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年華

我站在五樓的走廊里往下看，地面上升起一層霧氣，雨滴零星地往下落。花花綠綠的傘，像是一朵朵盛開在雨中的水蓮花，新鮮、艷麗，干凈而且濕潤。傘下遮蔽著所有剛剛走出高考考場的莘莘學子，他們一定表情各異，而我卻無法看到。一定是有的微笑、有的悲哀吧，總的來說應該沉默是大多數！一樣的是每個人移動的腳步都是那樣緩慢，就像當初離開家走進這所學校的時候一樣。學校大門外的那條街道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眼神、一樣的守候，都在朝著低矮的電動伸拉大門蠢蠢欲動。

一

三年前的九月，我挎著重重的包袱走進高中校園，心里并不高興，也不憂傷。眼前是兩棟環形的教學樓、三棟公寓樓，一棟實驗樓，教學樓和實驗樓五層，公寓樓六層，都是前一年剛剛建成的，色調和諧、設計新穎，嶄新、大氣。兩邊兩條長長的條幅從一號教學樓樓頂拉下來，上面書寫著對新生的歡迎和對未來的祝愿。教學樓的正前方是一排對齊的四個公告欄，新來的同學都在那里貼出來的通知單上找自己被分到的班級和宿舍。那個公告欄也是每次評優后通報全校的一個信息窗口，我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出現在上面。

我以全年級十三名的成績被分到“火箭班”，本來是可以上省重點的，由于家庭的原因選擇了這所全日制普通高中，不但可以減免全部學費，而且還有額外獎金。其實普通高中的“火箭班”基本上是和上重點高中差不多的。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我開始學習，開始過高中那條直線永遠沒有拐點的生活。

十六歲的青春，就那樣被圈在了籠子里沒有自由。

餐廳，宿舍，教學樓。日復一日，沒有終止地重復著這樣的動作，沒有早晨，沒有黃昏，太陽在我們之后升起，在我們之前落下，我們仿佛行走在光陰之外，成了高中教育的復制品。上學上得久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會模糊了生活的概念，泯滅了斗志，消磨了理想，一個月總有那么三十來天不想上課。

春秋冬夏，流轉的時光中，我們進出校園，往來于紙筆之間，學習、娛樂、成長。陽光少年也曾為情所困，一度陷入愛河不能自拔。單純、孤傲，是面容中未曾缺失的表情。清早的晨露陽光，黃昏的垂柳夕陽。春花秋月，青春的年輪里，也曾忘我地在KTV瘋狂高歌，也曾三三兩兩相約酒吧不醉不歸，也曾在雪地里追逐打鬧樂此不疲，青春的少男少女就像雪花一樣干凈、潔白、可愛。

有機會的時候，我總會站在樓頂上看太陽升起。面對著冉冉紅日沖破陰霾噴薄而出，便抬頭靜望著天空，悄悄在心底許下諾言、許下深藏已久的心愿。涼爽的山風滌蕩心胸，還會帶給你一個清新的頭腦，讓你在新的一天中精神飽滿，忘記悲哀和憂傷，平心靜氣、坦坦蕩蕩。

二

在走進高中上第一節課的時候，老師就開始灌輸高考思想。一切都以高考為目標，在高考面前其他事情都是雞毛蒜皮、不足一提。日積月累的潛移默化中，學生們都變成了溫順的馴獸。曾經的鋒芒都已被打磨消退，鮮明的性格也變得千人一面，每個人進進出出都是大同小異。青春年華的孩子們開始頹廢、消沉，開始無精打采度日如年的生活。起床、上課、做作業，甚至連睡覺都是一種煎熬，很多時候感到麻木，覺得像行尸走肉一樣。

忘記時間和日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在萬千學子身上卻顯得平淡無奇。別人問今天幾號星期幾，回答不知道是很常見的事情。有時候有同學知道反倒會讓人覺得詫異。經常同學之間相互詢問總要問過十個八個，甚至問完全班同學也得不出結果。

上課成片成片的同學趴著睡覺，老師自然司空見慣，而校外的人見到總會為之汗顏，覺得不可思議，荒唐可笑。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感覺著實不爽，相信大部分學生都深有體會。一個人睡，可以理解為學生個人問題，而一群人在睡，或者所有人在睡恐怕就不是個人問題所能夠解答的了。擁擠的課程安排，繁雜的作業練習，堆積如山的教輔資料……當這樣的教學任務把一個學生的心理推向崩潰之后，他就會從此一蹶不振。

在新的學期開始的時候，總會告訴自己從明天起好好學習，每天堅持背單詞、寫作文、做習題，然而堅持不久便會一點一點放下，突然有一天驀然發現兩手空空，曾經的志向早被拋到九霄云外不知去向。在日期的遞加中日漸消沉、變得萎靡不振，喪失了一個少年本應具有的青春陽光和四射的活力與激情。社會上的人便開始借風使舵，指著鼻子罵學生、罵90后，好像這一切都與別人無關，只是我們的罪有應得。

三

中學時代的每一次活動，都是美好難忘的。元旦晚會上樂翻天的孩子們快樂沒有憂傷；運動場上的努力拼搏，讓我們怦然心跳、默默感動；一次踏青，一次春游，我們親近自然、心情恬淡，一個個純真無暇、相親相愛。凡此種種，銘刻在心，永生難忘。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風雨不在有……”這樣的歌聲又在耳邊回響，心底泛起經久不息的感動。曾經的朋友，元旦晚會上挽著手臂共唱的歌，那些滴落的眼淚見證了一段摯愛深情。而如今都已如春花，在那個六月過后，散落天涯。不管有多少不舍，不管有多少不情不愿，過往留下的記憶總是經不住時光的大浪淘沙，腦海中的畫面隨著日子的一天天變久都會被沖刷的慘淡泛白。

一場雨，一把傘，一種溫暖。運動會的長跑賽場上，你四十度高燒的身體在抽搐發抖，一場陣雨突如其來，一把傘為筋疲力竭的你擋去風吹雨打。你每一次抬腳都舉步維艱，頭頂的傘不離不棄，打傘的人卻被淋成了落湯雞。比賽結束之后你在接受校報記者采訪的時候說，是朋友和愛的力量讓你跑完全程的。所有的觀眾默然相視，一種心領神會的語言在心與心之間流動，流動著一種溫暖，一種愛。

草色青青，空氣中摻雜著泥土的氣息，遠遠望去，整個世界綠色瑩然。在春天到來之際，行走在大地之中、漫步在原野之上，朋友之間心與心就會靠得更近，世界也偷偷變得溫馨。所有人都心平氣和、寧靜溫暖，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夢。站在山頭上齊聲吶喊，喊出的不止是聲音，更是年少的彼此心中壓抑已久的夢想；一瓶礦泉水的傳遞，傳遞的不止是水，還是心心相印，是相愛相攜的愛與感動。

或許會在時光流轉中，模糊了某些瞬間；或許日子久了，會在不經意間忘記那些曾經熟悉的名字；或許在某個圓月當空的夜晚，你想起了過去，想起了那些歡笑、那些歌聲、那些擁抱和哭泣，你才猛然發現原來這一切在心中是這么深刻，總會在某些特定的時候出現，讓你在回憶中感動，在感動中潸然淚下。

四

十六七八歲的年紀，經不起奢侈和浪費，每一天每一秒都彌足珍貴、轉瞬即逝，擁有的人或許感覺不到什么，而失去的人就會痛心疾首、扼腕嘆息。有時候，你會在某一次洗臉時猛然發現自己變老了，幾顆青春痘悄悄爬上臉蛋，一道皺紋不知是什么時候就已在額頭上安家落戶。眼神也變得苦難哀傷，看起來飽經滄桑，仿佛青春之花從此便開始一瓣一瓣的凋落不止，一種姹紫嫣紅的景象瞬間便花落成傷的感覺油然而生，不禁在心底生出萬千感慨！

青春，原本就是一個憂傷的話題，而少年天生就帶著陽光和活力。也曾郁悶過，成群結隊地沖進網吧，在網絡游戲的虛幻中尋找一時的快感，企圖逃離沉重難挨的學業負擔，躲避紛繁靡亂的感情糾葛。年少氣盛的我們，總會犯些不應該的錯。會為了多曬一會兒陽光而逃課，會為了朋友大打出手，會為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而爭得喋喋不休，會站在操場邊的柳樹下看太陽落山而忘了吃飯，會因為走在小巷子里淋春天的雨而發燒感冒……

現在想起這些，卻感覺到溫馨愜意，覺得青春如果未曾有過這些，就會變得更加不完美，或者會不堪回首。有了這些，不管主流也好，非主流也好，叛逆也好，順從也罷，塵世里浮華喧囂的東西太多太多，我們在乎不過來，在平淡順其自然中一路走過，當我們有一天驀然回首的時候就會發現，身后的那一切原來都是那么美好，盡管我們從來沒有精心設計過。

不管是黑色六月還是魔鬼高三，逝者如斯，時間不會因為艱難而停滯不前。青春年華里，行走的足音很輕，淡然、平實，不強求、不放棄。有理想，就去追求，閑暇的時間里，就放松，愉悅心靈，讓自己快樂。

青春季節里，行走在求學路上，一身輕裝，從頭到腳的陽光，不要因現世的條條框框束縛了手腳而虛度年華。“莫等閑，白了少年頭”，該跑就跑，想飛就飛，無邊的蒼穹下，總有一片藍天讓你鷹擊長空。那些舞臺上，有限的時間也要絢爛無限的精彩；那些人群中、陽光下你比陽光更陽光。

五

高一、高二平平淡淡，很正常地度過。喜歡朋友，喜歡外面的世界，所以轉過學。在不同的人群中生活，會有不同的感受，得到不同的東西，這些都是應該放在人生閱歷中來銘記的。在奔波和苦難中更容易成長，來來回回的往返在家鄉與異地之間，讓我深刻的體會到很多在學生時代永遠不會明白的東西。那種流浪者的心情，把苦難藏在心底，苦死也說不出的心情……

一切都是默默的，默默地承擔、默默地忍受，默默地痛苦，默默地在痛苦中失眠，本以為不會睡著卻睡著了。時間也在默默中不見了，或者她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十八歲，我要在自己的成人之年迎接高考，實現生命中這一次最為華麗的蛻變。仿佛充滿了巧合，仿佛這樣的巧合也出現在無數同齡人的身上。

學校開始變得越來越瘋狂，對學生近乎種植園主剝削奴隸剩余價值一般進行壓縮教育，無數的試卷、資料堆滿了課桌、堆積如山，課桌上都沒有辦法騰出一塊地方來好好寫字。有的學生的學習狀態近乎自虐，沒日沒夜的做題寫字、寫字做題。在做題的過程中會不知不覺倒在桌子上睡著了，懷里抱了一堆書，一堆書就像枕頭一樣被當成枕頭一直枕著。

隨著高考倒計時的牌子被一頁一頁地翻過，有的學生變得焦慮不安，各種能被人想到和想不到的狀況都會在瞬間突然出現，讓人不可思議，卻又心生憐惜。倒計時進入五十天的時候，我感覺每天走在我身邊的那些同學，一個個神志不清，麻木無知、不省人事，仿佛沒有了人的血溫，有時候讓我感到恐懼。那種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讓人恐懼的遠遠不止這些。

一個女生在數學老師的課堂上放聲大哭，驚呆了所有人。如果你當時有心思考慮，你會想象到像午夜遇到詐尸的情景。當時還有校領導和教育局的領導坐在教室后排聽課、督課。流鼻血似乎成了一件很流行的事情，每節課都有同學陸陸續續捂著鼻子進進出出，進進出出的人除了進進出出的動作再沒有什么別的表情了，木偶一般的機械運動。我也曾一連幾天在做這個機械運動。

再也沒有人有心情去跑步，或者爬上樓頂看日出了。再也沒有微笑的表情、活潑的身影出現了，陽光照在他們身上也看不到陽光，一個個都成了標準的臟、亂、差，無精打采的樣子讓人感到心疼。當我從那段日子走過之后，我相信了他們說的：他們的世界里，真的只有黑暗。

六

高考如約而至。

六月七號那一天，火辣的太陽普照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校園周圍的柳樹在地上落下斑駁的影子，仿佛整個世界都可以在它強烈的光線下明察秋毫。高考的各項標準和要求，讓所有準備高考或者將來有一天要高考的人望而生畏，感到莊嚴、神圣不可侵犯。

考場外涌動著家長的身影，人山人海，考場上考生在書寫人生，宣判青春。

考場上會發生很多意外的事，很多意外都是曾經不會想到的，很多覺得怎么都不會發生的意外還是發生了。只要一個小小的意外，就會讓十幾年的寒窗努力付之一炬。當大家考完第一科走出考場的時候，對高考的畏懼不見了，卻有另一種心情涌上心頭。

十八年，覺得彈指一揮間。就這彈指一揮間，十八年不見了，卻什么也沒有遇見。

七號的晚上，不知道這一夜會讓多少人輾轉難眠，十幾年過來了，卻等不過一個晚上。茶不思，飯不想。誰知道這一個晚上又會在多少人身上出現多少狀況。或者一個狀況，就會讓之前所有的不懈努力和精心準備變得慘白無力。六月是一個天氣善變的季節，一夜之間，瞬息萬變。

第二天再見的時候，很多人都不是昨天的表情和狀態了。多多少少也算是經歷了高考的人，會在表面上偽裝出一種近乎扭曲的從容淡定，實際上卻是心驚膽戰、無所適從。我也會對熟悉和不熟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輕輕微笑，一點祝福，一點心愿吧，給他們，也給自己。爸爸媽媽在這個時候超乎尋常地懂我，什么也不說。不送我進考場，也不在考場外苦苦等待，淋雨或者暴曬。我很安心。

轟鳴的雷聲打破了考場內的寂靜無聲，我看到前邊的男生持筆的右手在雷聲響起的時候猛地一抽，我覺得筆尖一定在卷子上劃下了一道長長的墨痕，他一定悔恨不已，都不知道該怎么繼續下筆做題了。有人也轉過頭看看窗子外邊的世界，一片烏云密布，豆大的雨滴織成了無數交錯的網。只一瞬，就把臉轉過來，低低地貼在試卷上。

六月的下午總會時不時地下一場雨，而這場雨過后，不知道會讓多少人淚如雨下。

站在校園里，雨滴漸漸稀少了，空氣清新濕潤沁人心脾，頓覺身心爽朗、一身輕松。天上的云彩漸漸散開，零零散散透出幾塊湛藍的天空，太陽從西邊的天空中四射出柔軟的光線，一道彩虹出現在學校后面的山溝上，遠山綠意瑩然，在雨水的沖刷后，一切都開始了新的生長。我朝著熟悉的校園笑笑，校園正中央的噴泉開了。我轉過身，輕輕向教學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