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二○○五年四月十二日下午,我應邀到美國華盛頓國會圖書館演講。
圖書館根據當地華文讀者的要求,給我出了一個題目:《寫作的腳步》。意思很明白,要我著重講述歷險數萬公里邊走邊寫的體會。我覺得那些體會都已經寫在書里了,不必重復,而我當時最想在國際場合講述的,是中華文化的集體人格。因此就與他們商量,把講題改成了《君子的腳步》。
后來在哈佛、耶魯、馬里蘭等大學巡回演講,也是圍繞著這個課題。在哈佛演講后,我與該校幾十位退休的華裔教授座談了兩個晚上。他們一致認為,以“君子之道”為入口來講述中華文化,是一個很好的思路。波士頓森林別墅中的美好夜晚,大家一邊喝茶一邊暢談著“古之君子”,真是愉快。
這篇文章,就是我在那些演講后整理的部分書面資料。
回想那天在國會圖書館演講時,一位副館長熱情地說,我是他們歷來邀請的演講者中第一位中國大陸學者。在我之前,只有一位高官去講過。因為是第一位,圖書館在演講前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那就是,由圖書館的亞洲部主任和另一位官員,推著一輛金屬架的運書車,繞場一周。車上,全是他們館藏的我的著作。運書車推過的通道兩邊,聽眾們排排起立,以目光迎送。這場面,讓我有點感動。
運書車最后終于推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看,立即與同去的妻子交換了一個眼色。妻子輕笑了一下,便用手指豎放在唇前。這是因為,車上有很大一部分是盜版書,但妻子希望我不要當場說破。
之前在美國的很多華文書店也看到過不少我的盜版書,還有一些署著我的名字卻無一字出于我手筆的書,應該叫偽版書。一看就知道,全都出自大陸。真不知道那些神通廣大的盜版集團如何打通了海外的管道,居然把美國的國會圖書館也給騙了。
比盜版和偽版更嚴重的是,多數外國人對中國文化也處于普遍的誤讀狀態,其中包括不少學者。其實,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首先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誤讀。這就像一個人,如果無法講清楚自己是誰,那么,不管做什么事,對人對己都會是隔閡重重。因此,古希臘神廟墻壁上刻的那句哲言,永遠讓人驚悚:“人啊,認識你自己!”
我說過,歐洲文藝復興千言萬語,其實只是輕聲問了一聲:“我是誰?”此問一出,大家都從中世紀的長夜中蘇醒,霞光滿天。
文化有很多臺階,每一級都安頓著不同的項目。那么,最后一級是什么呢?
當然,最后一級不是名校,不是博士,不是教授,不是學派,不是大獎,不是國粹,不是唐詩,不是羅浮宮,不是好萊塢……
很多、很多“不是”。但是,它們每一項,都有資格找到自己的文化臺階,拂衣整冠,自成氣象。它們很可能把自己看成是最后目標,最高等級,但實際上都不是。而且,它們之間,也互不承認。
世界各國的學者們,常常也在這么多文化項目間比輕重,說是非。意見總是吵吵嚷嚷,直到聽到了一種聲音,情況才發生一點變化。
這種聲音說,文化的終極成果,是人格(personality)。
例如,中華文化的終極成果,是中國人的集體人格。復興中華文化,也就是尋找和優化中國人的集體人格。
這也可以看做是文化的最后一級臺階。
首先以現代學理指出這個臺階的,是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他曾經追隨過弗洛伊德有關“無意識”、潛意識的研究,但又擺脫了其中的各種局限,認為只有“集體無意識”即集體人格才有普遍意義。對此,學術界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比喻:弗洛伊德找到了大海波濤下的暗礁,而榮格,則找到了暗礁下的海床。
更重要的是,榮格指出,“集體人格”并不是形成于當代人們的有生之年。最早的種子,可能在“神話”中就播下了。每個古老的民族都有很多“大神話”,后面還會引發出很多“小神話”,這就是榮格所說的“夢”。
神話和夢,都會以“原型”(archetype)“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s)的方式成為一個民族的“自畫像”(self-portrait),反復出現在集體心理活動中。
這一來,“集體人格”就具有了長期穩定的象征意義。照榮格的一個漂亮說法,成了“有故鄉的靈魂”。
順著這個思路,中國人的集體人格也是有“故鄉”的。那“故鄉”,首先是神話,例如“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等等。每一個中國人的靈魂深處,都埋藏著這些遙遠的“故鄉”。當然,神話只是起點,“集體人格”的原型建立,是一個復雜的人類學工程。對于一般人來說,只需明白,文化的最后一級臺階,就是為靈魂找到故鄉,或者說,找到有故鄉的靈魂。
這個課題,連很多等級不低的學者也不明白。
我想起一件往事。
二十幾年前,我還在上海戲劇學院擔任院長,與一位喜歡讀書的頂頭上司汪道涵市長成了朋友,建立了一種“好書交換”關系,約定發現好書,簽名互贈。有一次,我送給他一部北京剛剛出版的古印度哲學《五十奧義書》,他立即回送我一部臺灣中正書局出版的《西方思想家論中國》。過幾天我告訴他,我讀了里邊劉耀中先生寫的《中國與榮格》一文,對其中一段記述很感興趣。
這段記述,介紹了榮格在自傳中寫到的接受中國學者胡適訪問的情景:
他們談《易經》,胡適告訴榮格說,他不太相信《易經》,并說那該是一種魔術和符咒。榮格聽到后,急問他曾經嘗試過沒有,胡適點頭。榮格再問他,《易經》卦內的答案是不是真實的,對他有沒有幫助。
這一連串的問題,使胡適很難受。榮格也開始意識到,中國當代學者已漸漸走向西方的科學境界,對他們自己的傳統文化有懷疑了。
——《西方思想家論中國》第177頁
胡適認為《易經》是一種魔術和符咒,用的是西方近代科學思維。但他不知道,此刻坐在他眼前的這位西方公認的一流學者,卻曾經深入研究過《易經》。我們不妨再讀一段劉先生的介紹:
榮格為威廉的《易經》譯本寫了十七頁的引言。榮格說,西方古代的科學與中國《易經》原則是共通的,但是與西方現代科學的因果律有很大的差別。因果律超越不過統計學,現代人比不上古代人的主觀智慧。因果律把人的主觀異化了,該是西方文明很大的毛病。
榮格并且發現,中國道家有“物極必反”的基本法則,遠遠超過西方人的思想。他指出,西方往往被“自我中心觀”的魔鬼引導,而沿著所謂“高貴”的道路走向宗教經驗將帶來的碩果。于此,榮格觀察到,道家的“物極必反”法則西方可以采用,唯有靠此,在西方互相沖突的人格和他們忘記了的另一半才會團圓,西方人士的痛苦內戰才會結束。
——《西方思想家論中國》第176-177頁
胡適比較榮格小十六歲,無論從年齡輩分上還是從學術輩分上都不能與榮格比肩。他顯然沒有讀過榮格為《易經》寫的那十七頁引言,所以那天說得太草率了。榮格一聽就著急,而且后來還是不斷著急,一再“勸告中國文明絕對不要跟西方跑”。
榮格在以上引文中論述到中國哲學時,作為對照,提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西方互相沖突的人格”。你看,人格,還是人格,他離不開這個命題。他指出,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根本差異,正在于“人格”的不同,這是他的學術基點。
汪道涵先生他們這代人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很深,因此比較能夠理解胡適對于《易經》等中國古典的隔閡,很不喜歡當時已經重新探頭的“國粹”“國學”等等概念,隱隱覺得那是改革開放的文化阻力。我向汪道涵先生解釋道,我也不喜歡“國粹”“國學”等等低級復古主義的提法,認為那是借用國家主義來實行排他主義,而且主要是排斥國內的其他藝術和學問;但是,從文化人類學的高度尋找民族生存的遠古基因,與我們的現代化努力并不抵牾。讓我高興的是,汪先生雖然不熟悉榮格,卻對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1854-1941)比較了解,讀過《金枝》,這就使我們討論榮格有了基礎。
榮格見了胡適后,發現中國當代學者已經不明白自己傳統文化中有些內容“遠遠超過西方人的思想”,不明白“西方互相沖突的人格”所造成的痛苦內戰只有靠中國哲學才能結束。其實,并不是所有的中國當代智者都是這樣。
早在榮格見胡適之前很多年,中國最有現代思維的革命領袖孫中山在日本的一次演講中,已經觸及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的差別,觀點居然非常靠近榮格而不是胡適。他還借此,警告了日本的文化選擇。
一九二四年,孫中山在日本神戶的演講中說:
西方的物質文明是科學文明,并最終發展為武力文明來壓迫亞洲國家,這也就是中國自古以來所謂的“霸道”文化。而東方文明則是要遠遠超越它的“王道”文化。王道文化的本質就是道德和仁義。
你們日本民族既得到了歐美的霸道文化,又擁有亞洲的王道文化,對于世界文化的未來,日本究竟是要成為西方霸道的鷹犬,還是做東方王道的干城,都需要由你們日本國民自己去詳審慎擇。
后來的情況如何呢?七十多年之后,日本企業家稻盛和夫到中國天津演講,他在引述了孫中山上面這段話后坦陳:
令人遺憾的是,日本不僅沒有聽從孫中山的這一忠告,反而一發不可收地走上了霸權主義的道路。
《對話稻盛和夫》(四)第85頁
孫中山把榮格所說的“西方互相沖突的文化”與中國以道德和仁義為本質的“王道”文化一起放在日本面前,要他們“詳審慎擇”。這個思路,也就是把不同政治選擇歸因于文化選擇。然而,既然他提到一切都是“自古以來”的,那么,要日本選擇“王道”文化也就幾乎不會成功,勸告也只是勸告罷了。
王道、道德、仁義等等,大家都會說,但當這些文化理念全都沉淀為人格,而且由悠久的歲月沉淀為集體人格,別的人群要學,就不容易了。
中國人的集體人格應該是什么樣的呢?這個問題,既帶有歷史性、現實性,又帶有理想性。
顯然,這種集體人格必然與其他民族很不一樣。
我可以再借一個外國人來說明這個問題。
這個人我說過多次,就是那位十六世紀到中國來的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他對中國文化進行了數十年精深和全面的研究,很多方面已經一點兒也不差于中國文化人,但我們讀完長長的《利瑪竇中國札記》(China in Sixteenth Century:The Journals of Mathew Ricci)就會發現,最后還是在人格上差了關鍵一步。那就是,他暗中固守的,仍然是西方的“圣徒人格”和“紳士人格”。
與“圣徒”和“紳士”不同,中國文化的集體人格模式,是“君子”。
中國文化的人格模式還有不少,其中衍伸最廣、重疊最多、滲透最密的,莫過于“君子”。這也可以說是一個龐大民族在自身早期文化整合中的“最大公約數”。
“君子”,終于成了中國人最獨特的文化標識。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在集體人格上都有自己的文化標識。除了利瑪竇的“圣徒人格”和“紳士人格”外,還有“騎士人格”“靈修人格”“浪人人格”“牛仔人格”等等。這些標識性的集體人格,互相之間有著巨大的區別,很難通過學習和模仿全然融合。這是因為,所有的集體人格皆如榮格所說,各有自己的“故鄉”。從神話開始,埋藏著一個遙遠而深沉的夢,積淀成了一種潛意識、無意識的“原型”。
“君子”作為一種集體人格的雛形古已有之,卻又經過儒家的選擇、闡釋、提升,結果就成了一種人格理想。儒家先是謙恭地維護了君子的人格原型,然后又鮮明地輸入了自己的人格設計。這種在原型和設計之間的平衡,貼合了多數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和文化選擇,因此儒家也就取得了“獨尊”的地位。
不少中國現代作家和學者喜歡用激烈的語氣抨擊中國人的集體人格,揭示丑惡的“國民性”。看似深刻,但與儒家一比,層次就低得多了。儒家大師如林,哪里會看不見集體人格的毛病?但是,從第一代儒學大師開始,就在淤泥中構建出了自己的理想設計。
這種理想設計一旦產生,中國文化的許許多多亮點都向那里滑動、集中、灌注、熔合。因此,“君子”兩字包羅萬象,非同小可。儒家學說的最簡捷概括,即可稱之為“君子之道”。甚至,中國文化的鑰匙也在那里。
對中國文化而言,有了君子,什么都有了;沒有君子,什么都徒勞。
這也就是說,人格在文化上,收納一切,沉淀一切,預示一切。
任何文化,都是前人對后代的遺囑。最好的遺囑,莫過于理想的預示。
后代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中國文化由儒家作了理想性的回答:做個君子。
做個君子,也就是做個最合格、最理想的中國人。
我一直認為,中國文化沒有淪喪的最終原因,是君子未死,人格未潰。
中國文化的延續,是君子人格的延續;中國文化的剛健,是君子人格的剛健;中國文化的缺憾,是君子人格的缺憾;中國文化的更新,是君子人格的更新。
如果說,文化的最初蹤影,是人的痕跡,那么,文化的最后結晶,是人的歸屬。
儒家在對“君子”進行闡述的時候,采取了一種極為高明的理論技巧。那就是,不直接定義“君子”,只是反復描繪它的對立面。
“君子”的對立面,就是“小人”。
用一系列的否定,來完成一種肯定。這種理論技巧,也可稱之為“邊緣裁切法”,或曰“劃界確認法”。這種方法,在邏輯學上,是通過確認外延,來包圍內涵。
因此,“小人”的出現,對“君子”特別重要。其實不僅在理論概念上是這樣,即使在生活實際中也是這樣。如果沒有小人,君子就缺少了對比,顯現不出來了。
“小人”,在古代未必貶義,而是指向著一些低微的社會地位和生態群落。誠如俞樾在《群經平議》中所說:“古書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言,漢世說如此。后儒專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義也。”
但是,生態積淀人品。終于,這組對比變成了人品對比。我認為,“后儒”的這種轉變,亦合“古儒”之意。
君子和小人的劃分,使君子這一人格理想更堅硬了。在漢語中,“人格”之“格”,是由一系列拒絕、擺脫、否決來實現的。在君子邊上緊緊貼著一個小人,就是提醒君子必須時時行使推拒權、切割權,這使君子有了自立的框范。
君子和小人的劃分,并不一定出現在不同人群之間。同一群人,甚至,同一個人,也會有君子成分和小人成分的較量。我說過,連我們自己身上,也潛伏著不少君子和小人的暗斗。這也就構成了我們自己的近距離選擇。唐代吳兢在《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中說:
君子、小人本無常。行善事則為君子,行惡事即為小人。
《貞觀政要》第一二九頁
這就說得很清楚了,其間的區分不在于兩個穩定的族群,而在于與我們內心的一念之差,我們行為的一步進退。我覺得這種思想,與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存在主義哲學中有關“由選擇決定人的本質”的論述頗為相近,卻又早了薩特那么多年。
儒家讓君子和小人相鄰咫尺,其實也為人們提供了自我修煉長途中的一個個岔道,讓大家在岔道口一次次選擇,然后,才說得上誰是君子。
君子,是選擇的結果。小人,是儒家故意設定的錯誤答案。設定錯誤答案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你選錯,而是為了讓你選對。
儒家對后世的遺囑——做君子,不做小人,有沒有傳下來呢?
傳下來了。而且,傳得眾人皆知。只要是中國人,即使不通文墨,也樂于被人稱為君子,而絕不愿意被人看作小人。如此普及千年,如此深入人心,實在是一種文化奇跡。
由此,儒家的遺囑,也就變成了整個中國文化的主要遺囑。
這一現象傳達了一個奧秘,那就是,最重要、最有效的遺囑,總是與做人有關。
回想一下,孔子本來是有完整的計劃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一輩子下來,治國、平天下的目的不僅自己沒有達到,而且講給別人聽也等于對牛彈琴。十余年辛苦奔波于一個個政治集團之間,都沒有效果。回來一看,親人的離世使“齊家”也成了一種自嘲。最后,他唯一能抓住的,只有修身,也就是讓自己做個什么樣的人。因此,他真正實踐了的遺囑,可讓別人信賴的遺囑,也只有這一條。“修身”本是他計劃的起點,沒想到,起點變成了終點。
不錯,做人,是永恒的起點,也是永恒的終點。
因為與人人有關,所以能夠代代感應,成為有效遺囑。
一定有人不贊成,認為君子之道流傳那么久,產生真正完美君子的比例并不高。因此,不能認為“有效”。
這種觀點,把理想人格的設計和引導當作了“應時配方”。其實,人類歷史上任何民族的理想人格設計,都不具備“即時打造、批量生產”的功能。君子之道也一樣,這是一種永不止息的人格動員,使多數社會成員經常發覺自己與君子的差距,然后產生“見賢思齊”“景行行止”的向往,而不是在當下急著搭建一個所謂“君子國”。過程比終點重要,鍛鑄人格的過程不應該中斷,而一個匆促搭建的“君子國”,肯定名不副實。
既然君子之道是中國文化的主要遺囑,那么,古人心中的君子應該是什么樣的呢?
這是我多年來特別想做的一件事,那就是為今天的年輕讀者介紹君子之道的簡單輪廓。
不要看不起簡單,請相信,任何祖先遺囑都不會艱深復雜。艱深復雜了,一定不是最重要的遺囑,也不值得繼承。
我選出的君子之道,有這樣九項:
一,君子懷德;
二,君子之德風;
三,君子成人之美;
四,君子周而不比;
五,君子坦蕩蕩;
六,君子中庸;
七,君子有禮;
八,君子不器;
九,君子知恥。
下面我一點點解釋。
如果要把君子的品行簡縮成一個字,那個字應該是“德”。因此,“君子懷德”,是君子之道的起點。
德是什么?說來話長,主要是指“利人、利他、利天下”的社會責任。
“利天下”是孟子說的,在《孟子·盡心》中有“摩頂放踵利天下”的說法,意思是只要對天下有利,不惜渾身傷殘。
當然,這是太高的標準,一般人達不到,因此還是回過頭去,聽聽孔子有關“君子懷德”的普遍性論述。
孔子說:
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
《論語·里仁》
這里所說的君子、小人,就主要是指地位,而不是人品。對這句話的注釋,還是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做得最好。朱熹是這樣注的:
懷,思念也。懷德,謂存其固有之善。懷土,謂溺其所處之安。懷刑,謂畏法。懷惠,謂貪利。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間而已關?
按照朱熹的說法,君子、小人的差別,根子上是公、私之間的差別。以公共利益為主要思念趣向,便是君子;以私自利益為主要思念趣向,則是小人。因為這里所說的小人是指普通百姓,所以“懷土”“懷惠”也是合理的,算不上惡。但是,即使是普通百姓,如果永遠地思念立足的自家鄉土而不去守護天良大善,永遠地思念私利恩惠而不去關顧社會規范(懷刑),那也就不是君子情懷。
朱熹把“德”定義為面向公共利益的“固有之善”,這就體現了他對人本性的理解。在他看來,人的本性中都存在著“利人、利他、利天下”的善根,而且是固有的,與生俱來的,古已有之的,因此也是穩定潛藏的。君子的責任,就是發掘自己的“固有之善”,肯定他人的“固有之善”,由此構成德的基礎。
孔子把“德”和“土”并列為一個對立概念,這是現代人不容易理解的。對于這個問題,儒家經典《禮記·大學》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論述,對君子心目中的輕重關系作了一個排列。在這個排列中,第一是德,第二是人,第三是土,第四是財。結論是,德是本,財為末。原文如下:
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德者,本也;財者,末也。
《大學》第十章
這段話,如果用我的語言方式來說,就會是這樣:
作為君子,放在人生最前面的必須是道德。有了道德,才會有真正的人;有了人,才會有腳下的土地;有了土地,才會產生財物;有了財物,才能有所享用。因此,道德是本,財物是末。
還有一種說法更徹底,根本不讓它們以平立的方式排先后,而是確認道德與財物之間是一種承載關系。那就是《周易》里的那句千古名言:
君子以厚德載物。
《周易·象傳》
“厚德載物”可以有兩種解釋,那就是把“厚”看成動詞,還是形容詞。
如果看成動詞,意思就是:先要培植、加重德性,然后可以承載萬物。
如果看成形容詞,意思就是:只有以厚重、穩固的道德為基座,才能承載萬物。
這兩種意思,沒有什么差別,那就是構成了“德”和“物”的主、屬關系,厚、薄關系。
歷來也有很多富豪行善,可惜他們往往是“厚物載德”,也就是厚積大量財物,然后浮現一些善行。他們的居所里,很可能也掛著“厚德載物”的牌匾,但在行動上卻輕重顛倒了。
輕重顛倒還算好,更要防范的是本末倒置。
如果本末倒置,將會如何?《潛夫論》認為,“無德而賄豐,禍之胎也”。
那么,為什么人們常常在“德”和“物”的問題上輕重顛倒、本末倒置呢?因為,一般人總會把土地和財物的占有看成是一種力量,直到今天還是這樣。因此荀子說了八個字:
君子以德,小人以力。
《荀子·富國第十》
這是在說立身之本。君子立身于德,小人立身于力。即使君子擁有了力,那也要以德為歸,以力弘德。總之,德是主宰,主宰著財,主宰著物,主宰著力。
西方近代社會,主要著眼于力。我國當代很多人片面地摹仿,又變本加厲,把德和力的關系顛倒了。他們崇尚“成功”,甚至從童年開始,就永遠地彌漫著“輸贏”的符咒,一直貫穿終身。他們所說的“成功”和“贏”,也就是荀子所警惕的“力”。按照儒家哲學,這是一條背離君子之道的不歸路。
不妨設想一下,多少年后,我們居住的城市和街道,擁擠著一個更比一個“成功”的“力士”,摩肩接踵,氣宇軒昂,我們還敢繼續住下去嗎?我們真正企盼的,究竟是什么?
在中國古代經典中,德,還有一些鄰近概念,譬如仁、義等等。這些概念是有差異的,我在這里不作精細辨析了,只把它們當做“君子懷德”這一基本命題的延伸。它們都用近似的內涵說明了一個公理:良好的品行,是君子之魂,也是天下之盼。
對此,孟子照例說得特別深刻。他一再把君子逼到人之為人的最后底線,認為人與禽獸的區別就在于仁義道德,因此真正的君子不惜“舍生取義”。對于這種思路,程頤解釋道:
君子所以異于禽獸者,以有仁義之性也。
《二程遺書》卷二十五
孔子對“仁”的定義是“仁者愛人”。于是,以后人們說到“仁”,總是包含著愛。例如《鹽鐵論》所說“仁者,愛之效也”;《淮南子》所說“仁莫大于愛人”等等。
至于“義”,孔子更是斬釘截鐵地提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他所說的“喻”,意為“明曉”“懂得”“了解”。那么,什么是義?大致是指由道德出發的社會正道。相比之下,“仁”較軟而“義”較硬,正如《揚子法言·君子》所說:
君子于仁也柔,于義也剛。
《揚子法言·君子》十二
一柔一剛,合成道德,然后合成君子。
對于這個問題,唐朝的魏徵作了簡明的概括,他在《十漸不克終疏》中說:
君子之懷,蹈仁義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讒佞以為身謀。
這種劃分,早在屈原的作品中就已經出現,而到了唐代這么一個諸般生命力一起勃發的時代,對文化品性的重新裁劃就顯得更加重要了。因此,屈原的個人評判變成了一種社會共識。例如,“好讒佞”這三個字,顯然已經成為中國文化法典中的大惡條款。把這三個字翻譯成現代話,句子會長一點,就是“習慣于用謠言毀人,熱衷于以媚態奉迎”。這種人當然應該判定為小人。
與之相反,君子的本質也展現出來了,“蹈仁義而弘大德”。
在說了“君子懷德”之后,立即跟上“君子之德風”,有一種緊密的邏輯理由。盡管,這幾個字對當代讀者來說已經比較陌生。
來源,是孔子在《論語·顏淵》中的一段話:
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可以這樣翻譯:
君子的道德像風,民眾的道德像草。風吹向草,草就隨風傾伏。
這一論述,指出了君子的德行必須像風一樣影響大眾。孔子在這里所說的“小人”,仍然是指社會地位上的小民。因為有了他的這個說法,小民也經常被稱作“草民”。
把民眾比之為草,并非貶損。草,這種依附大地的廣泛存在,一旦生根就難于挪移,一切動靜、榮枯,只能依憑外在力量。風,就是讓草進入動態的外在力量。但是,風來自何方,卻是一個問題。
孔子主張,左右民眾動態的風,應該是道德之風,君子之風。
這個觀點又引申出了另一番意義:凡是道德,便應成風;凡是君子,便應成風。
社會上,不管是風尚、風氣、風范,還是風潮、風俗、風情,這些“風”的起點,都應該包含“君子之德”。
這一來,既涉及了社會走向,又涉及了君子職責。
在社會走向上,儒家反對放任。孔子所說“小人懷土”,正是指出了普通民眾的草根性、狹隘性、黯昧性、占據性。對他們,君子必須把自己高貴的生命能量變成風氣,進行傳播和梳理。
一個君子,如果自認為具有仁義大德,卻默而不語,不作傳播,那么,他對社會的仁義何在?對民眾的大德何在?仁義大德是一種有對象的“他向行為”,關及的對象越多,就越有價值。所以荀子說:“仁者好告示人”(《荀子·榮辱第四》)。在儒家看來,不“告示人”的仁德,就不是真正的仁德。
儒家的這一思想,如果用現代話語來表達,那就是:崇尚精英主義,否定民粹主義;主張道德傳揚 ,反對君子自閉。
遺憾的是,歷代總有不少官僚玩弄“民瘼”“民情”“鄉愿”等概念,利用民眾的草根性、狹隘性、黯昧性、占據性來賺取“官聲”,實際上是在斫伐公眾倫理。儒家要求用道德之風來吹拂草,這些人卻借草揚風,結果只能沙塵滿天,使得一個個君子埋在草叢之中灰頭土臉。
這一來,連很多具有社會責任感的君子,也已經很難相信道德之風的生命力了。
是啊,在那么多上下干擾中,君子的道德之風還能吹得遠嗎?
對于這個問題,《尚書》的回答氣象非凡:
惟德動天,無遠弗屆。
《尚書·虞夏書》
《尚書》認為,道德本是天意,不必尋找它能夠傳播開去的具體原因。只需立德,便能動天,一旦動天,天下盡歸。
這一古老的話語,乍一聽帶有開天辟地時代不容爭議的霸氣,卻能讓我們聯想到德國十八世紀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關于道德是“第一命令”是“天律”的論述。
從天上回到地下,道德能夠廣泛傳播,還由于人心。人心之中埋有固有之善,往往缺少召集。就像我們經常在自然災害的現場看到的那樣,一旦面對傷殘對象,許多素昧平生的人立即同時伸出援手。這才發現,人與人之間的道德居所并不遙遠,而是非常鄰近。那又要讓人想起孔子的名言了:
德不孤,必有鄰。
《論語·里仁》
在這一點上,孔子是“道德樂觀主義者”。他相信普遍人性,隨之相信天下君子不會孤獨。他把《尚書》所說的“動天”,與“動心”連在一起了,又把“動心”看作是一種密集的集體現象。
孔子的這個說法非常溫暖,使很多弘德行善的君子即使一時感到孤獨,也會保持信心。他們漸漸明白,即使是荒僻的村舍,即使是陌生的街市,都可能是道德載體。
一時孤獨了,一定別有原因,而不能歸因于自己對德的承擔。道德不會孤獨,那么,承擔者也不會孤獨。
老子與孔子不同,并不是“道德樂觀主義者”,而且也不希望真正有德之人過于自得(“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但是,即便是他,也認為不斷地積累道德就能無往不勝。他說:
積重德則無不克。
《老子》五十九章
墨家不喜歡儒家宣講道德的方式,但在實踐行為上,卻是樹立了令人感動的大德形象。他們的“德風”,往往以群體性的俠義壯舉來傳揚,令人振奮。
總之,積極傳揚仁義大德,是中國文化對于君子品行的一個重要共識。
這句話,淺顯易懂,傳播廣泛,已成為中國民間判別君子的一個通俗標準。當然,這個通俗標準并不淺顯。
話是孔子說的,整句如下: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論語·顏淵》
“美”的概念,在人類古代常常與“善”交融在一起,很難明晰分開。到了孔子的時代,已經有“盡善盡美”的說法,這就意味著“美”已經可以與“善”并立,具有某種獨立性了。但是,孔子在這句話中,為“美”設定的對立面是“惡”而不是“丑”,因此又與“善”近義,大致是“好事”的意思。
“成人之美”,也就是促成別人的好事。這里的“人”,并不僅僅是指家人、友人、認識的人,而是范圍極大,廣闊無邊。
孟子在《公孫丑》中所說的“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以及后來唐代《貞觀政要》中所說的“君子揚人之善,小人許人之惡”,等等,都讓人聯想到孔子“成人之美”的說法。而且這些說法確實也可以看成是“同義聯璧”。但是細細辨析,這里的“美”和“善”還是有區別的。
例如救窮、賑災、治病、搶險,只能說是“與人為善”,而不便說是“成人之美”。“成人之美”更多的是指促成良緣、介紹益友、消解誤會、幫助合作等等。總之,“成人之美”更多地是指錦上添花的正面建設,而且具有一定的形式享受。
這里也體現了“君子”與“好人”的微妙差別。“好人”必然會“與人為善”,但“君子”除了“與人為善”之外,還會“成人之美”。在災難面前,“君子”與“好人”做著同樣的事,但在無災的日子里,“君子”更會尋找正面意義的形式享受。為此,他們比“好人”似乎更高雅一點。
接下來,還應該辨析一下這個命題的對立面:“成人之惡。”
“成人之惡”的“成”有三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惡已開始,幫其完成。例如,為毆人者提供木棍,為造謠者圓了謊言。
第二種可能,惡未開始,從頭釀成。例如,慫恿少年吸毒,挑撥夫妻反目。
第三種可能,攻善為惡,偽造而成。這主要是指用謠言、誹謗等手法沾污他人,大體上與《貞觀政要》所說的“訐人之惡”相近。這里的“訐”,讀音為“劫”,意思也差不多。
三個“成”,哪一個是“成人之惡”中的“成”?我覺得,都是。與這三個“成”字相對應,那個“人”字也就有了三種含義。如前所述,為“半惡之人” “被惡之人”“非惡之人”,結果,都成了“惡人”。因此“成人之惡”是一項多方位的負面社會工程。如此仔細地辨析了“成人之惡”,那么,我們也就能進一步對“成人之美”理解得更深入一點了。
“成人之美”也是一項多方位的社會工程,只不過都是正面的。大體上也分為三種可能——
一,使未成之美盡量完成。
二,使未起之美開始起步。
三,化非美為美,也就讓對方由黑暗轉向光明,由污淖攀上堤岸。
“成人之美”和“與人為善”,都具有明顯的“給予”主動,都體現為一種帶有大丈夫氣質的積極行為。
“給他人的,只是好心”;“見到善事,即伸援手”;“除了兼愛,還是兼愛”……這些美意,實在是人類世界的光明面。
一個人,究竟是“成人之美”還是“成人之惡”,這種極端性的是非選擇,顯現在日常生活中,很可能是非常細微的。例如,這邊在中傷一個無辜者,你知道真相而沉默,那就是成人之惡;那邊在舉行一個婚禮,你素昧平生卻投去一個祝賀目光,那就是成人之美……
這么說來,任何人在任何時刻都有選擇做君子的機會,那是一種“水滴石穿”的修煉。不必等待,不必積累,君子之道就在一切人的腳下。而且,就在當下。
既然滲透到了日常生活中,那么,如何在細微事件中快速評判善惡是非呢?孔子相信,評判的標尺就藏在我們自己的心底。那就是,自己不想碰到的一切,絕不要強加到別人身上去。這個標尺很簡捷,也容易把握,因此,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知道下面八個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論語·顏淵》
這就為“成人之美”“與人為善”找到了每一個人都可以自行把握的內心依據。
西方文化正如孫中山先生指出的,習慣于把自己的理念通過很霸道的方式強加在別人頭上;而中國文化則認為,天倫大道藏在每個人的心底,只要將心比心就可以了。
原文見《論語·為政》。孔子說: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和“比”的意思,與現代語文有較大的距離了,因此需要做一些解釋。
這兩個字,到朱熹時代就已經不容易解釋。朱熹注釋道:“周,普遍也。比,偏黨也。”當代學者李澤厚根據朱熹的注解,在《論語今讀》中作了這樣的翻譯:“君子普遍厚待人們,而不偏袒阿私;小人偏袒阿私,而不普遍厚待。”
這樣的翻譯,雖然準確卻有點累,李澤厚先生自己也感覺到了,因此他在翻譯之后立即感慨孔子原句的“言簡意賅”“便于傳誦”。
其實,我倒是傾向于坊間一種更簡單的翻譯:
君子團結而不勾結,小人勾結而不團結。
兩個“結”字,很好記,也大致合乎原意。因為征用了現代常用語,聽起來還有一點幽默。
不管怎么翻譯,一看就知道,這是在說君子應該如何處理人際關系的問題了。
其實,前面幾項都已涉及人際關系。但是,無論是“懷德”“德風”,還是“成人之美”,講的都是大原則。明白了大原則,卻不見得能具體處理。有很多君子,心地善良,卻怎么也不能安頓身邊人事。因此,君子之道要對人際關系另作深論。
“周而不比”的“周”,是指周全、平衡、完整;而作為對立面的“比”,是指粘連、勾搭、偏仄。對很多人來說,后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這是為什么?
這事說來話長。人們進入群體,常常因生疏而產生一種不安全感,自然會著急地物色幾個朋友,這很正常。但是,接下來就有鴻溝了:有些人會把這個過程當做過渡,朋友的隊伍漸漸擴大,自己的思路也愈加周全,這就在人際關系上成了君子;但也會有不少人把自己的朋友圈當做小小的“利益共同體”,與圈子之外的多數人明明暗暗地比較、對峙。時間一長,必然延伸成一系列窺探、算計和防范。顯然,這就成了小人行跡。
這么說來,“周而不比”和“比而不周”之間的差別,開始并不是大善大惡、大是大非的分野。但是,這種差別一旦加固和發展,就會變成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系統。
在人際關系中的小人行跡,最明顯地表現為爭奪和爭吵。這應該引起君子們的警惕,因為不少君子由于觀點鮮明,剛正不阿,也容易發生爭吵。一吵,弄不好,一下子就滑到小人行跡中去了。那么,為了避免爭吵,君子能不能離群索居,隔絕人世?不能,完全離開群體也就無所謂君子了。孔子只是要求他們,入群而不裂群。因此,他及時地說了這段話: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論語·衛靈公》
這次李澤厚先生就翻譯得很好了:“君子嚴正而不爭奪,合群而不偏袒。”
作為老友,如果要我稍稍改動一下文字,我會把“爭奪”改成“爭執”,把“偏袒”改成“偏執”。兩個“執”,有點韻味,又比較有趣,而且意思也不錯。
那就改成了這樣一句:“君子嚴正而不爭執,合群而不偏執。”
孔子所說的這個“矜”字,原來介乎褒貶之間,翻譯較難,用當今的口頭語,可解釋為“派頭”“腔調”“范兒”之類,在表情上稍稍有點作態。端得出這樣的表情,總不會是“和事佬”,免不了要對看不慣的東西說幾句重話吧?但孔子說,君子再有派頭,也不爭執。這句話的另一番意思是,即使與世無爭,也要有派頭。那就是不能顯得窩囊、潦倒,像孔乙己。是君子,必須要有幾分“矜”,講一點格調。
“群而不黨”,如果用現代的口語,不妨這樣說:可以成群結隊,不可結黨營私。甚至還可以換一種更通俗的說法:可以熱熱鬧鬧,不可打打鬧鬧。
“黨”這個字,在中國古代語文中是指背離普遍、完整、兼愛,趨向抱團、分裂、互損,與君子風范相悖。
更麻煩的是,只要結黨營私,小團體里邊的關系也會日趨惡劣。表面上都是同門同幫,暗地里沒有一處和睦。這種情況可稱之為“同而不和”。與之相反,值得信賴的關系,只求心心相和,不求處處相同,可稱之為“和而不同”。這兩種關系,何屬君子,何屬小人,十分清楚,因此孔子總結道: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論語·子路》
這句話也描繪了一個有趣的形象對比:君子,是一個個不同的人;相反,小人,一個個都十分相似。因此,人們在世間,看到種種不同,反而可以安心;看到太多的相同,卻應分外小心。
由此,我們已經涉及了君子和小人的整體氣貌。
這就是整體氣貌了。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在人際關系中,小人要比君子勞累得多。
小人的勞累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小人要“結黨營私”,必須制造敵人,窺探對手,敏感一切信息,終日戰戰兢兢。
第二,小人要“成人之惡”,必須尋找惡的潛因,惡的可能。隨之,還要尋找善的裂紋,美的瘢痕。
第三,不管是“結黨營私”還是“成人之惡”,都必須藏藏掖掖,遮遮掩掩,涂涂抹抹,費盡心機。
第四,如前所說,即便在自己的小團體內,他們也在彼此暗比,互相提防。比了,防了,又要表現為沒比,沒防,在嘻哈擁抱中偽裝成生死莫逆、肝膽相照,這該多勞累啊。
這么多勞累加在一起,真會使任何一個人的快樂被掃蕩,輕松被剝奪,人格被扭曲。結果如何,可想而知。人們歷來只恨小人天天志得意滿,卻不知他們夜夜心慌意亂。
君子當然也勞累,但性質完全不同。君子要行仁、踐義、利天下,即便縮小范圍,也要關顧到周圍所有的人,達到“周”的標準,能不勞累嗎?只不過,這種勞累,敞亮通達,無須逃避質疑的目光,無須填堵已露的破綻,無須躲閃明亮的天光。這一來,勞累也就減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全是藍天白云下的坦然暢然。
正是面對這種區別,孔子說話了: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論語·述而》
這句話,在中國非常普及。它糾正了民間所謂“做好事受罪,做壞事痛快”的習慣性誤解,指出究竟是“受罪”還是“痛快”,需要從心境上尋找答案。答案,與民間的誤解正恰相反。
小人很想掩蓋“戚戚”,因此總是夸張地表演出驕傲、驕橫、驕慢、驕躁。什么都能表演,唯獨不能表演坦然泰然。這正如,變質的食品可以用各種強烈的調料來包裹,唯獨不能坦白地展示真材實味。
這個意思,孔子用另一句話來表明: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論語·子路》
在這里,“泰”,就是“坦蕩蕩”;而“驕”,就是為了掩蓋“戚戚”而做出的夸張表演。
“泰”“坦蕩蕩”,都是因為自己心底干凈,無愧無疚,沒有什么好擔憂的,更沒有什么好害怕的。這樣的君子,無論進入什么情形都安然自得,即《禮記·中庸》所說的“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真是一種自由境界。由此孔子得出了又一個重要結論:“君子不憂不懼。”為什么能夠不憂不懼?理由是:“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這個重要結論,出現在《論語·顏淵》里,讓人欣喜地感受到一種因光明磊落而產生的爽朗和豪邁。
當然,君子也會有憂慮的,那就是在面對更高的精神目標的時候。例如,孔子所說的“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孟子所說的“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日之患”(《孟子·離婁下》)。也就是說,君子對每天的得失,可以全然不憂不懼,但對大道的沉浮,卻抱有一輩子的擔憂。
孔子、孟子所描述的這種君子形象,似乎只是一種理想。但是,我們只要閉目一想,中國歷史上確實出現過大批德行高尚又無所畏懼的君子,世代傳誦,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支撐。由此可見,這樣的君子不僅可敬可仰,而且可觸可摸。孔孟教言,并非虛設。
中庸,是儒家設定的思維杠桿。
但是,他們又把這種思維杠桿看成是君子應有的美德,并且頒布了一個判別基準: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禮記·中庸》
孔子甚至不無激動地說:
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
《論語·雍也》
這就把中庸說成了最高道德。
“中”是指避開兩頭的極端而權衡出一個中間值;“庸”,是指一種尋常實用的穩定狀態。這明明屬于方法論的范疇,怎么會成為一種最高道德呢?
主要原因,與文明的艱難歷程有關。
人類在開始拓植文明之后的很長時間,艱險的環境危及生存,不得不處處運用過度之力。面對荒昧,面對野蠻,面對邪惡,若不超常用力,怎么能夠活下來?終于,活下來了,那又必定加倍地動用重力、暴力、武力進行自衛和懲罰。既然一切都以超常的形態出現,當然又會引發更加超常的報復。時間一長,以暴易暴,成了人類生活的第一規則,幾乎誰也免不了。連不少仁慈的宗教,也發動了一次次宗教戰爭。強大、威武、雄蠻,變為多數權勢者和庇蔭者的人格企盼,也成為大家的生存方略。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敢承認,卻又不能不承認,人類正由越演越烈的殺伐程序走向自毀自滅。
一切都起之于過度用力,又以道義的借口讓那些過度之力走向了極端主義。極端主義,聽起來好像是一個現代命題,其實在遙遠的古代已經是一個廣泛滲透的意識形態。
明白了這么一個整體背景,我們也就明白,孔子為什么要把中庸思想說成是最高道德了。
他很明白,如果種種極端不受控制,人類的災難必將無窮無盡;那么,靠什么來控制極端呢?一定不是另一種極端方式,而只能是中庸。
中庸思想要求:“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禮記·中庸》)“執”,是指執行和掌控,那也就是說,把兩端掌控住了,只取用兩端之間的“中”,才可能有利于萬民。這個“中”,就是處于中間部位的一個合適支點。這個支點不同于兩端,卻又照顧著兩端,牽制著兩端,使兩端不要“懸崖滑落”。因此,這個“中”,不僅避免了兩端的禍害,而且也挽救了兩端,所以成了最高道德。
孔子對這種思維的概括是四個字:“允執厥中。”
這里邊的“厥”字,在古文中是代詞,與“其”字同義,因此這四個字也可以說成“允執其中”。允,是指公允、實在。連在一起,就是好好地執行中庸之道。
孔子坦陳,這個說法不是他自己發明的,而只是在復述古代堯帝對舜帝的囑咐。
那天,堯對舜說:
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厥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論語·堯曰》
翻譯一下,大體是:
咳,你,舜啊!上天的命數已經落到你身上,好好地執行中庸之道吧。要是四海困窮,你的天命也就永遠終結了。
那么,舜是怎么做的呢?他的做法,就是上文提到的“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完全沒有辜負堯的囑咐。
你看,堯、舜,以及中華文明的其他創建者,都把上天命數、四海生機與中庸思想緊緊相連,可見其重要。
“允執厥中”這四個字,我們還能在《尚書》中看到: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尚書·大禹謨》
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說就是:人心崩潰,大道難見,唯一可行的,是好好地執行中庸之道。
這也就是說,產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困局,全是因為脫離中道,走了極端。
把中庸看成是至高無上的天理、天命、天道,這與“天人合一”的基本思維有關。中華文明的基礎是農耕文明,緊緊地依賴著四季循環、日月陰晴,因此很清楚一切極端主義都不符合天道。夏日炎熱到極端必起秋風,冬天寒冷到極端即來春天,構成一個否定極端主義的生態循環圈。《周易》用一貫神秘的語氣宣布:
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周易·彖傳》
一“中”一“正”,實為天命,不該違背。
現代社會有一個重大誤會,常常以為中庸是平庸,激烈是高尚。進一步,又把中庸者看成是小人,把激烈者看成是君子。但是,偉大的古代哲人告訴我們,事情正好相反。
那些在兩個懸崖之間低頭為普遍民眾找一條可行之路的,一定是君子;相反,那些在懸崖頂端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裝扮勇猛的,一定是小人。所以又可回到我們這一論述的起點:“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這句話的另一種說法是:“小人極端,君子反極端。”
環視全人類,這種中庸思想,或者說這種從屬于君子之道的中庸之道,為中華民族所獨有。國外也有“取中間值”的方法論,但不像中華民族那樣,把中庸奉為至高,不可或缺。
中國的古代哲人把中庸看成是存亡的關鍵,而事實證明,中華文明確實成了人類古文明中唯一沒有中斷或湮滅的幸存者。
據我本人對各大古文明遺址的實地考察、對比、研究,確認中庸之道是中華文明長壽的最重要原因。正是這種堅守中間態、尋常態、隨和態的彈性存在,使中華文明避過了無數次斷裂和崩塌。
相比之下,直到今天,世界上很多國家和民族,不管經濟情況如何,都喜歡炫耀極端。要讓他們了解中庸,執行中庸實在非常困難。
君子的種種思想品德,需要形之于約定俗成的行為規范,這便是禮。由禮構成儀式,便是禮儀。
精神需要賦形,人格需要可感,君子需要姿態。這不僅僅是一個“從里到外”的過程,而且也能產生“從外到里”的反饋。那就是說,當外形一旦建立,長期身體力行,又可以反過來加固精神,提升人格。
對外來說,“君子之德風”,君子的品德需要傳播。在傳播渠道稀少、文本教育缺乏的古代,有效傳播的主要媒介,就是君子本身的行為方式。因此,君子的禮儀,具有空間和時間上的擴展使命。
正因為這樣,歷代君子沒有不講究禮儀的。中國也由此而被稱為“禮儀之邦”。
普普通通的人,有禮上身,就顯出高貴。而這種高貴是有對象的,既尊敬人,又傳染人。這個意思,就是《左傳》上的一段話:
君子貴其身而后能及人,是以有禮。
《左傳·昭公二十五年》
正是這段話的首尾四字,組成了這小節的標題。
也有說得更強烈的。在某些哲人看來,有沒有禮,不僅是君子和小人的區別,而且是人和禽獸的區別。例如:
凡人之所以貴于禽獸者,亦有禮也。
《晏子春秋·內篇第一》
說得有點過分,但我明白其中意氣。看了生活中太多無禮的惡相,不得不氣忿地罵一句:一個人如果無禮,簡直就是禽獸。
換一種語氣說,更能讓人接受。也是《左傳》里的話,雖也斬釘截鐵,倒是聽得入耳:
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
《左傳·昭公七年》
把禮比喻成一個人站立起來的軀干,這種說法很有文學性,我喜歡。擴而大之,《左傳》還進一步認為,當禮變成一種集體儀式,也有可能為一個邦國的軀干:
禮,國之干也。
《左傳·僖公十一年》
這讓我們聯想到現在各國的國慶禮儀和大型國際性盛典的開幕儀式。即使沒有重大典儀,國民之禮,也是國之軀干。
但是,這還是講大了。君子之道中的禮,主要是指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行為規范。
任何行為規范,都會表達某種意向。那么,究竟是什么意向在中國人的日常禮儀中最常見、最重要呢?
一是“敬”,二是“讓”。
先說“敬”。
孟子說:“有禮者敬人”(《孟子·離婁下》);墨子說:“禮,敬也”(《墨子·經上》)。這就表明,一個有禮的君子,他的全部動作都會表達對他人的尊敬。敬,是高看他人一眼,而不是西方式的平視。
中國幾千年都受控于家族倫理和官場倫理,到今天仍然如此,所以習慣于把恭敬交付給長輩、親友、上級、官員。但是,君子之敬,并不是家族倫理和官場倫理的附屬品,它具有一定的獨立性。
一個君子,如果對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也表示出尊敬,那么,這種尊敬也就獨具價值。因此,我常常在彼此陌生的公共空間發現真君子。一旦發現,就會駐足良久,凝神注視。正是他們對陌生人的尊敬,換來了我對他們的尊敬。
在這里,互敬成為一種互饋關系,雙向流動。公共空間的無限魅力,也由此而生。
這種互饋關系,孟子說得最明白:
敬人者,人恒敬之。
《孟子·離婁下》
再說“讓”。
簡單說來,那就是后退一步,讓人先走;那就是讓出佳位,留給旁人;那就是一旦互堵,立即退讓;那就是分利不勻,率先放棄……這一切,都不是故意表演,做給人看,而是在內心就想處處謙讓,由心賦形。
還是孟子說的:
辭讓之心,禮之端也。
《孟子·公孫丑上》
所謂“禮之端”,就是禮的起點。為什么辭讓能成為起點?因為世界太擁擠,欲望太密集,紛爭太容易。唯有后退一步,才會給他人留出空間。敬,也從后退一步開始。
辭讓,是對自己的節制。一人的節制也能作出榜樣,防止他人的種種不節制。這是《禮記》說過的意思:
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者也。
《禮記·坊記》
這個“坊”字,古時候與“防”相通。這句話用我的語氣來說是這樣的:
什么是禮?對人的性情加以節制,從而對民間作出防范性的示范。
說得有點繞。一切2KWDyOdxrsSdj/duUWsTlQ==還是要回到孔子。在孔子看來,為什么要禮?為什么要敬?為什么要讓?都是為了一個目的:和。君子之責,無非是求人和、世和、心和。他用簡潔的六個字來概括:
禮之用,和為貴。
《論語·學而》
那也就形成了一個邏輯程序:行為上的“敬”“讓”,構成個人之“禮”,然后達成人間之“和”。
揭示了結論,我還要作一個重要補充:君子有了禮,才會有風度,才會有魅力,才會美。正是謙恭辭讓之禮,使君子神采無限。這是中華民族理想人格的最佳標識,也是東方人文美學的最佳歸結。
現代很多人在這一點上誤會了,以為人格魅力在于寸步不讓,在于銳目緊逼,在于氣勢凌人。其實,正好相反。
為此,我很贊賞荀子把“禮”和“美”連在一起的做法。他在《禮論》里為“禮”下了一個定義,說是“達愛敬之文而滋成行義之美者也”。這個定義告訴我們,在設計禮的時候,不管是個人之禮還是集體禮儀,都必須文,必須美。
再謙恭,再辭讓,如果以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大呼小叫、卑躬屈膝、裝腔作勢的方式呈現出來,也不是我們所要的禮。君子之禮,與美同在。
這四個字,出自孔子之口,見之于《論語·為政》。
意思很簡潔:君子不是器具。
當然不是。但為什么還要特別拿出來強調呢?因為世間之人,常常成為器具。一旦成為器具,孔子就要把他們開除出君子隊伍。
這個命題有點艱深,但在剛剛說過禮儀之后,可以借著那個話題找到一個比較通俗的入口。禮儀雖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人們成了禮儀的器具,只知像器具一樣做出刻板的體態和手勢,只知重復著完全一樣的話語和笑容,那么,這就成了“器具之禮”,而不是君子之禮。因為,君子不器。
禮儀只是一例,由人變器的事情,到處可以看到。
我們應該見過不少這樣的教師,年年月月用完全一樣的語句和口氣復述著同一本陳舊的教科書。雖然毅力可以稱道,但未免太“器”了,因為他們讓多彩的生命變成了復制之器。
我們應該見過更多刻板的官員,他們在會議上重復著上司的文書,在辦公時扮演著自己的官職,連下班回到家里還不把架子放下來。那也“器”了,把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僵化成了官僚體系中的一個構件。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認為人世間最重要的是“這一個”,亦即獨立生命的自我把持,因為人的生命不可重復。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認為生命的真實在于沖動和延綿,而機器化的行為只是喜劇嘲笑的對象。他們的種種理論,都與兩千五百年前的中國哲學“君子不器”遙相呼應。
黑格爾和柏格森是在目睹歐洲工業化、機器化所產生的弊病后作出論述的,而中國古代提出“君子不器”卻沒有這種背景,因此更為難能可貴,更像圣哲天語。
中國古代文字的優點是凝練,缺點是多義。例如這個“器”字,概括了多少現象,卻也可能歧義叢生。器具、器物、器皿,等等,表明了它的物化方向,但如果是器識、器宇、器質呢?顯然又從物化轉向了生命。老子所說的“大器晚成”,比喻大材須精雕,偉人須等待。也就是說,老子所說的“器”是一個可以慢慢增長和優化的活體。既然是活體,就與孔子所防范的非活體“器”,有方向上的差異。孔子所不喜歡的“器”,永遠成不了老子所說的“器”。因此,他們兩位其實都在倡導活體。
“君子不器”,在當代思維中又可引申為“抵抗人的異化”“防止全面工具化”等等。人,總是要找回自己。即便什么時候機器人大幅度地替代了真人的工作,對人的堅守還會持續。
機器人再精巧,也不能成為君子。這是中國文化在人格意義的最終節操,可能會堅守到最后。
這把事情說遠了。如果放到日常生活中,“君子不器”的教言主要會給我們兩方面的幫助:
第一,盡量不要成為器物的奴隸。管子所說的“君子使物,不為物使”(《管子·內業》),說明了君子對于器物的主動性。環視四周,現在有很多人過度追求器物之盛,其實早已遠遠超過生命的實際需要,這就使自己成了器物的奴隸。他們成天收藏、拼比著奢侈器物,琳瑯滿目,乍看是生命的擴充,其實是生命的奴化。而且,奴化了的生命還要伺候那么多冷若冰霜的“主人”。須知,哪怕是積器如山,堆物成城,也比不過你簡囊遠行的身影。
第二,盡量不要使自己變成器物。這比成為器物的奴隸更為嚴重,其實也更為普遍。這種異化過程,在開始的時候還很難自覺。當你在某一職業、頭銜、角色上粘住了,僵化了,風化了,那就要當心。因為異化過程已經開始,與君子的活體漸行漸遠。班固在《漢書》中說:“君子直而不挺。”(《漢書·蓋寬饒傳》)我幾次讀到,都會為那個“挺”字啞然失笑。君子需要正直,當然不錯,但再往前走一步,“挺”了,那就帶有了刻意表演的成分。一直“挺”下去,就漸漸從有機體變成了無機體,最后變成了一種造型和雕塑。造型和雕塑是“器”,不是人。
由此我產生一個有趣的聯想。當今中國文化傳媒界一直有一批數量不小的“大批判孑遺”,人稱“偽斗士”,老是在整人毀人、造謠誹謗、誣陷無辜。我知道他們中有不少人早就想收手不干,而且越來越產生了法律上的擔憂,但他們還是“挺”在哪里。為什么?為的是想成為新時代的“匕首、投槍、迫擊炮”。他們不明白的是,那些都是“器”,而且大多是“兇器”。
無論是不做器物的奴隸,還是不做器物本身,有一個最簡單的防身術,那就是堅持做一個平常人,一個有體溫、有彈性、不極端、不作態的平常人。這又與前面所說的“君子中庸”聯系一起了,可謂:君子因中庸而不器。
有人說,君子之道也是“知恥之道”。因為,君子是最有恥感的人,而小人則沒有恥感。
為此,也有人把中國的“恥感文化”與西方的“罪感文化”作對比,覺得“恥感文化”更倚重于個人的內心自覺,更有人格意義。
不錯,孔子在《論語·子路》里說過,君子,包括“士”,必須“行己有恥”。也就是時時要以羞恥感對自己的行為進行“道義底線”上的反省和警惕。但我們在分寸上應該懂得,孔子在這里所說的“恥”,與我們現在所說“可恥”“無恥”相比,范圍要寬泛得多。例如,看到自己沒有做好的地方,也叫“有恥”。
恥的問題,孟子講得最深入。首先要介紹一句他的近似于“繞口令”的話:
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
《孟子·盡心上》
前半句很明確,也容易記,但后半句在講什么?我想用現代口語做一個游戲性的解釋。
這后半句的大意是:
一個人沒有恥感,就很可恥。如果知道了這一點,那就不算無恥了。
改成與原句一樣的句序,可說成:
為無恥感到羞恥,那就不再恥了。
當然,我的這種闡釋與許多“古注”都不一樣,這不要緊,我只在乎文字直覺。孟子的言語常有一種故意的“拗勁”,力之所至,打到了我。我在《中國文脈》一書中把他的文學地位排到了孔子之前,即與此有關。
孟子用一個纏轉的短句表明,恥不恥的問題是人們心間的一個旋渦,幽暗而又易變,必須由自己清晰把握,拔出旋渦。
接著我們來讀讀孟子的另一番“恥論”:
恥之于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盡心上》
我的意譯是:
羞恥,對人來說是大事。玩弄機謀的人不會羞恥,因為用不上。他們比不上別人,卻不羞恥,那又怎么會趕上別人。
這就在羞恥的問題上引出了小人,而且說到了小人沒有羞恥感的原因。
由此,也就從反面觸及了正面,讓人可以推斷出君子的恥感文化。至少有三條:
一,以羞恥感陪伴人生,把它當做大事。
二,以羞恥感防范暗事,例如玩弄機謀。
三,以羞恥感作為動力,由此趕上別人。
孟子的論述,從最終底線上對君子之道進行了“反向包抄”。立足人性敏感處,由負而正,守護住了儒家道義的心理邊界。
你看,他又說了:“羞惡之心,義之端也。”(《孟子·公孫丑上》)這就把羞恥當作了道義的起點。把起點設在對立面,在理論上,既奇峭,又高明。
如此說來,恥,成了一個鏡面。由于它的往返觀照,君子之道就會更自知、更自守。敢于接受這個鏡面,是一種勇敢。
知恥近乎勇。
《禮記·中庸》
知恥,是放棄掩蓋,放棄麻木,雖還未改,已靠近勇敢。如果由此再進一步,那就是勇敢的完成狀態。
以上所說的羞恥感,都涉道義大事,符合“恥之于人大矣”的原則。但是,在實際生活中,人們常常不分大小高低,在不該羞恥處感到羞恥,在應該羞恥處卻漠然無羞。
因此,并不是一切羞恥感都屬于君子。君子恰恰應該幫人們分清,什么該羞恥,什么不該羞恥。
既然小人沒有羞恥感,那么多數錯亂地投放羞恥感的人,便是介乎君子、小人之間的可塑人群。他們經常為貧困而羞恥,為陋室而羞恥,為低位而羞恥,為失學而羞恥,為缺少某種知識而羞恥,為不得不請教他人而羞恥,為遭受誹謗而羞恥,為強加的污名而羞恥……太多太多的羞恥,使世間多少人以手遮掩,以淚洗面,不知所措。其實,這一切都不值得羞恥。
在這方面,孔子循循善誘,發布了很多令人溫暖的教言。即便在最具體的知識問題上,他也說了人人都知道的四個字:
不恥下問。
《論語·公冶長》
意思很明白:即使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請教,也不以為恥。
這么一來,在恥感的課題上,“不恥”,也成了君子的一個行為原則。因此,真正的君子極為謹慎,又極為自由。謹慎在“有恥”上,自由在“不恥”上。
“恥”和“不恥”這兩個相反的概念,組成了儒家的“恥學”。
對此,具有總結性意義的,是荀子。我想比較完整地引用他的一段話,作為這個問題的歸結。他說:
君子恥不修,不恥見污;恥不信,不恥不見信;恥不能,不恥不見用。
是以不誘于譽,不恐于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倒,夫是之謂誠君子。
《荀子·非十二子》
這段以“恥”和“不恥”為起點的論述,歷久彌新。我自己在人生歷程中也深有所感,經常默誦于心。因此,我要用今天的語言譯釋一遍:
君子之恥,恥在自己不修,不恥別人誣陷;恥在自己失信,不恥別人不信;恥在自己無能,不恥別人不用。
因此,不為榮譽所誘,不為誹謗所嚇,遵循大道而行,莊嚴端正自己,不因外物傾側,這才稱得上真正的君子。
“恥”和“不恥”,是君子人格的封底閥門。如果這個閥門開漏,君子人格將蕩然無存;如果這個閥門依然存在,哪怕銹跡斑斑,君子人格還會生生不息。
好,既然已經摸過了封底閥門,那么,我們對君子之道的輪廓性描述,也可以暫告結束了。
當然,如果以高層學術研究的完整性來要求,這個課題還留下了很多重要的項目。例如,諸子百家對君子之道的不同意見,君子之道在以后兩千多年演變的過程,君子之道的負面變形和消極后果,君子之道與中國歷史上的圣人、大丈夫、覺者、至人、禪者等人格模型的異同,以及君子之道的國際認知和未來處境,等等。我所開列的這些研究項目,學術價值都不低,可以寫出一部部專著,相信會有很多學者各顯其能,各盡其責。
我自己的興趣焦點,只在以文化人類學的立場探索中華民族的集體人格,并從歷史的選擇、大地的沉淀中,權衡是非輕重。我還故意把自己的讀者,劃定在文化學術圈外的普通民眾。這種劃定,當然也與文化人類學有關。因為我堅信,與普世社會的真實互動,哪怕是淺語輕言,也超過那些小圈子里的唇焦舌燥。
探索中華民族的集體人格,這件事我很早就開始做了。比較拿得出手的成果,就是十余年前我對“小人”的系統研究。那篇歸結性的文章《歷史的暗角》,不僅在中國大陸,而且在臺灣、香港、馬來西亞和歐美華文圈也產生了出乎意料的重大反響,可見只要是中國人,都會對自己心中的集體人格極為敏感。
我研究小人,不是目的,目的在君子。那么多年過去,直到今天,終于可以擱筆搓手,告訴讀者,我把事情的另一半也做了。
做一件事花了那么多年,并不奇怪。探索中華民族集體人格,不僅要大量閱讀古今書籍,而且要深入觀察身邊人群,還要到世界各國進行橫向對比。正面、反面都這樣做,自然要耗費漫長的時間。不管做得好不好,對我自己來說,也算已經完成。一個人生命有限,對自己的要求不能太多太高。
估計有很多年輕的讀者并沒有讀過我研究小人的文章。因此我要向他們建議,如果時間寬裕,可找來一讀,作為對照。那篇文章的標題已改為《大地小人》,是我的《中國文脈》一書的結尾篇目。因為我認為,文脈之根,在于人格。
感謝大家隨著我的目光,在君子、小人的背后追蹤了那么久。追蹤之后一定不會有太多的抱怨,因為終于發現,我們是在追蹤自己,追蹤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