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一板磚

侯三和大腦門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發小，說他倆是朋友吧，也不是，說他倆是敵人吧，也不算。小時候，侯三撒野欺負人，逼著別人學狗叫，還要人鉆他的胯襠。大腦門見他欺負人，歪著脖急了眼，抄起一塊板磚出了手，萬萬沒想到把侯三的大腿給砸折了。

小學畢業那天，一幫男生鬧鬧哄哄到率賓河去玩水，大腦門一個猛子扎下去，被淤在河底的樹根卡住了腳，眼看就沒命了。侯三在岸上突然想起來大腦門半天沒露頭，心里感覺不妙，鉆到水底發現了拼命掙扎的大腦門，使出吃奶的力氣終于把大腦門救了上來。

可是這些個小恩怨既沒有把他倆變成仇人，也沒有變成朋友，兩個人誰見了誰都頭疼，連招呼都不打。

大腦門腦瓜活，運氣好，靠家里的關系擠進文物局。開始就是做一些打雜的零活，背地里四處劃拉奇俏物件，得了好東西他并不急著出手，而是拿這些東西當禮物送給文物局的領導。領導見這小子這么懂事，就不再讓他打雜了，讓他做些實際性的工作。就這樣，大腦門靠著自己的小聰明，一路順順當當地往上爬，最后成了股長。頂上烏紗帽之后，他又開始回過頭來撈好處，打算翻本。先是在會上說愿意去鄉下鍛煉鍛煉，就這樣一頭鉆到鄉下，打著公家旗號搜羅古董，先把自己的胃口填滿。接著，他開始動不動就伸手向下屬要“孝敬”，人前嘻嘻哈哈，人后小算盤打得精著呢。

聽說大腦門混得不錯，侯三也不知道是吃錯了藥還是咋的，竟然進城去找大腦門翻老賬，說要是沒有他，大腦門早就喂水鬼了。大腦門被他纏得沒辦法，知道這狗皮膏藥貼上了就甩不掉，只好先讓侯三去文物局的后院看倉庫。

鬼曉得咋回事，自從挨了板磚成了半殘廢，侯三就迷上了舊墻古磚，白天東跑西顛淘貨，夜里點燈熬油悶頭研究，人們都尊稱他“專員”。自從投奔大腦門吃上了官糧，他卻撞上了倒霉事。

這天夜里，他埋頭打理磚塊著了魔，周圍發生什么事情他都不知道。這節骨眼上，破皮的舊電線跑了火，一把火燒了庫房，幸好發現得及時，文物沒有損壞太多。可說到底，庫房被燒了，侯三再怎么哭天抹淚也脫不了干系，別說大腦門，就是局長站出來給他講情也不好使，他只有乖乖地吃官司。

侯專員在大獄里蹲了整整三年，一出來又把大腦門黏上了，先是亮出傷腿捶胸嘆氣，后是再次提起救大腦門一命的事。見大腦門不理他，他就干脆往大腦門家里的沙發上一仰放了賴，沒房子住要在他家扎營，沒地方吃要在他家入伙。

好不容易過了三年清靜日子，一轉眼又讓無賴冤家糾纏住，愁得大腦門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打轉。

大腦門和老婆大眼對小眼一商量，眼下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咬緊牙關破財免災。反正河沿上不值錢的老房子也空著，干脆舍出去給侯三住，落個清靜。

大腦門把候三領到率賓河邊，打開鎖進了屋，空閑箱柜件件奉送，鍋碗瓢盆樣樣白給。還把自己前幾年用過的釣竿和漁網給了他，好讓他一門心思當打魚郎，釣河魚、抓螃蟹打發歲月。

侯專員腿腳不利索，可花花心眼不少，拽著大腦門過了戶，四平八穩住進了白撿的房子里。

這天，局里人陪著上邊來的行家考察古跡，大腦門跑前跑后張羅侍候。大河邊這條土路是唐代渤海國的出海商道，最近要恢復原貌開發旅游。

侯專員正坐在板磚上在水邊逗魚，一見大腦門忙得像個三孫子，心里好笑，嘴上憋不住樂，撇腔拉調說風涼話：“門大領導人模狗樣的，咋屁顛屁顛盡干下賤活？也不怕熟人笑飛了大牙。”

大腦門一邊往跟前溜達一邊抱怨：“別以為我這個小官風光，管的全是吃喝拉撒芝麻綠豆的事，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出頭露臉。”

侯專員朝他齜牙咧嘴笑了笑：“猴急什么？有福不用忙，沒福跑斷腸，好人有好報，時候一準到。”

大腦門望著從嶺口瀉下來的流河，深深喘了口粗氣：“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攀高顯貴累死人不償命啊。”

吃晚飯時候， 侯專員夾著一個紙包登門拜訪。官大不打送禮的， 大腦門又吩咐老婆加了菜、添了酒， 兩個人左一杯右一杯，喝了個天旋地轉云山霧罩。

臨走，大腦門點著禮直打晃：“知恩圖報真君子，忘恩負義是小人，常來看看蠻夠交情。往后饞了寂寞了就走動走動，咱哥們犯不著客套。”

萬萬沒料到，侯專員三把兩把打開紙包，托起里邊的大磚頭狠狠甩到桌面上：“想得倒美，今天算你小子識相，招待得還順心舒坦，真要翻臉不認人端臭架子，立馬給你一板磚！”

侯專員撞開屋門揚長而去，大腦門迷迷瞪瞪傻了眼。

他打著酒嗝摸著板磚，暗罵侯專員狼心狗肺不是東西，突然眼睛一亮，發現磚面上刻著一朵蓮花。聽高升到縣府大院的古局長說過，唐代這里是渤海國的率賓府，當年有座寶蓮寺，門頭不大，四壁開滿蓮花，香火興旺，名揚天下，古里古氣的寶貝一準是神廟里的墻磚。做夢也沒想到，瘸子手里還有這么上檔次的珍寶。

冷不丁又想起來，白天曾在河灘嘆長氣訴苦衷，說者無意，聽者還真上心了。他一拍腦袋明白了侯專員的用意，抱起蓮花磚沖出門，興沖沖去找老局長。

進了干部樓，見了老局長，又是拉手，又是摟脖，捧了個騰云駕霧，拍了個馬屁朝天。陪著老局長東拉西扯神侃了一通，大腦門點頭哈腰拍屁股走人。老局長還以為紙里裹著大票，瞪眼扒皮下死令：“咋拿來的咋帶走！我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從來不吃這口。”

他也學會了侯專員那一套：“今天咱們談得這么開心，我還怕你官升脾氣長，冷落老部下呢，真要那樣非給你一板磚！”

沒過多久，上邊發下紅頭文件，由老局長親自舉薦，大伙一致同意，大腦門當上了副局長。

有一天，大腦門和一群人順著率賓河測量古道，折騰得滿頭大汗。抽煙歇氣的時候，溜溜達達蹭到大沙灘，和侯專員扯皮閑聊，幫著他抻綱曬網。

侯專員說自己啃過舊書無數，肚里攢下不少考究古代建筑的學問，到文物局發展再合適不過了，求他走走后門再成全一回。

大腦門一臉愁云滿口為難：“本人只是個跑龍套的副手，壓根拿不下大事。老局長又軟硬不吃倔犟死板，攥著財權人權不放松，等有機會再下手吧。”

侯專員懶得磨牙，臉上露出幾絲苦笑。

忙活一天又累又餓，大腦門回到家剛上桌，侯專員又登門露面了，這趟倒是實實在在空著手來的。大腦門假裝感冒也沒賞酒，不冷不熱陪他吃了一碗飯。侯專員也算識趣，抹抹嘴巴起身告辭。

出了門，侯專員拎起放在墻根的一塊青磚，朝大腦門頭上掄了過去。

大腦門猛一歪脖順手接過青磚，翻翻眼皮凝神一打量，美得嘴角咧到耳朵根，恭恭敬敬地送客。

捧著蓮花磚，他心里爽快，比打上雞血還來精神，一陣風狂奔到了古縣長府上。這回沒天南海北扯閑篇兒，而是專門說老局長思想如何如何僵化，身子骨如何如何不硬朗，在他手底下干活還不知道哪年哪月能熬出頭……

古縣長敲著寶磚繃起了臉：“咱丑話撂在前頭，真要挑大梁可得長臉爭氣，時時刻刻別忘了你是誰的人。不聽話捅了婁子，我也給你一板磚！”

一眨眼，老局長光榮退休回家抱孫子，大腦門坐上了第一把交椅。

他風風光光當上了局長，一手遮天成了土皇上，早把侯專員托付的事情忘到腦后了。正巧趕上政府撥了款，老百姓捐了錢，大興土木重修渤海驛道，建牌樓鋪路面風風火火全線動工，大腦門忙得腳打后腦勺子，一門心思應付亂七八糟的雜事。

一手操辦這項大工程，他不光為了撐門面撈政績，還撒開歡兒往錢眼里鉆，變著法吃回扣摟銀子。折騰了三個月，旅游線竣工，一口吞了二十萬贓錢。

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云，市里派來專家驗收復古項目，瞪眼挑出一大堆毛病，臨走打了返工的招呼，還留下一個收尾專案組。辦案人員插手一調查，門局長貪污受賄，狐貍尾巴露了出來。

到這火候上，大腦門只好搬出后臺救駕了，可那個古縣長只收老貨不認票子。大腦門硬著頭皮央求侯專員，挺著脖子要再挨幾板磚。

這次輪到侯專員板臉犯難了：“我也不是開大窯燒蓮花磚的，哪能和變戲法似的想拿就拿出來？貪贓枉法就別想僥幸脫身漏網，吞了臟東西趕緊往外倒，窩在肚里早晚坐大病。明告訴你，蹲大牢的滋味可不太舒服。”

他還想去找靠山活動活動，突然聽到小道消息，古縣長玩得太猛太大，也犯事落馬了，罪名和自己一個樣，反貪局正在立案清查。

大腦門抓不到半根救命稻草了，乖乖兜了底認了罪。好在揣進腰包的贓款還沒消化，怎么吃的又怎么吐了出來，換了個從輕發落寬大處理，開除公職回家吃閑飯。

在屋里憋屈了三天三宿，終于放寬心想開了。日子還得過，只要喘氣活著，就得抹下臉出門見人。

他拎著馬扎，扛著漁竿，耷拉著腦袋逛到率賓河畔，和侯專員搭伴釣魚。

大腦門刨根問底一個勁打聽：“見死不救的家伙，你那蓮花磚是從哪兒摳出來的？”

侯專員指了指身后的舊房，一五一十亮了實底。剛搬進大腦門這棟老窩不久，西北角就裂了紋脫了皮，露出了紋路清晰的蓮花磚。翻了不少史書，訪了一些老人才弄明白，這兒就是渤海國的寶蓮寺。后來大清朝為保護龍興祖地把這里封禁了，散伙時和尚們怕寶蓮寺損毀，把墻面抹上了厚厚一層三合土。再后來日本鬼子看中了這座獨門獨戶房舍，又加厚外墻當了彈藥庫。

大腦門一聽，氣得火冒三丈：“你小子也太不仗義了，守著四面墻老磚裝糊涂，火上房了還看笑話不往外端實貨，瞪眼看著我翻船落水，真是黑心爛肝的小人！”

侯專員也一個高蹦起來：“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再給你幾塊板磚非把事鬧大不可，抗拒法律屢次賄賂官員，判重刑當囚犯，哪有和我做伴逍遙自在？沖你這醒不透的渾勁，就該敲打敲打腦殼！”說完，從屁股底下抽出板磚，朝大腦門后腦勺拍了過去。

大腦門的腦瓜被震斷一根弦兒，再也不算計升官貪財了。

侯專員也琢磨過來了，禍害文物是犯法的勾當，老祖宗留下的寶貝，毀一點少一點，可不敢再糟蹋了。他把青磚房獻給了國家，讓出了房照和土地證。文物局呼呼隆隆開工重修寶蓮寺，還爭編制下聘書，請他出山當了修繕專員。

新上任的侯專員坐轎車打手機，享受準局級待遇，天天坐鎮現場親自指揮，磨墻花雕梁柱忙得不亦樂乎。

廟后，大腦門悠閑甩鉤垂釣，一邊望著回旋的水波，一邊搖頭晃腦嘟囔：“給你一板磚！給你一板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