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的想法

一個屠夫，想想看，一個屠夫會想些什么。恐怕要先知道一個屠夫平時做什么吧。也許現在該稱呼他們為“屠宰場工人”，不過做的事情是一樣的，那就是把養殖戶送來的牲口殺死，換取報酬。

《水滸傳》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屠夫”就是鄭大官人了。不過我喜歡魯達的叫法——鄭屠！一聲大喝，兩個人的形象都栩栩如生。鄭屠實際上是個肉販子，他的肉鋪子管不管殺豬呢？想必是管的，魯達既然稱之為鄭“屠”，那么說明那個鄭大官人的肉鋪子也是集屠宰、加工、銷售于一體的企業了。如果說鄭屠是個屠夫，那么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屠夫。殺豬、削肉都有他的手下去做。鄭屠可以享受他成功后的果實，每天看看屬于自己的肉鋪子有條不紊地運轉，身邊隨時有員工可以使喚、指揮，甚至對家里那個脾氣暴躁的母老虎厭倦了，也可以花上三千貫錢買來一個清純粉嫩的小妾。可惜他的好日子沒過多久。母老虎終究是老虎，容不得自己的地位和尊嚴被挑戰。金翠蓮被趕出家門，據說到頭來連那三千貫錢的一文都沒見到。鄭屠作為一個市井之徒，一方面，對母老虎沒有半點威風，不敢抗爭；另一方面，對被趕出家門的金翠蓮父女露出無賴嘴臉：“還我三千貫典身錢。”

老金頭帶著女兒無奈在茶樓賣唱，可憐得很。人和人本來就是這么不公平，老金頭只能接受悲劇命運了。可是金翠蓮一哭，改變了父女倆的命運。這種改變的后果是鄭屠的殺身之禍和魯達的流落江湖。

再看鄭屠這個角色。市井小人，他的事業和勢力，不管是老子留下來的還是自己干出來的，都離不開自己的努力。他欺負弱小，是出于他的本性。愛占便宜嘛，你是個弱勢的人，我不欺負你就是對不起我自己了——就像順手碾死路過的小螞蟻，反正你沒有還手的力量。放心，抬手碾死你就像端起杯子喝水一樣，不會讓我有任何心理障礙，何況，我欺負人心里還有快感。

魯達，你無疑比我鄭屠強，你是官府的提轄，且有一身武藝，我惹不起你。可我平時也沒惹你，你來了，我畢恭畢敬，又是唱喏，又是讓座，你讓我東我不敢西。我平時飛揚跋扈，人稱“鎮關西”，可也從來沒有對你有過半點放肆。我欺負的都是我能欺負的，都是該被我欺負的人。你說你來找我的麻煩，是因為我叫了“鎮關西”冒犯了你，還是霸占了金翠蓮惹了你了？是我不講理，還是你不講理？我被你三拳打死，我找誰說理去？

是啊，鄭屠這話沒能說出來就被打死了，他也沒告訴過《水滸》的作者。這話是我揣測的。一個市井無賴，抓住了機遇獲得了一定的地位，平時做著合法并且還公道的買賣，偶爾鉆鉆制度的空子，欺負一下弱小的老實人，找找樂子。他也罪不至死吧？

魯達你若是個俠客，也就不該對我鄭屠這樣的小人下手。你這樣野蠻地打我，也不符合俠客的身份。俠客是主持公道的，你連我的話都沒有問，就憑一面之詞打死了我，就是不公道。我在你面前也只不過是一只小螞蟻。你打我，就像DOTA職業選手上浩方虐菜一樣容易。

好了，不讓鄭屠說話了。想想《水滸》整部書，又寫了幾個真正的俠客沒有？每個人都是有缺點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麻煩，有自己的悲喜，其中還是悲多一些。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員外、都頭出身的名俠，都不能擺脫人間的不公平。刀不管有多快，也救不了悲劇中的別人和自己。時代的局限和人的追求，這是隱藏在作品背后巨大的矛盾。

鄭屠本性如此，造成了他會欺負弱小。然而我相信《水滸》寫的不僅是一個鄭屠，也不僅是這么一個故事。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在任何有人的地方發生著，從沒有停下來過。鄭屠的本性也反映當時社會的形態，制度不完善，強的欺負弱的沒有道理講。這種事情太多了，不平、不公太多了。魯達就是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不平的化身，三拳打死了鄭屠，不和你講道理。然而，所有的不平，所有的不公，隨著不斷改朝換代，隨著不斷的制度改變，從來不曾停下過。這不是制度的完善可以徹底抹去的，因為這是人性的一部分。說到人性，就比較難以繼續了。人性好像是一座云霧繚繞的大山，你總是不能了解它的全部。

魯達是個不平凡的人，因為他驚人的武勇。同時他是個平庸的人，莽撞、沖動，雖有火熱的心，卻不能做濟世救人的俠客。人無完人，魯達的朋友林沖同樣武藝超群，但是他遇事思前想后，能忍則忍，反而毫無果斷和魄力。上了梁山那是被逼的，王倫如果對他好一點，林沖決不會殺了他投靠別人。林沖只不過想找一個對他好一點的主子，靠工作賺些報酬，過舒服的小日子。可見矯枉過正，一個人做得到什么都“恰當”太難了。真玩命去做，先要有天賦，還要肯犧牲，恐怕這要犧牲很多東西，有自己，有別人。

鄭屠若是個屠夫，就一定殺過豬。那么他殺豬的時候會想些什么呢？他若是殺過豬，就一定有過第一次殺豬的經歷。那么第一次殺豬時他又是怎么想的呢？我從沒有親手殺過豬，以后估計也不會。所以我好奇，一個屠夫的想法是什么？他是保持冷靜的，還是會興奮？他一定是無情的吧？有情的人又怎么下得了手？那么他至少是果斷的。有情的人至少沒法做到足夠果斷。有情的人必定有無奈，或許有悲傷，也許悲傷得發抖。當他下不了手的時候，是不是會對自己說什么？不管說什么，我想都一定是吶喊。我打死蚊子的時候通常是比較冷靜的，但是當到了不得不親手拍死一只蟑螂的時候，就不能不掙扎了。不知道是我怕蟑螂，還是怕死亡。死亡就是死亡，不分別人的還是自己的。能冷靜地綁著一身炸彈走進一群不認識的人的集會地的人，才真是不怕死亡的人。我也想象我的同學們，估計沒有幾個能毫無心理障礙地拿起刀殺死一頭豬。可是這樣是好是壞？我們這些人畢竟離這樣的殘酷太遠。從古到今永遠存在著的殘酷，我們都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無聊的時候想一想：“屠夫是怎么想的呢？”

《水滸》不寫殺豬，寫殺人。殺人都很干脆。“只一刀”，短暫的發力，冷酷的爆發力。這不斷地殺，是針對人世間的不公、不平？看這樣一部書，仿佛能感受作者的視界、經歷，和他深刻的認識。這些都在這爆發的暴力中抒發。沒錯，一個寫作的人，無論如何不能掩飾自己的內心。也只有經過內心的作品才有靈魂。

殺人的人是干脆的，一刀劈出，決不會拖泥帶水。拖泥帶水的人不會有一次機會；掌握他人生死的人在決定他人的生死的那一刻，也是干脆的，做不到無情的人不可能掌握他人的生死。我們真的離這些殘酷遠嗎？如果覺得遠，也許只因為你是一個失敗者。殘酷的斗爭每天發生在我們身邊，好像每個人握著一把無形的刀，捍衛著屬于自己的利益，窺視著別人的地盤。這個世界上，資源永遠是有限的，而人性的不滿足是無限的。這也是制度不論如何完善都永遠無法改變的，勝利者沒有工夫抒發感慨，只有不斷爭斗，才能保住已經取得的利益。殘酷本身是可以歷練人的，人斗爭，不管是和別人斗，還是和自己斗，終歸要斗爭。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是這個世界選擇的我們的人性的一部分。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夠成功，我想這應該是我斗贏了我自己的結果。我是一個很懶的人，又懶惰又沒有耐性，從來都不愿意去和別人斗，去爭，也就再也不愿意和自己斗。當任由自己懶散，我發現我很痛苦。我都幾乎不能克服自己的弱點，我還何以生存？是我看不到嗎？現實就是這么殘酷，當我放任懶惰，不在乎自己的無能，現實絕對公正地痛擊了我。所以我看到了，機會還有，現實對待不同的人不可能公平，但對一個人是絕對公平的。

或許我已經想通一個屠夫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