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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不夠強大的人,需要借助酒的外力;自信滿滿的人,酒則成了錦上添花的工具。秦淮八艷里,亦有一位美麗的飲者,即“玉京道人”卞賽,人們習稱“卞玉京”是也。
秦淮女子,論相貌美人如云;論才藝,高手如林,其中翹楚者,自然不同凡響。余懷在《板橋雜記》里很是渲染了一下名妓家中的盛景之后,總結道:“李、卞為首,沙、顧次之,鄭、頓、崔、馬,又其次也。”其中的“卞”家,就是卞玉京卞敏姐妹。連顧媚都要朝后排,可見她們是一線中的一線,而這對姐妹花中,公認姐姐卞玉京還要出眾一點。
紅到這個程度,卞玉京卻是一個很有距離感的人。她在陌生人面前總是神情淡淡,大腦里卻一點沒閑著,她在打量、分析、甄別、判斷,直到確認你是可以交談的朋友,才會欣然放下身段,一掃方才的拘謹木訥,她變得生動機智幽默乃至充滿豪情,咳珠唾玉,一座皆傾。
應該說,卞玉京是一位個性美女,而她的性情,在微醺時候,更能發揮到極致。可以想象,宴席之上、知己之間,足夠放松的她是怎樣的飄逸而又不失風流嫵媚,眾人驚羨的注視如追光燈,映照著她的絕代風華。
坊間于是有了“酒壚尋卞玉京,花底出陳圓圓”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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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熱烈的女子,讓人總想要窺視她的愛情——那一定該是好看的吧?而卞玉京的故事,正是從一場宴飲開始的。
崇禎十五年春天,蘇州虎丘,一個名叫吳繼善的人要離開此地去成都當知縣,親友安排酒宴為他餞行,邀了幾個美女增添氣氛,其中就有卞玉京。
一干人等吃飽喝足,少不得要寫兩首惜別的詩。卞玉京這樣寫道: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愿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問薛濤。
應景之作能寫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才女了,滿座的賓客皆做傾倒不已狀,聽慣了贊美的卞玉京想來視為尋常。獨有一個人的青眼讓她格外看重,這個人就是吳繼善的堂弟吳梅村。
是什么使她對他一見傾心,兩位當事人都不曾說起,不過這很容易想象。吳梅村當時名滿天下,他22歲時即以會試第一、殿試第二的成績榮登榜眼,至于詩歌上的才華,無須引用時人的評價,只說那句盡人皆知的“沖冠一怒為紅顏”,就是出自他的《圓圓曲》。
除了被他的才華所吸引,在酒桌上,吳梅村應該表現了他溫柔敦厚,也可以說是曖昧含混的一面。對于熱情的、充滿幻想的女子而言,這種個性不啻一劑毒品,她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視他為一座穩重的山。她,太想知道那山的后面是什么。
但“藥性”很快就發作了,生活展示了不那么浪漫的一面。當她在沖動之下,問他郎意復如何時,得到的答案既非“是”,也非“不是”,而是“固為若弗解者”,裝出聽不懂的樣子,整一個裝傻充愣,把她晾在了半空。
吳梅村為何如此不解風情,歷來眾說紛紜。有的說是田國丈(一說為周國丈)為了籠絡崇禎,下江南搜羅美人,名氣那么大的卞玉京已經上了他的“黑名單”;又有人說,明代朝廷禁止命官在管轄地納民婦為妾,吳梅村時任南國子監司業,不敢觸這個政策高壓線。
更重要的是,他更知道自己的分量——親人的幸福,家族的榮光,都系于他一身,他不是只為自己活著,一舉一動都要慎重。
所以,接納一個名妓托付終身不在他的規劃之內。他是苦出身,他得爭氣,偶爾出來散個心可以,但有那么一份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鎮著,他不敢將內心輕易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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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吳梅村變相拒絕了卞玉京,可他沒能做到決絕。這之后,他們算是認識了,經常來往著,儼然是一對濃情的眷侶。只是自尊如她,驕傲如她,再不提起終身的事,但心中未必沒有期待。
二人分手的第二年,李自成攻占北京,接著清軍入關,金陵淪陷,南明小朝廷覆滅。一連串的變故如洪流,無數生靈卷入其中,任其沖擊裹挾,跌跌撞撞,暈頭轉向。
鼎革之前,卞玉京要防國丈爺的采購;鼎革之后,她要躲清廷的征召。情人已經腳底抹油溜了,剩下她獨自在那里只能自己想辦法、拿主意。
某一日,她悄然換上道袍,帶上古琴,躲過清軍的注意,來到江邊,登上一只從丹陽過來的民船,順流而下,消失在公眾的視線之中。
吳梅村同樣選擇了隱遁。
偶爾,他也到外面的世界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會會老朋友。順治七年,他到常熟錢謙益家中做客。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好客的錢謙益張羅了一幫子朋友給吳梅村接風洗塵。大家都是圈里人,知道吳卞這段公案。巧的是卞玉京正在此地,席間談起,眾人都做成人之美狀,飯也不吃了,忙著叫人去請卞玉京前來。
她真的來了,仍是一襲道裝、一把古琴,身邊是沉靜的弟子柔柔。
卞玉京兩三年后嫁給了前明的世家子弟鄭建德。畢竟,長久地維持一個姿勢是很吃力的事,不管是為愛情還是為信仰。活著,總想要安全、溫暖地活下去,盡管最終也許事與愿違。
關于這次婚姻,所有的資料都寥寥數語,我們單知道她是不得意的。卞玉京這樣的女子,若遇上良偶佳婿,應是非常風趣浪漫的妻子;若倉促嫁掉,所托非人,天長日久的,她就會顯示出自閉抑郁的一面。而那位鄭先生,討小老婆是為了開心的,整天對著一張哭喪的臉,就算她貌美如花,也難免索然無趣。
卞玉京很敏感,也很驕傲,她大概不大能忍受自己淪落為一個棄婦吧。在徹底被冷落之前,她先一步向鄭建德提出,讓柔柔代替自己侍候他,她乞身下發。
不是卞玉京拿柔柔不當回事,不適合卞玉京的,未必不適合柔柔。柔柔為鄭建德生下一個兒子,看上去倒是一樁好姻緣。
這時,卞玉京已經進入了中年,心靈尚無可托付,身體卻越來越壞。和她同時代的張潮說,有些東西說起來很雅,置身其中卻是不堪,比如貧病。我再加一條,還有漂泊。
自己無法承擔的時候,女人的目光還是要轉向男人,一個老人收留了她。
這老人70歲了,是個醫生,良醫。他幫她治好了病,另筑別室,贈以厚資。
她內心感激,安心修行。可到底是性情激烈的人,士為知己者死,她表達感激的方式令人震驚:花3年的時間,刺舌血,為他抄一部《法華經》——他是佛教的俗家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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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情路,男人的仕途。隱居了幾年之后,吳梅村還是出來,做了清朝的官。
吳梅村從順治十年干到順治十四年,以親人生病為由辭官歸去,其間不過4年時間,但就是這4年,使他整個余生背上了“貳臣”的良心債,也被時人編成段子取笑。
一邊是細致纖巧晶瑩剔透的愛情,一邊是粗糙的原生態的現實,人生原來這么多面。站在高一點的地方看過去,讓人由不得悲辛交集。
事實上,后來卞吳也相見過,那位老人同時是鄭建德和吳梅村的親戚——那時世界是多么的小,人口是多么的少——他們謹守禮數,執方外之禮。
卞玉京死在吳梅村的前面,這樣也好,給了他痛哭一場的機會。康熙七年,年屆六十的吳梅村來到她的墳前,寫下了《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追想她的美,“雙眸泓然,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追憶她的平生并長歌當哭,“油壁曾聞此地游,誰知即是西陵墓”,“紫臺一去魂何在,青鳥獨飛信不還”。
傷心詞句里,應有憐惜的成分吧?很多年后,吳梅村進入生命的尾聲,仍有許多個心結無從打開:君主恩深、美人眷濃,都被他那樣辜負了,而他并沒有真正快樂過,他這一生,又是被誰辜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