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哥兒們寫下那首可以叫人捉摸一百年，最終卻會以不解而終的成名作時，我正給躺在炕上的爺爺搓煙卷。我總是搓不太好，但還算湊合，能使爺爺在抽兩口后，用積攢多年的勁兒，抻著能看見青筋的脖子使勁咳嗽兩聲，然后突然適宜地瞇起眼。哥兒們沖著電話這頭的我扯著嗓子喊：哥兒們我要成名了！我看著爺爺，眼睛像川端康成，下巴像李幼斌，正吹著煙騰云駕霧。渾然沒理哥兒們由于一陣興奮帶來的語無倫次和喋喋不休，我“哦哦”地應(yīng)著。爺爺問我是誰的電話，我說電話公司。爺爺就又得意地罵起來。爺爺罵人很有一套，詞語甚是低俗難聽（我想這點我哥兒們是自愧不如的），臉上卻是怡然自得的神態(tài)，像在談自己年輕時候的過眼煙云。爺爺叫我“王X蛋”，叫的時候，我有求必應(yīng)，爺爺滿臉慈祥。我說“王X蛋”時，總是說得咬牙切齒，出不來爺爺那股境界，也許我還年輕，經(jīng)歷得太少。我說“王X蛋”是用來對敵人的，而爺爺是對自己人，當然特指我?；蛘咭苍S年輕時的敵人會成為不惑之年的自己人？我跟年輕時的爺爺注定沒過節(jié)，那我就是爺爺上輩子的仇人。后來電話掛了，忘了什么時候掛的，只隱約記得掛前哥兒們憤恨地罵了兩句。

后來，手上舉著的報紙讓習慣躺著抽煙的爺爺坐了起來。他喊我：王X蛋，這不是那誰嗎！我接過來，驚訝地說：對，就是他！是的，我哥兒們。他成名了。我后來問他：成名對你意味著什么？他還是那副傻咧咧的笑：錢，女人，一大群不懂你的人。這句話有嚼勁。末了，哥兒們一口喝干凈杯里的干紅。就這樣，哥兒們原先那沒人聽的抱怨都一股腦有了去向。報紙上，他侃侃而談，罵了許多文人。他說中國的詩歌矯情得要不得；某某以管窺人，憑幾部人物傳記妄下結(jié)論的態(tài)度令人惡心；喬叟的小說像沸騰過好幾遍的蒸餾水索然無味……至于被提問他崇拜誰的問題，哥兒們笑而不答。我知道他不喜歡尼采。若他實話實說崇拜自己，那這樣的自我崇拜便有了喜歡尼采的嫌疑。由此可見，他對尼采的恨之入骨遠遠甚于對自己的崇拜。

爺爺沒有恨的東西，盡管可惡的鳥兒每天來偷吃爺爺種的菜，爺爺也不恨。我罵鳥兒的時候，爺爺像是講道理似的說：這你能阻止嗎？接著，老頭兒咳嗽兩聲低頭鋤地，以他的背頂著藍天，順其自然。鳥兒嘰嘰喳喳，像受到了表揚，高興而羞澀地在電線上跳舞，差點打算親切地飛到爺爺背上歇腳?！霸谖铱磥?，這完全是一群媚娘的姿態(tài)，虧你還寫詩來表達它們”。我沖哥兒們生氣地說。他認為表達的對象不影響表達的意義，正如生活的對象并不影響生活的意義，別人的意義不影響他的意義。我于是終于明白了哥兒們是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物。

哥兒們耐不住熱，打個包去尋找自己的夢想稍帶避個暑，一走了之沒了消息。我認識了一個姑娘，自稱哥兒們的前女友。她邋遢地跟幾個男的拉拉扯扯，又哭著跟我說她沒錢了，并不像我看見的那樣，如此云云。我想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我像當年應(yīng)付哥兒們一樣應(yīng)付她，含糊其辭。后來，我居然問她會寫詩嗎？從她瞪著的大眼睛里，我想我犯了糊涂。詩人的女人不一定是詩人。我想她也看出我不是她要找的那種人。我從爺爺?shù)某閷侠锬昧诵╁X打發(fā)她走。她信誓旦旦說要拿著這些錢去找哥兒們，讓我陪同。爺爺扛著鋤頭，嘴里哼著的曲子在看到女人的時候變?yōu)橹淞R。我哄女人走，因為深知爺爺鋤頭的威力。

很多年前把牛頓砸聰明的蘋果熟了，下面再沒人等著去被砸。我給爺爺卷了根煙，看見今年第一個蘋果自己掉下來，爺爺說：嘗嘗吧，王X蛋，熟了。我跟爺爺一人一半。今年的第一屢甜讓人想入非非，思緒飄到九霄云外。飄云的天山，一望無際的可可西里，讓我一個勁兒地顫抖。第二天，我不顧爺爺?shù)膭褡?，毅然打個包踏上了哥兒們的征程。爺爺送我的最后一句話是：王X蛋。我足跡歪歪曲曲大致向西，一路吃吃喝喝，有山的地方游山，無山的地方玩水，無牽無掛，體會到遷客騷人那份沒心沒肺的快樂。我去可可西里尋找人類第一腳的共鳴，我獨自站在空曠孤獨的藍天下，只有黃沙……我想，人沒有長著根扎進土地里，就是注定要漂泊的，能拴住人身體的，只有安土重遷的心理。哥兒們說他沒有根，母親死后，父親開著直升機，把母親的骨灰撒了很遠，這一壯舉為哥兒們成為詩人埋下了伏筆。當然這種說法寧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一路上，我看到很多行者，我總想著哥兒們也許埋藏在這稀稀拉拉的裹著頭巾的人堆里，可是那點可憐的默契沒有讓我和任何一個人得以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興奮。下雨的日子里，我學著爺爺?shù)目跉猓吭诼灭^窗邊咒罵老天爺，心情卻無比的好。我那啰啰嗦嗦的哥兒們一定又在傻咧咧地寫他那詩歌了吧，我居然也笑了。后來，我在西藏不停地轉(zhuǎn)，了解了很多我不解的，然而卻是理所當然的習俗。我始終沒遇見我哥兒們，我想他是不是死了。他死了倒也皆大歡喜了。

我來到空氣稀薄的高原，著裝時尚的人在菩提樹下大口喘著粗氣，而爬滿皺紋的黑皮膚卻行走得異常怡然自得。我想我在這里能悟出點什么，于是停下腳步，住了好一陣子。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空淡地呼吸，從太陽刺眼的光暈里看到生命的脈絡(luò)在跳動，這一切都讓我清醒，異常清醒，清醒到只關(guān)注生命，忘記所有人的容顏與時間。我就如此簡單地生活了不知多久。

一天，看見一個抽卷煙的流浪者，想起我家里還有個罵人的流氓爺爺，思念這東西居然像那天我打發(fā)那個女人一樣打發(fā)我回到了家。

絲瓜已經(jīng)在我出去的這一年長起來了，在院里石板磚上形成一個綠帳篷，進屋必須穿過這片蔭涼。爺爺在我看見他的第一眼就吐掉嘴里的旱煙，跑過來用枯手抱住我，使勁捶我的背，還是那句話：王X蛋！

我重操舊業(yè)，又做起了給老頭卷煙，聽老頭罵人的勾當。有一天，報紙上又出現(xiàn)了哥兒們的詩，結(jié)尾是這么寫的：

我想拍拍別人的肩膀/說我要死了/別人總是接受我的拍打/卻不聽接下來的話/還在我說之前跳下懸崖/我只能把我的臨終遺囑/托付給我唯一的親人/雖不能拍你的肩膀/但請聽我說/我要死了。

我照樣給爺爺卷了煙，自己也卷了一支。爺倆在院里抽著煙。我想，哥兒們是平常人眼里所謂的真正死亡了，還是從詩人的精神領(lǐng)域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回到塵世了？我一口抽完手里的煙，菜地里那只大花貓伸了個長長的懶腰。

抱有目的地地漂泊一圈，又像漫無目的地回到原點。該表達的沒有表達好，該找的沒有找到，經(jīng)歷了一些后才忽然發(fā)現(xiàn)，讓你心里感覺安土重遷的平凡才是最應(yīng)該珍惜的。

絲瓜架的蔭涼里，爺爺齜著牙，啃著最后一季熟透的蘋果，電線上鳥兒依舊嘰嘰喳喳唱著歌，白白的云朵浸泡在清澈的藍天里，一切都讓人那么舒服。

王X蛋，給我卷支煙！老頭兒突然沖我喊。

我笑了，這不也是一種幸福嗎？

后來再沒了哥兒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