民政局局長。附信——

烏恩奇同學:

你好!近況如何?我和拉西桑布到海拉爾,公、私兼顧玩一次。

現在我認識的一位北京作家曾哲同志前去內蒙采訪蒙古族風情,特別想親去牧區牧民家看看,請你大力協助,千方百計安排好食宿,并找車去牧區看看,具體要求他和你面談。

特此拜托

同學:希古爾嘎

89年6月18日

這真是天助我也!說實在的,見到他之前,我是憂郁的憋悶,北京的連陰天讓我把計劃提前了一個月,你知道我原計劃是七月十號定為出發日的。

我們相見恨晚,一見如故,侃天侃地聊得極投機。

說著說著就轉到“死”,這個永恒敏感的話題上來了。

我說,我出來頭一天接到一封訃告,是位北京的作家尹俊卿患肝癌逝世的消息。他留下一份《幾句遺言》極感人。

希古爾嘎接過去,看著看著就讀出聲來:1、無論如何,不要為我開追悼會,不要向遺體告別儀式。沒有誰喜歡看死人的,寄托感情并不在某種形式,何況又勞民傷財。2、屆時,有家屬二三人與單位二三人將遺體送去火化即可,骨灰不必保存。3、子女撫恤問題,按條例辦。無其他要求。

……

可惜、可惜,英靈早逝,才43歲——我比他大9歲,你呢?他的聲音哽咽了。

我告訴他,我比尹俊卿小10歲。

他說:一個受難的年齡,據說耶穌受難時就是33歲。

寫到這里,我身上感到有些冷,濕涼的風夾雨,從敞開的窗戶刮了進來。

有些不適,看那像個鴨梨似的燈泡越來越暗,我想睡覺。

祝福你!

1989年六月20日夜

于東烏珠穆沁旗

信三 寄自錫林郭勒

蘇涯:

昨天,我已經在烏恩奇的帶領下,用去半小時,把整個小縣城轉了一遍,并去了旗政府辦、旗黨委辦、旗宣傳部,看看能不能給我開封介紹信,再提供一點去牧民家的方便,領導們讓我下午2點30分再去聽話,看結果,沒辦法這里是邊境地區。

傍晚我一身疲倦萎靡不振地,從政府大樓回到小旅館,烏恩奇在旗水力局當會計的愛人——是個漢族人,來喊我去吃飯我都不想動了。有結果,暫不能幫我解決去草原的諸多問題。我要自己步行去,烏恩奇不干,他讓我再耐心等等。

這一等,我就大覺不醒,一直睡了二十多個小時,似乎把出發前后耽誤的覺,全補償了還略有盈余。

烏恩奇又來叫我去吃晚飯,執拗不過熱情,無奈去了。

老烏比希古爾嘎大幾歲,身材高高大大,體格卻欠佳,已經從民政局的領導崗位,退居了二線。

我住的旅館就在他家的院墻隔壁,回到自己的屋里,酒足飯飽覺也睡夠,精神狀態極佳,就接著寫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斷斷續續的信。

人與人之間需要理解的重要性,不亞于黃河上的一座葛洲壩;不亞于人類的目光又發現了一個天體;不亞于地球正在升溫、綠色正在消亡等等的環保問題……

我說這些是想向你傾訴我的一點感悟。

這里包含沒有理解到的友愛之手,也包含和睦的交流與照應,人類才不愧為人類。

在草原的行程時,我的臨座是個20來歲的蒙族姑娘,車啟程不久,我的油條還沒吃完,她就開始暈車,一頭扎進我懷里,一動不動,許久我把她扶起,給她服暈車寧,太陽穴、鼻翼邊涂上薄荷油。她清醒過來,臉頰泛出了紅暈,有些難為情地說:謝謝您!

我聽了由衷地感到一種愜意,一種羼雜著些許感動的舒暢和欣慰。

從這個意義、這個角度上來說,為了別人就是為了自己;幫助別人就是幫助自己;令別人愉悅就是令自己愉悅。

你說我說得對吧!

我這樣想就又對她說了一句話:假如你靠在我懷里感到好受些,感到輕松些,您別客氣!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瞬的感覺,也永遠說不清那一瞬的感覺。

她的羞澀沒有了,她自然的微笑嫵媚可人,她信任的又說了一句:謝謝你!我雖然好多了,但我還想……

我笑著沖她點點頭:好,來吧!

她又躺下。

一會兒,我的腿上濕乎乎的,我知道那是她的淚水。

在西烏珠穆沁我下車轉道去東烏珠穆沁,她要繼續前行,去錫林浩特,車開動了,她探出半個身子向我招手告別著問:還能見面嗎?

我揮手笑著說:兩座山碰不到一起,兩個人有可能,祝福你順暢!

車子在塵土飛揚中消失,我展開手中她留下的紙條,才知道她在銀行工作。

我雖然出來沒幾天,但很想知道北京的情況,你的情況,下封信爭取給你個通訊地址。

我還是嘀咕,怕去不了牧民家,在這里耗上個十天半月可就瞎面了。

先寫到這,公安局檢查人員來了。

好!

1989年6月22日晚

于東烏珠穆沁旗紅星旅館

額爾和木達賴書記說,他二十幾天后要去呼和浩特市開會,希望我能回來,與他一起走。我謝過,并和他道別,歡迎他到北京來。

我的行程是由草原來安排的。

寫到這,夜已經很深了,細聽到對面屋里一個河南漢子在唱小調:正月里王二姐在村頭碰上漂亮郎——,四月里王二姐在床上睡不著——,王二姐啊!你不知道我來到了綠色草場。

下封信我好好說說草原。

晚安!

1989年6月23日夜

于東烏珠穆沁紅星旅館

信四 寄自道特淖爾

蘇涯:

我的歷程就是這樣開始了。

車像湖水中的小舟,在牧草良好的原野上蕩漾。

就這樣我進入道特淖爾蘇木——道特淖爾是永恒的湖之意,飄蕩在湖上。

車在草原中的自然路上行駛,顛大發時,腦袋可以撞到頂棚。路邊時時可見牲畜——估計是馬或牛的大骨架,也看到了一具衣裳襤褸的死尸,倒在路邊,腳下還有個小布包。車過這里時很慢,一首歌在我憂郁的心中響起: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位馬車夫/僵死在草原……

人們是在為憂郁的生命而活著嗎?

用了三個多小時,車子停在蘇木供銷社門前的廣場上,同車的人到不遠處的馬樁子上牽馬,然后向草原飛馳而去。就像我們在京城的商場門口,取自行車一樣。

斯欽達賴書記沒在,貢達賴副書記把我安排住在鄉招待所,這是個只有十七間房的小客棧,南面隔著空院落是蘇木辦公室,北方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晚上九點以后,這一片房子里就剩我自己,而且沒有電,漆黑一團,四周寂靜極了,真可謂掉在地上一根針都聽得見,靜的讓人感到可怕,呼吸聲就顯得很夸張。點燃蠟燭放在床頭上,草原上傳來兩聲牛叫,聽起來很像老虎的嗥嗥。

一只小蟲在窗子上攀爬,弄出些許聲響。

剛躺下不久,一陣淅淅瀝瀝的雨后,草原上又起了風,門吱吱響著,像是有人悄悄遛了進來,正在我房門的裂縫,扒著頭向里邊窺探。

我慌忙吹滅了燭火,鉆進被窩,蒙上頭,緊張狀態地,琢磨怎樣對付破門而入的強盜……在恐懼的疲倦中睡去……

今天上午烏蘭牧騎在院子里排練節目,來看熱鬧的牧民也多,啰唣唣的煩人,給她們照了幾張片子,就躲出來哼著剛剛學會的《筷子舞》曲,在村里轉了轉。

路邊、村邊,甚至離村子百多米的草原深處,都堆積著許多牛糞,這些是牧民的燃料,像我們存煤球、煤餅、蜂窩煤一樣,火力還挺好也沒什么異味。

碰上了在這插隊落戶的北京知青,男的叫高榮,石景山人,女的沒記住叫啥,是通縣人。他們還不是這個蘇木的,是白音格爾蘇木的。

打開袖珍收音機,聽了兩遍十三屆四中全會公報。公報中說:全會將是一個深遠的有歷史意義的全會。我認為很對。

前天傍晚,草原上刮起一陣怪風,把一座蒙古包掀起,像個氫氣球搖搖欲飛,幸虧里面有五個蒙族壯漢,奮力扯住,附近和風徐徐。聽六十多歲的老人說,沒見過這樣的風。

和二十九歲的蘇木黨委會的組宣委員烏蘭,到本地最大的喇嘛廟呆了半天,與喇嘛邊聊邊吃著奶豆腐喝著奶茶。臨走時他教我向喇嘛們說:塔拉哈拉拉(謝謝)。

我們又去了一個圓寂不久的老喇嘛住所,他65歲,小的時候學會了蒙古象棋(國際象棋),在自治區和旗里都拿過好名次。我坐下來與在座的一個老喇嘛擺了一盤棋,剛走三步我就知道下不過他。

聽說祭奧包的季節到了,昨天我自己去爬千蛇山時,山頂有奧包,是石頭堆積的。

蘇木長來了,安排明天讓烏蘭給我當翻譯,陪我去牧民家。

萬分感謝!

祝你順利!

1989年6月25日

于道特淖爾蘇木客棧

信五 寄自白音圖嘎查

蘇涯:

你在忙什么呢?

六月,草原上的天空極美;六月,天空下的草原極美。

晴朗時,湖藍之中漂移幾縷潔白的云帶,含苞欲放的蓓蕾在草梢間,搖曳著一個噴薄不待的風景。草原是個激動的六月,明兒——不愧為“花的原野”;陰霾時,鉛灰色低沉的云朵,套馬桿似乎都可以套住,百靈(當地叫白翎子)成群地在起伏的草海上翻飛,稠稠的啁啾一遠一近。

此時我正在蒙古包西邊的拖拉機上,給你寫信。

陽光明媚中,蜂鳥抖翅在花草的頭頂,在做一次又一次的沖刺。

再向遠方瞭望,就看不清楚了,孟克的叔伯妹妹奧妮過來,摘下單筒望遠鏡遞給我。以前沒摸過這玩意兒,覺得它是上個世紀的產物,沒想到今天的牧民們還在使用,不過還真是很清晰,就連山崗上的羊群犄角都看得一清二楚。

奧妮是和她父親一起騎馬來的,在這里住兩天之后,要去一百多里地以外的恰克淖爾蘇木祭敖包,也可寫成“奧”。

據《大清會事例》〈理蕃院·疆理〉中記載:“游牧交界之處,無山河以為識別者,以石志,名曰鄂博。”鄂博,既是今天的敖包。可見敖包最初只是道路和境界的標志。當然也有一些敖包,是為了紀念某一大的事件或活動而堆積的,具有碑銘的意義。后來由于宗教的影響,敖包的含義發生了演變,以至被尊為神物。若把“敖包”一詞引申來解釋,就是“供奉的山丘之意”。

我在悄悄地蓄謀,爭取與他們同路去看看。

這里的婦女極其辛苦,她們一般地說是午夜睡覺,清晨五點起床,一天要干:擠奶、運水、撿牛羊糞、做糞餅、收拾被褥、清潔蒙古包、挑攏頂氈及圍氈、煮茶、熬奶、燜小飯、奶孩子、制奶豆腐、薅羊毛,好像她們從沒拾閑過。到目前為止,是我見到的最勞苦的婦女。年輕時一個個豐滿健壯,中年時步履蹣跚,年邁時彎腰駝背。

我除了薅羊毛之外什么都干,你知道我不是來做客的。薅毛容易把羊的粉皮嫩肉,薅出血來,心里麻硬硬的不舒服。

這些日子馬是騎過癮了,可屁股骨那塊地方給磨得直流黃水。

昨天,烏蘭執意要走,他說虱子已經在頭發里蓋大廈了,走就走吧!

其實我早就感到這些小生命的惠顧,既然自然界的存在就是生物鏈的不斷,又有什么必要去清理它們,你說是吧!

今天只喝了一碗奶茶,太陽西斜,肚子在咕咕和我聊天。

如若15號走,估計20號前后,可以到寧夏回族自治區的石嘴山,順利的話八月中旬便到青海省的西寧市,九月去甘肅,十月到新疆維吾爾自治區。

現在烏蘭走了,語言不通了,孤零零地一人在草原上漫步,竟有點酸溜溜的感覺,這時候、這種境遇下,理解思念恐怕是最透徹的。

你在干什么呢?

路漫漫兮前途難卜,比較在北京想象的困難多多了。我要耐下心來,調整好自己。

幸虧我帶來了那把“幸福”牌子的口琴,沖掉些寂寞。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往迷惘的遠方/我要沿著著這條小路/跟著愛人上戰場。

你還記得這首歌嗎,我的詞對不對?

明天去看轉場,是非常有意思的游牧現象,搬家的牛車隊連接一串,白氈的車棚,綠色的草原,你想得到吧,多美!世人稱之為草原列車。

夜里,細聽:旱獺子跑來跑去的腳步——蒼鷹振翅煽動月光——

靜謐/惆悵在小路/遠去/犬吠的喉頭/草原狼滾動吞噬的目光。

還沒見過草原狼,說是很厲害。

祝好!

1989年6月30日

于白音圖嘎查氈房

附:在這里整天的都是想法,但懶得寫。

今兒已經7月5日,信還沒有發出。

這幾天的情況下次信再寫。

這幾天在養虱子。

信六 寄自賽漢塔拉

蘇涯:

你知道“蘇涯”在蒙語里是什么意思嗎?是小草的意思,你怎么起了這么個名字!

但既然如此,相比之下,我該叫奧日格力,是山峰的意思,因為我現在是在內蒙古高原。

賽漢塔拉恐怕是我在草原的最后一站,我是先搭乘哲里木盟的運鹽車,又搭乘華北石油公司的油罐車最后到的這里。

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兜里的現金是我丟了還是被偷了?

境遇很尷尬,一方面沒錢,沒吃的、沒喝的、沒地住、更沒法買火車票去呼和浩特,另一方面兜里裝著存有幾千塊錢的長城信用卡,一分取不出來,這個地方是從二連浩特順鐵路線過來的第九個小站。

我計劃了一番,最后決定:扒火車。

傍晚,借著朦朧的掩護,我沿著鐵路走進火車站,別無選擇地爬上一列貨車,是煤車。我盡快在煤塊中盡量舒適地躺倒,以期早一些發車,早一些到達呼和浩特。

當然也有所擔心,而且這種擔心的可能性蓋率是百分之五十,那就是煤車不往南開就往北開,北面是二連浩特。

要說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也不低了。

睡不著就想這一個多月來,草原上的經歷也夠豐富多彩:除了前信所述,還參加了草原婚禮;到140里外的恰克淖爾哈拉圖嘎查,參加了牧民自己籌辦的那達慕,并遭遇劫匪;在放牧的過程中,串訪了附近地區八家蒙古包;參與了根察克伯伯家的轉場;在高原之城——錫林浩特只住了一晚,卻偶然會見到著名的畫馬大家巴特爾,也就是這天,中國足球隊二比零贏了伊朗足球隊……

和我一起聽足球賽轉播的是同客棧的一個張北人,是個私收倒賣羊絨生意的,他每斤120元收購,國家每斤85元收購。

車出東烏珠穆沁往西走,草場越來越糟,有的地方露出了土、沙,猶如癍禿,甚至于荒沙成片,整個一沙漠,更可笑的是那里也有牛羊的身影。

越接近賽漢塔拉,天氣越熱,最高到了35度。

同是一片草原,這才剛剛幾天,東烏珠穆沁旗與這里已經是兩個季節。

令人發指的炎熱。

蚊子成團地在臉前飛來飛去,用襯衣蒙上頭還好,但嗡嗡聲在寂靜的夜也相當吵人,剛睡著,又有人來偷煤把我嚇壞了,一宿基本沒怎么睡。

天亮了以后,更睡不著,肚里空得我一陣陣發暈,急忙遛下車跑到街上,一個飯館一個飯館地要飯,加上白眼也算混個多半飽。

下午我跑到鎮子外邊的草地里,在一個破勒勒車上,給你寫這封信,困了就大睡一覺。

醒來后,在漆黑一團中,一時反應不過來身在何處?然后是一陣恐懼,又然后轉動黑眼球,尋覓到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小鎮。

是需要吃東西,但更重要的是,怎么到呼和浩特?只有到了那里,我才能沖破窘境。

在兩個飯館沒有要到吃的,又到了第三個餐廳時,我見到他——蒙古族,呼市的一個建筑工程師,不僅管了飯(一斤肉餅,六塊錢),還給了我拾元去呼市的火車票錢。

他摘下金架金框的眼鏡說:剛剛從蘇聯、蒙古,回來不久,想在二連浩特至呼和浩特間的沿途看看,再回呼市。

現在我們住的房是他包的,兩張床,正好。

我這不剛和他喝完酒,在水房互相潑了個涼水澡,趕緊把這封信寫完,明兒一早發出去,誰知后邊又出什么岔子。

我把他的名片裝好,到呼市取了錢趕緊給人家里送去。

明兒是上午10點50分的火車,估計得傍晚到呼和浩特市。

祝你一切安好!

1989年7月16日

于賽漢塔拉站前旅館

信七 寄自呼和浩特

蘇涯:

你好!

到了呼市先去了希古爾嘎家,他給家里拍電報說21日才回呼。他夫人很熱情,給我做了一頓飯——似乎好久沒這么專業吃飯了:倆炒菜,一瓶啤酒。飯后她領我到農委招待所住下,講好我明天一早就走。

第二天是個晴朗的日子,但我還是起晚了,周身疼痛可能要發燒,背包感到相當的重。在鐘樓站下了公共汽車,先吃了點東西,然后走了兩站路到了內蒙古日報社,幾經周折找到總編室李主任,住進報社招待所。

估計你想象不出,我去還那拾塊錢的結果。

安頓好就趕緊跑出來,找那位建筑工程師家,欠債還錢嗎,還清心里就踏實了。

可跑到中午,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找遍了所有的街,也沒找到中華大街。在通道街郵電局查問了一下,說呼市根本就沒有中華大街。這真是借債容易還債難新解。他既然不想讓我還,又何必給我名片呢?你看,事情就是這么有意思,你怕人家懷疑你是騙子,就盡快地想盡一切辦法證明自己,但就在證明了自己不是騙子的同時,證明了他是騙子,而且是一個善良又愚蠢的騙子。

和報社約好,下午我去他們的科教部和編輯們聊聊天。

午覺后,頭重腳輕,真的發起燒來,沒辦法江山不失,約會也不失。

去了就傻眼,電梯沒電,一咬牙,爬——科教部在最頂上——十一層,你說我痛苦不痛苦?最后說話的勁都沒了。

一把把藥吃下去,不能得病、不敢得病、得不起病,把病壓住,我要挺住,明天去買火車票,把路伸展到另一個省——寧夏回族自治區。

上午轉了那么多地方,居然沒有沖洗黑白膠卷的照相館。這次出來因為經濟原因,所買所照的都是黑白底片。

在新華書店買了兩本詩集,然后在大街上亂走,我開始仇視孤獨了。就感到這城街也似荒蕪原野,心中及至喉頭,又有了在草原獨行時,自己改編的歌詞:

茫茫大草原/路途彎曲曲/流浪人走來/何日是歸期?

茫茫大草原/路途泥濘濘/流浪人走來/孤獨又凄清。

茫茫大草原/路途遙遠遠/流浪人走來/歌聲淚漣漣。

茫茫大草原/路途血緣緣/有位流浪人/將死在路邊。

突然間,我覺得應該審視一下自己了。過去是有這種好習慣的,只不過這半年來,學習環境、生活環境有些雜亂無章。審視也包涵反省,審視和反省之后是歸納,分成一個個單元,用自己做人的行為準則,在每一個單元小憩,不舒適就馬上糾正、馬上放棄,好的在心靈深處鐫刻下來……

為人處世,要安靜大度忍讓吃虧平和。

明天中午12點去平羅的火車,到石嘴山朱小平那,應該收到你和六兒的信。

煩勞收好寸函。順祝文祺!

1989年7月19日下午

于報社招待所

信八 寄自西寧

蘇涯:

二十日早6點30分,乘車到天水去。車沿清水河走,上了六盤山,見一塊塊山田里色彩斑斕,紅的、黃的、粉的、綠的。山里很冷,不險峻,山景一般。

在一三岔路口,有紀念碑聳立,上書毛澤東手跡《清平樂·六盤山》:

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

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

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車到秦安,換車時,遇一少婦左抱娃娃右扶個婆婆,后背還背個大包,見她扶老攜幼就動了惻隱,幫她把老人架上車,坐下一聊知道她們也到西寧。她就竭盡女人的笑臉、笑眼與柔和細語,說她小姑子在去西寧的火車上當服務員,和她們一起走可以不買票,雖讀出她一臉的虛假,但看在那個老人面子上,我便同意了,一路為她們忙碌著一切。以至在南河川下了汽車,在渭河畔等了四個小時,傍晚六點半,因為上車的人太多,我把她們一個個用肩膀,從窗口托進火車廂。老太太也挺有意思,坐在座位盡里邊,只管吃飽喝足,腦瓜扭向窗外,不看我們。查票的來了她買了她倆的票,也沒提她小姑子的事。

第二天中午一點到的西寧站,她說讓我在車上往下遞包,她們先下去。她們仨動作挺快,轉眼就到了車下,我有種不好的預感,腳步加快努力往前擠,待來到車下她們果然不在了,我差點沒氣暈過去。

沒別的辦法,追!她們老少三代跑不了多遠。

我像瘋子一樣跑過站臺、跑過候車大廳、跑過門前廣場,我有猶豫著想,她們不可能走得這樣快時,卻發現她一人背著我的包,匆匆忙忙快步走向公路,我大喊一聲,她就愣在公路邊,回頭看我追來時,扔掉背包過了車水馬龍的路向西跑去。

有了這次驚變,我急切地想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找到自己的熟人,可李貴英不在家,到了她們省圖書館,也沒找到,說她腹痛去了醫院,你看多巧。

生活有時會給人提個醒,甚至嚇你一跳,對你以前的觀念進行一次評判或考驗,但你一定堅守自己,堅守自己做人的規則,甭管別人。

你說我說得對嗎?

東望縈懷,不勝馳念。在青藏高原邊緣的要衢祝福你,好!

1989年8月23日

于西寧陰天的下午

信九 寄自巴曲

蘇涯:

小李的愛人拿來去玉樹的票,32塊8角5分,夠貴的。同時讓我喜出望外的是還取回你的一封信,否則明天一走,幾十天以后再回來才能讀到。太高興了,讀了家的情況;讀了你們的情況;讀了北京的情況,只是貪婪地覺得短少了一些,這是在外漂泊游子的通病,你別介意。

8月24日上午,我披上小李送我的灰軍大衣,她愛人用挎斗摩托車,把我送到長途車站,10點,上了南去玉樹藏族自治州的車。到達玉樹需要三天,全程827公里。出師不利,未出城,車已壞了幾次。快到下午1點才上路。

車過日月山文成公主廟,逆水而上,到了河卡已是傍晚。由于高原反應,倆上海大學生口鼻出血,暈倒在旅館里。之后,他倆醒一會兒,昏厥一會兒。沒得辦法,被下去的車子拉回西寧。

翌日天還沒亮,我們的車便上路。翻河卡、過鄂拉山,山口海拔3900米。到了溫泉,我也開始咳嗽流鼻涕。擔心。當地人勸告多多,說老輩流傳下來的話是:溫泉得了病,巴顏喀拉山要送命。

我就是玩命來的。走,管它呢?!

說是說,我還是細致了一下。加厚了衣服,加服了藥片。感冒片,一次吃12粒。

到了瑪多縣,海拔已是4000多米了。我的頭,開始疼痛。通路人問我,我卻說沒反應。

又是一個早晨,我們從瑪多縣出發。路邊的湖泊漸漸多起來。據說這一帶大小深淺不一的有一百多個,常年不干涸的也有七十多。太陽初升,霞光在湖中迸射,車窗都紅了。全是好看心情!

同路者,常給我吃的東西。我卻拿不出任何給大家,挺尷尬。因此總結吃一句話:出門遠行,別怕背包重。

過了野牛溝,星星點點下起了小雨,爾后雪片飛揚。再后來。鵝毛大雪,沒了天沒了地。蘇涯,你別忘記,這是八月。您老可能還在喝著冰鎮啤酒,吹著電風扇呢!不一會兒,路邊的草灘、沼澤,覆蓋了尺來深的大雪。在皚皚白雪中,有覆蓋不了的潺潺流水和塘水。沒有覆蓋的,居然都是那么的黑。黑的讓你不知道誰在覆蓋,誰在消融。

在巴顏喀拉山埡口停車。有一石碑,上面刻著一行海拔數字:5082米。我在四周轉了一圈,竟然感覺親切。我知道,不久我會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

實在話,在西寧時聽李貴英的愛人及青海作協,青海日報的人講,去玉樹如何如何難時,我還真有點害怕,現在才慢慢放下心來。

在清水河吃午飯時,一個高高大大的魁梧漢子,給了我一頭大蒜。說,出外飲食要注意衛生。并要我搭他的汽車走。我當然非常愿意了,可我剛剛答應我車上一個頭疼的藏族老阿媽,飯后給她拿藥。只好道別,謝了他并把他送到飯館門口。他做到方向盤前,在窗口還揮揮手,說道玉樹見。看著他開著灰色的東風卡車在我的視野里消失,心中默念:好人一路平安!

20分鐘后,我們的車也上路了。到了一個叫稱多的地方,山上坡上寺廟紅房子層層疊疊,煞是好看。當地人稱,小北京。

過了通天河大橋不遠,車子全停下了。說前邊塌方,半邊山滑坡,一直滑到通天河里。只好等待,也許兩三個小時,也許一天兩天。聽了,我心中直打鼓……

到前邊看路的人回來了,說搶路已經到了,天黑之前有希望修通。大家高興得直跺車地板。但又說,塌方把一輛車埋在了正中間。

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忙問:什么車?

灰色東風卡!

這樣的回答,對我太殘酷啦!我望了望窗下,通天河水湍急渾濁,令人暈頭轉向。我的手在大衣兜里,攥緊那頭大蒜。幾個小時之后,推土機在那輛被掩埋的卡車上,推開了一條路。當我們的車,從高高的土石堆上開過,開到平坦的公路上時,我發現我兜里的大蒜,已經被我攥爛。

不寫了。心承已重!即頌

鈞安!

1989年8月27日

夜于結古鎮玉樹衛校

信十 寄自查吾拉村

蘇涯:

我和向導再次上路了,計劃走通天河走小蘇莽,然后再繞查吾拉雪山進入巴塘草灘。

這是高原收獲的季節,天空晴朗且深邃,山坡上藏民們三五成群地在收割成熟的青稞,見我這陌生人騎著白馬在陡峭的崖道上趕路,都停下手頭的活直起腰來看我們。

通天河畔人跡罕至,那崖上的路也愈加地難走狹窄,還拐彎抹角,布群說過去這段路就到了,后來又說什么沒聽清楚,我就從馬上栽到崖坡下,幸虧在崖頭抓住了荊棘,布群卻還再走,好久他才回過神來把我拽上去。我的腦袋磕破了幾處,像個血葫蘆;我的手被扎爛,像剛剛掏過人的心肝;我的四肢軟軟綿綿,像被碌碌碾過百遍松懈無力。

清洗、挑刺用去倆小時。

這一段通天河水似乎是被兩側的山擠著了,水流湍急速度極快,拍著巖壁,洗著浮云,淘著沙石,岸邊見不得一點泥土。石灘大片大片,石色石形各異,或五彩繽紛或玲瓏剔透。

這時我才感到馬真好,遇山爬山,遇水涉河,沒有馬,這路簡直難以想象怎么走。

下山時布群從來不騎馬,牽著走。請教后才明白,這里上馬鞍子的方法與內蒙古草原不同,這的馬鞍后邊有一根皮帶套,需要掛在馬尾巴根上,你若還騎就會兜它,讓馬感到不舒服。從中讓我感到一些什么,什么?

生命與生命之間是相互依賴相互扶植的關系,人所擁有的權利一切生命都應擁有,這是自然權利賦予整個生命的平等目光,我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被凝視。

我為我的白馬用通天河做背景,拍了幾張標準相,然后撓撓它的脖頸,撫撫它的眉骨,我覺得我們之間息息相關。它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它遠望的方向就是我將流浪的地方,它的路就是我的路。

愿天上所有的神保佑你,保佑所有的生命。秋安!

1989年9月9日

于小蘇莽

信十一 寄自巴塘草原

蘇涯:

好!

有許多事情是我們自己搞復雜了,加之一些別有用心者煽風點火。

比如說藏族人的葬禮吧,他本來是一種文化現象,像漢族的土葬、蒙族(東烏)的裸葬、彝族的火葬、珞巴族的樹葬,以及水葬、懸棺葬、窯葬、洞穴葬等等,這是中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如若我們不知不曉不甚了了,民族大家庭豈不是空談?!

我記錄的藏族天葬文字,均請鄉、縣、州的藏族領導看過,他們不僅沒有大發雷霆,還做了胸懷坦蕩放眼未來的批示:讓世界了解藏族,讓藏族走入世界。

那是去通天河路上的一天清晨,我剛剛從羊毛皮下鉆出來正揉著惺忪的睡眼,牦帳外的兩只牧羊犬吠成一團,緊接著近了一片雜亂bd5ff78f22db386dc0d4e84dda8f150edb1acd2186ce176ae702611c066a80d7的馬蹄聲,我知道來客人了,慌忙收拾,門簾挑起阿爸已經領著四個藏漢進來了,看他們一色的黑辮盤頭,紫紅的臉緊繃著,地地道道的康巴漢子。

我用藏語向他們問候:“嘎阿吉!”(辛苦了!)

他們白白的牙齒露出笑了:“嘎瑪吉”(不辛苦)。

“喬朵丸彈、加通。”我請他們抽煙、喝茶,他們才坐下。阿爸很高興地向我伸伸拇指,然后告訴我他們是去北山參加葬禮的。

我說我也去,了解天葬這是我蓄謀已久的。阿爸向他們征詢了一下,告訴我不帶相機可以同去。沒問題,我連說了三個行。

這是一個小天葬臺,坐北朝南。太陽還沒有升起,肅穆清涼的晨風在山谷中游蕩。一個阿卡(喇嘛)從山坡下背上來一個裝在牛牦袋中的尸體;一個阿卡吹響了法號(內蒙叫布熱長號);一個阿卡在油桶上燒著炒面。濃濃的白煙冉冉升空,成群結隊的老鷹就飛來,也夾雜著一些黃嘴烏鴉。裸尸頭向北,也就是向著山峰,頭前一小木樁系根長長的牛牦繩,牽向山頂,據說是順著這繩子升天。我和阿爸與死者的親屬站在天葬臺的西側。阿卡念完經,用快刀在尸體背上、大腿上劃開幾刀,碎尸就開始了。碎后老鷹先上來吃,然后是烏鴉清理細小的渣滓。骨頭和頭顱砸碎參合些糌粑面,也被吃得干干凈凈。

柔和緩緩的誦經聲又起,我盤坐在草地上,冥冥之中天堂之門打開,閃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太陽升起來了,誰能說這不是一個新的誕生。

習風過耳說,腳步匆匆;浮云飄散說,腳步匆匆;雪山融水說,腳步匆匆;鷹翔藍天說,腳步匆匆。

似乎感覺到,我白山黑水間匆匆腳步的目的。

和布群分手時,他把舅舅傳給他的一串佛珠戴在我脖子上,我不知送他什么好?問他,他說別忘了把咱倆合影的照片寄來。

敬頌興居安吉!

1989年9月10日

午于巴塘黑牦帳

信十二 寄自河西走廊

蘇涯:

一早我提前收拾停當,五點二十五分,報社的車子就來了,把我放在長途汽車站時還不到六點,在黑暗中我靜候著。

六點半上路時天還沒亮,果然是倆司機輪換著開車,只在武威市歇了半小時。這么一來,真感到坐車是很累人的。

晚上快八點鐘,天已經漆黑才到了酒泉,也就是古人說的肅州。到了地區招待所更晚了,就沒去找老趙介紹的熟人——高處長。要了一個最便宜的床位(伍元)住下。

一個叫麥瑞的美國人,在非洲的大自然中生活、戀愛、寫作……小說一舉成名等等,這讓我感到是天方夜譚,乏味、枯燥、困倦、睜不開眼睛。關掉電視、四肢展開在軟床……這個過程令我品嘗到愜意。

酒泉市所有的機關、單位都在組織訓練唱歌子:《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歌唱祖國》《我們走在大路上》……其實不用訓練人人都會。

這么一來老高就難找了,我的路也就難走了。

到酒泉來我有一個原計劃之外的目的,就是從這里穿過茫茫沙漠戈壁,再進內蒙古的額濟納旗。從那里去蜚聲世界的明代神秘的古堡廢墟——黑城子。

萌動此念頭時是在呼和浩特,內蒙古日報社的招待所。一天來了幾位報社的記者喝酒聊天,說到了他們社里有人去過黑城子還撿回來玉佩之類的寶物。后來在寧夏惠農陳炳龍那里,又聽到許多,便在計劃里增添了它。炳龍還給額濟納旗文化館的朋友寫了封介紹信,讓我帶在身上,到了那可以用上。

黑城子的故事傳說:明末有一將軍駐守在大漠之中的城堡里,因此人的膚黑,人們稱其為黑將軍。大清軍進了京都已建朝換代,他先生還高揚大明旗幟,堅守城池安撫百姓。有膘馬清吏來詢:降也不降?答死也不降!

無奈天高皇帝遠,蔽野漠深,以至滿清定國多年,才派大軍圍剿。黑將軍為示報國死守之心,將全城金銀財寶與其一雙兒女,同時投入城中深井之中,親自搬來巨石壓上。他的將士、百姓泣而高呼:誓與明城共存亡!其聲退敵數十里。

之后與清軍大戰十幾天,殺得昏天黑地,終因寡不敵眾全城覆沒無遺生命。

因其將軍大名,后人稱廢墟為黑城子。

有人說:城中井上大石十幾人試過不能推動,其重無比。有發財夢人,運來鋼繩絞滾機絞拉,才微微移動,從上午直到傍晚巨石才挪開井口。剎那間,井中竄出紅、藍二光,隨即又出紅、藍二巨蟒,游弋在廢墟之上,盤桓時發光且鳴叫,叫聲使大地顫抖、風沙漫卷。人們說二巨蟒是黑將軍的一兒一女。

今天也有跋涉之人進入廢墟,但落日之前必須趕緊離去,否則傍晚就會看見紅藍二光;就會感到大地搖動;就會聽到戰爭的廝殺、軍械碰擊、死亡之際的嚎叫,嚇煞人也。

我很想拜謁一下這位黑將軍,很想見見他的兩位一定非常英武的后代,很想親自體驗一下那種震撼,很想獨自一人在黑夜之中,與那壯烈的場面貼近,聆聽數百年前,悲愴的肺腑之音。

當然也想過,發得了財或發不了財無所謂,在那片廢墟上揀回些歷史,揣在懷里一點慘烈的遺跡。

因風寄意,不盡所懷。祝安好!

1989年9月28日

于酒泉招待所

信十三 寄自吐魯番盆地

蘇涯:

今一早,被賓館的一輛“微型車”拉著周游了幾個地方:高昌故城——因“高敞”而得名的幾千年前的古城,斷壁殘垣坍塌著過去的輝煌;火焰山——似燃燒的沙峰,烤焦了目光、烤焦了呼吸,松散的沙坡令人雙腿抽筋、肚子痙攣、惡心眩暈;阿斯塔那古墓——沿盜墓者開辟的狹溝進入,墓穴中陳放著一千年前的一男一女兩具尸體,肌肉還有彈性,令人疑惑他們是誰先進來的;蘇公塔——清代時期建造的土磚塔,高且別致,如一柄雕琢精美的單筒望遠鏡,凝視著藍天穹宇的深處;葡萄溝——滿溝的綠蔭、滿溝的豐收、滿溝的清涼……;交河故城——較之高昌保留完整一些,卻比其歷史更久遠,三千年的記錄沉重而悲壯。

回到賓館先飲后吃,似乎把一天的虧空全補足。

想起昨晚吃飯時的別扭勁:一桌除我和一個翻譯其他都是外國人,而且都直眉瞪眼看著我倆用筷子,吃飯居然成了表演,我全身癢癢,哪都不對勁。

今天吃得目中無人,動作自如瀟灑。

你看見沒有,忸怩是要有前提的。城里人的忸怩是因為飽暖后閑暇無事而生,像我昨晚餐廳里表現的一幕。

洗過澡,點支香煙,仰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夕陽橘紅色的光,從藤蔓和綠葉間流淌下來,很是愜意。

一個美國人,瘦高、白皙、金發,過來和我打招呼,他說他叫托馬斯,在烏魯木齊教兩年書了,空閑研究研究維吾爾語言。我對研究語言的人不知道為什么特別敬重,就請教諸多問題。天晚談興未減,便領他到我房間繼續。

進屋坐下后,他說他在走絲綢之路,他在蘭州和敦煌幾次見過我,說我(極不好意思)很像電影演員。

聽他說到這,我走到穿衣鏡前審視一下:臉色黢黑、胡子拉碴、頭發蓬亂,便說:要是演員,一定是演流氓、土匪、地痞之流的特型演員。他大笑說:中國人也這么幽默?我告訴他:幽默是一種修養,屬全人類。他連連“搜瑞”地道歉。

向他介紹了我一路上的情況后,我們又聊到情感與藝術的關系。我認為藝術應以人為中心;而人應以感情為中心;人沒有情感就體察觸覺不出藝術——沒有情感就沒有了人,也就沒有了藝術。那感情呢!感情以什么為中心?以自然為中心!?

來信談談你的高見。

我和他相約,明年北京亞運會再見。

夜里輾轉反側睡不著,有男人低沉的歌聲從窗外的葡萄架下傳來:……你從天山光臨/你從月亮光臨/你從荒漠光臨/你從古墓光臨/浪游的孤魂呵/我們在沙原上相逢/我的心就是你的心。

買了去庫爾勒的車票。

愿真主保佑你鴻運順暢!

1989年10月4日

于吐賓葡萄架下

信十四 寄自巴音郭楞

蘇涯:

到博斯騰湖的那天,晴空萬里,陽光明媚,溫風和熹。

漁民大多扎營在西岸,一個個葦墻小院,也很幽雅別致恬靜。只是大狗把你吠在外面,讓你貼近不得。隔墻和漁民們說上兩句,他們就警惕地躲進帳篷,不管再說什么,絕對沒人理你。難道博斯騰之行要向后轉嗎?不行,再想辦法!

我找到大河口派出所,值班員是個維吾爾族小伙子,大眼睛長睫毛卷花頭,挺帥。今年二十歲叫亞森,聊熟了告訴我,他前兩天剛失戀心情正不好,我就舉一反三,舉凡中外事例開導他,真不錯他臉色慢慢和緩漸漸高興起來。

后來我們一同去了漁村,把我安排好,他才回去。

后來我與漁民一同乘船下湖去捕魚,水域大看不到岸,夜里還要住在湖中,守著水里一百多片漁網,天亮了才能起。

還沒有回到漁村,我就病在船上:高燒不退,瀉肚不止。

上岸后先去了亞森那里,服了黃鏈霉素又找退燒藥,他讓我住兩天再走,我一咬牙還是回庫爾勒吧!

到了羅萬康家都晚上八點多了,你猜怎么著?他家沒人。

我只好蜷縮在漆黑的院墻角落忍著了。一個多小時后被他家鄰居叫醒,在人家剛吃完藥,羅萬康回來了,你瞅我趕得這巧。

然后我就是吃、拉、疼、睡,精神好點就讀幾頁彭斯或是波爾布特。

下一步準備準備,翻天山去伊寧,聽說六百多公里。再經賽里木湖,去博爾塔拉的博樂市,看看老友肖峻。

這也是原計劃里沒有的,但我想此次不去看看,誰知何時何地何日再相逢?

假若說人的一生像片流云,朋友就是溫風,相逢擁抱梳洗整理,然后吹送你上路;假若說人的一生像條溪水,朋友就是河灣,停歇潺潺亮麗天穹,再去沖擊最后的行程。

其實朋友更像星星,白天默默惦記著你的腳步,夜晚靜靜注視著你的鼾聲。

祝福你,我的朋友!

1989年10月10日

于香梨樹下

信十五 寄自岡底斯山

蘇涯:

1988年出版的中國地圖冊中有文記錄:獅泉河鎮,位于森格藏布河畔,新疆阿里公路的交點。為新興城鎮,是阿里地區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建有農具、汽車修配、皮革、地毯等工廠。

獅泉河鎮東西一條長街,南北一條短街,南行跨過漂著冰凌子的獅泉河,就到了阿里藝術館。藝術館,是一座簇新的建筑。據藝術館文書小楊介紹,此館是中央政府在西藏的四十三個項目之一,1985年9月30日竣工的。再往南,人跡稀少,過了朗欽藏布就能看到喜馬拉雅了。

兩條路的交叉處,是一個花壇死的轉盤。似乎剛剛完工。最西頭,是阿里軍分區,最東頭是獅泉河飯店,此處也是阿里公路的起點。坐車數日,可達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則。

我終于對搭車,不想了。那時昨天,我在獅泉河畔的大牦帳里參加藏民的佛事。

誦經聲、法號法鼓聲,一時驅走我心中的焦慮,連獅泉河水面上的大冰塊,也不像往日咯咯吱吱亂叫,而是在誦樂聲中深沉靜靜地漂入印度河。大河東流,它卻西去。

回來途徑橋頭,看見停著一輛解放卡車,車廂里裝有羊皮和十幾個藏族男女。司機師傅在車下修車,我趕緊爬進去幫忙,遞扳手、遞零件、遞棉絲……。

修好車,師傅問我去哪?我說去日喀則。他就笑我:哪還有去那邊的車啊!都什么時候啦?!雪下的有一米厚,走不了車啦,明年吧!

您的車去哪呢?

去措勤。

也行。走一段是一段。

好。明天一早7點30分在街心轉盤見。

謝謝!再見!

我想先走七百五十公里再說。從措勤到日喀則估摸還有七百五十公里左右。

第二天一大早,6點我就起床了。收拾好行囊,出發。7點剛過,就到了街心大轉盤。萬一人家的車子提前呢?不能讓人家等我。

凝望,只是凝望。漆黑的夜,如墨又陌生,像初次見面。一點啟明的意思都沒有。那叫一個冷,能穿的都穿上了。全副武裝,還是感覺到寒氣已經鉆進我的骨髓。我像盼星星盼月亮盼太陽一樣,看著獅泉河大橋的方向,眼珠不錯過任何影子。其實我站的地方是去措勤、日喀則必經之地,瞎盯也沒用。

流清鼻涕了,嘴唇胡子上哈氣結成冰溜子。夾煙的手已經麻木。揣起來,袖子筒里也冒涼氣。

突然,遙遠的喜馬拉雅山麓,升起一顆黃色的星星,星星樣子極其怪異,半圓的線體兩頭,個吊著一個環。線體和環,都在散發著黃色的光。明顯的原因,是因為它沒有其他星星亮。垂直升起,慢慢騰騰,顯得很懶散。升到和東南的月亮的高度(從我的角度看)時,便向月亮游去。當時的月亮是上弦月。從我看到它到消失,前后30分鐘左右。

再看表,已經快8點了。這之前沒有一個行人,沒有一輛車經過。

感受到這極冷的夜之后,天蒙蒙亮了。有一個小時過去,我只好怏怏而歸。

這天,我除了向政府里的熟人打聽車外,就是詢問“怪星星”一事。人們平平淡淡告訴我,去年也有人看見。氣象部門的人說,不是人類所為。我想拿一定是UFO了。再問細節,就不耐煩:生日還顧不上那。得,那就算球吧!

不贅!

1989年11月22日

于岡底斯山寒冬

信十六 寄自圣地拉薩

蘇涯:

還是說我的路吧!

凍瘡治好,我就出發去拉薩。

日喀則到拉薩用去十七個小時,路過拉薩河時已經夜里十一點多。

到拉薩之后的數日,對這座高原古城的新鮮勁過去了,就開始著急起來。

有人說川藏(成都——拉薩)線是世界上最難走的公路,因為它要通過山體不穩定的橫斷山脈。

也有人說,然烏湖一帶已經塌方一百多公里了,等等。

可我還無法進川藏一步。日久在拉薩結識了許多人,有記者、作家、學者、干部、教授、大學生、包工頭……結識這些人,就被邀去天天喝酒。

又有了被困之感,川藏路不通車,又不愿坐飛機到成都,又不愿走青藏線出去。

只認川藏線。

許多好心人都來回話說:司機們都講川藏線太險,寧可繞著走青藏線也不走川藏線。勸我別認死理。

還說,誰誰就死在川藏線上了,誰誰在川藏線上被石頭飛下砸死,誰誰……

他們愈說我愈覺得川藏線上的魅力。

在拉薩我住在西藏藝術學校的一間練琴房,是朋友介紹找的校長阿旺克林給安排的,吃飯用飯卡。

結識的一些人應當記錄在案:蕭蒂巖,一級作家,男五十七歲,善辯、多怪想、奇思,著作頗豐,其《人·野人·宇宙人》一書稱,人是宇宙人演變而來,駭世驚俗,在國內外引起很大反響,并有驚世論文《關于中國“迷”文學》待發。朱朗時,三十三歲,自治區人大秘書,西藏喜瑪拉雅奇迷考察研究會經濟部部長,西南財經學院畢業,瀟灑不羈宏論濤濤:一淺一深一實一虛,古今中外再兼容天文地理。侯覺非、李紅兵夫婦,北京人,均二十八歲,男在人大當秘書,女在自治區醫院當大夫。1984年大學畢業一同來藏,八年后他們可以回北京。倆人在1987年3月,用了七十七天,從拉薩騎自行車走川藏線到了北京天安門廣場,全程一萬余里。還有另一人大的秘書汪洋;藝校的陳老師;葛老師;蔡老師……

聽說自治區全會近日在拉薩開幕,可以找一找昌都來的車,但要費些周折。

這幾日天天在蕭蒂巖家吃過飯,便騎上他的小紅自行車四處亂躥,也沒結果。

我還得把早晨拉屎的習慣,改為中午才行,否則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路上,要凍屁股。

順祝

一切如意!

1989年12月22日

于西藏藝校

信十七 寄自阿壩藏族自治州

蘇涯:

明代始稱四川,省名由北宋置川峽四路簡化而來。

再往前捋春秋時,東部有蜀國、巴國,秦朝改置蜀郡、巴郡,故而簡稱蜀。并有了巴山蜀水之說。

這以上的歷史均未提及今日的四川西部,大多說的是川東及川南。

其實大渡河、岷江也鼎鼎大名,更有著名自然景觀九寨溝。今天已經有更多的游人,走入川西的群山峻嶺之中……

在阿壩藏族自治州的理縣找到了老同學賀實踐,敲開門他差一點兒把我當成“討口”——就是要飯的,給轟出去,這兩天說起這事,大家就樂不可支。

在他這里我收到十幾封信,其中有一部分是走過的沿途省報、晚報,我的散文或詩發稿情況,也是一筆小收入。

有人說大渡河、岷江是孿生兄妹,同時出生在雪山草地,攜手而行,走著走著卻被高高的邛崍山脈分開,直到千里南行,繞過了三千多米高的峨眉山,才得以相見。

老賀陪我一道從雜谷腦進入邛崍山,那段路也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碰上了一次塌方,方桌大的巨石從山峰上滾滾而來,滾進路邊的河道里。嚇得我大氣不敢出,待滾石暫停,我在飛跑過去。

那夜我做了一宿噩夢,總覺得屁股后邊有塊大石頭在追著我。

這個山寨是羌族村叫蒲溪。

蒲溪在邛崍山中,海拔三千米左右。

起伏的群山之中有個火地寨,寨下邊有座“海子”,當地人說是在民國二十四年大地震時,整整一扇山峰塌下來而形成的堰塞湖。那條潺潺涓涓澈澈的蒲溪,便是從湖中流出,一直匯進雜谷腦河、匯入翻滾奔騰的岷江。

太陽蹦跳了一下便消失在西邊,如波如浪的山峰巔嵐之間,四面環山的峽谷中,似乎突然被潑進濃墨(過度的暮色似乎屬于山外),黑黑的夜讓你覺得黏稠。只有這樣的夜,大山才可以好好休息休息。

順致安康!

1990年1月15日

于川西大蒲溪

信十八 寄自邛崍山

蘇涯:

山路彎彎,道邊“三根針”、刺玫瑰、小青岡叢生攔腳,時不時還撕扯著我們的褲角。一段危崖,一段險路,那路也不過尺把寬窄;一段陡坡,一段流石,流石飛下百米溝壑,流水之聲敲擊著幽黑寧靜的山谷。

幾個小時后,抬頭再望,山寨燈火依然高高在上,傍星傍月,心里就不明白,這羌人為何把自己睡覺的地方建到那么高處?

終于我們抖掉一身灰土夜色,走進大蒲溪寨的齊海元家。

燈光和三腳鍋圈中燃旺的柴火,把個偌大的灶間照得通亮。

房梁上懸掛著一扇扇豬肉,一吊吊臘腸,一掛掛排骨——據說這是羌人家一種富裕的顯示。之后的幾天里去了十多戶人家,果然都是如此,只是多少有別,也就是貧富之差。

靠著山,傍著坡,羌人的房屋蓋起。以山石為主,木材輔之,最下一層一般為牲畜棚,二層為家人的起居室和灶間,三層放雜物,屋頂上有陽臺。向南的墻面上左右都有“十”字符號。門前碼放著劈好的木柴,柴與財音近,圖個吉利。建筑與藏族農區的房屋類似,只是顯得更堅固更龐大一些,故有碉樓之說。

羌人的服裝雖受到漢人的影響,但大體上沒變。他們的侔衫以亞麻為纖,手工織成,據說有幾千年的歷史了。至今山寨里還常常可以看見,婦女們在紡織這種布。

我鼓動老賀一再努力,房東才用羌族的家常飯菜招待了我們。

蒸蒸飯是用玉米粉拌洋芋丁蒸后而成;蒸蒸酒是青稞和玉米粉發酵后加熱像稀飯一樣喝,酸甜開胃;炒酸菜更是下飯。

酒足飯飽,大家便拉起手來,在灶間圍著塘火跳“鍋莊”舞。齊海元還為我們唱起羌族民歌:《拉力歌》《上五寨,下五寨》。

蒲溪有十寨,大蒲溪是上五寨中最大的寨子。在他們的民歌里淋漓盡致地表現了羌族人民熱愛自己故鄉的心聲。攀,圓木樓梯走上陽臺,山寨里燈火輝煌,許多人家在跳“鍋莊”,有女子尖脆的歌聲在大山中回旋。

這個民族讓我感到生氣勃勃。

后來我和賀實踐一起去拜望了這一帶,最著名、聲望最高的大巫師王九清,今年七十歲,十六歲開始做巫師。敘談了數小時,他說他的宗旨:驅邪扶善。最后拿出他執事時使用的法具:鼓、執仗、披肩猴皮帽,合影留念。

從王巫師處回來,碰到洗衣的羌女在唱《洗衣歌》:洗衣洗衣,洗冷了,太陽公公快過來,快過來,快過來,我們一起來溫暖。

順頌

春祉福安!

1990年1月18日

于大蒲溪齊家碉樓

欄目責編:閻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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