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饅頭
每天陪孩子午睡,聽著他的鼻息均勻,就松一口大氣,再荷衣把自己放平,大睜著眼睛東想西想。一點半左右,大姐來接班繼續(xù)看護孩子,換我去上班。最近特別想去鄉(xiāng)下看看,尤其今天的想法相當強烈,恨不得曠工直接搭車走。
好多年沒見過收割后的稻田了。褐灰色的稻樁戳在田里,遠遠地望去,像大部隊入定,一起閉目參禪——什么叫解甲歸田,看看鄉(xiāng)下收割后的稻田就明白些。初長的小麥拱著地皮,蠶豆苗在寒風里瑟瑟招展;小河里的殘荷,一幅一幅的水墨鋪過去,無須裝裱,非常有格的小品,適合拿回掛家里。一兩聲狗吠,老母雞下完蛋后的咯嗒聲……
這是小時候的村莊,一直存在記憶里。
其實,記憶也是一種想象,時間是發(fā)酵粉,能把記憶的饅頭撐得又胖又圓,圓滿的圓,回憶的人吃下去,無比安慰。而記憶就是一種大腦皮層里生出的安慰,陪伴人走了一程又一程。
好幾次淘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小顆粒狀的蠟,非食用的。我們買來的米特別亮,一望便知,拋過光打過蠟的。無論是大型超市還是私人小超市出售的,都如此,幾乎找不到原生態(tài)的大米了。
也想過,開車直接去鄉(xiāng)下收,那種粉糯糯的剛從碾米機里流淌出來的大米,身上還帶著機器的余溫,抓一把在手心,米香直撲。
小時候,我媽經(jīng)常性地派遣我從倉里舀稻出來,把兩只稻籮灌滿,然后由她挑著去村里有碾米機器的人家,我們那里叫“絞米”。那個轟鳴的機器突突突冒白煙,不一會兒,米出來了,在另一邊,糠也露頭了。糠是用來跟粥拌在一起給雞們、豬們吃的。那個年頭,我們吃米,畜生吃糠,一點不浪費。冬天的早晨,我媽把一鍋粥煮好,拿一只破臉盆,盛出些稀的粥,再倒進糠,拿一跟棍子攪拌之,糠紛紛粘上了白粥,被再一次倒在地上,紅耳赤冠的雞們搶著食之。當這些美味被倒進豬槽,我們家那頭黑豬都吃嗆了,一個勁地咳嗽,那張既長又尖的嘴巴上沾滿了糠麩,食畢,再恬不知恥地揩到墻上,搖搖尾巴到村東頭找相好的去了——地上有幾根零落的稻草,草上結(jié)霜,白蛇一樣的氣象,飄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
現(xiàn)在的雞蛋,吃起來特別腥,沒有小時候的香甜。我想象著,去鄉(xiāng)下買米的同時再買老鄉(xiāng)家一點土雞蛋,回來炒蒜黃,金子一樣的黃,堆在白瓷碗里,配著白米飯,熱氣騰騰,好比趕上了盛世和平的繁榮日子。
——如此最低端的生活愿景,在如今的中國城市,怕都不大可能輕易實現(xiàn)。
想總歸是這么想,一次都沒有行動過。能把車開多遠,才是鄉(xiāng)下呢?鄉(xiāng)下好像不存在了。鄉(xiāng)下只有老弱病殘,豬也少養(yǎng)了,雞也寥落得很。即便有,也是等著在城里打工的孩子過年回來宰殺。再說了,即便買著一些,來回汽油錢怎么算?代價不免昂貴。吃起來,心也不安了。不過是普通的市井小民,過日子,不能不算計。
算了,不都這樣生活嗎?就你的命貴重些?也是,算了。
但,這樣也攔不住我去鄉(xiāng)下看看的愿望。我就是有一種沖動,想立即去鄉(xiāng)下看看?;蛘邘е⒆?,美其名曰:冬游。
看看田里有沒有紅花草,有沒有野兔。總之,一切都是蕭瑟的,山是蒼青色,云頗臃腫,不大肯跟風走,好長時間才移動一步。大風不知日夜地刮,人們用頭巾把頭包起來,去菜園摘菜,無非蘿卜青菜之類的家常??墒牵褪沁@些家常,養(yǎng)活了多少代人?!
伴隨時代進步的,是記憶里某些物種的陸續(xù)退場。
當有一天,我問孩子:你知道火球、火缽嗎?他會不會諷刺:家里有暖氣,我為什么要知道火球是什么玩意兒?
夢見
這些年,老重復一個夢:
一個人走在不知名的集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相當奇怪,不賣別的,全是食品商鋪,堆得山似的。我興致勃勃,進東家摸摸捏捏;去西家看看問問。最后什么也沒買,就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鋪子里黑壓壓的,桃酥、什錦餅干、山芋角子、芝麻糖、大麻餅……全是小時候向往而不得的東西。夢里的我,竟然一點購買的欲望都沒有,并非手頭拮據(jù),包里揣著不少的錢,都還是大票子——因為窮而吃不起這點排除掉,無非壓根——就沒有吃它們的愿望?
醒來,總是揣摩——可能,夢里的我潛意識里是在尋找炸油條的小攤?每一次夢里,都沒遇見。什么叫往而不來?就連夢里都不能再見了——多讓人萬念俱灰呢。
如此場景的夢,不知重復多少次,以致每次夢見,我都極度厭惡起自己來。因為做過許多遍了,即便在夢里,也能感知到自己正在夢著。
后來分析,這也許就叫夢境補償。將童年時代的缺失一遍一遍呈現(xiàn)在夢里,也暗示著,即便有了購買能力,也不可能遇見想要的東西了,比如那個永不出現(xiàn)的油條攤。
什么是失而不得?小時候向往的落空,是日后的一切滿足都補償不了的。
一個人童年的貧瘠,不知道影不影響日后的人生觀。
總愛把自己性格上的悲觀、膽小、懦弱……歸根于小時候關愛的缺失上。比如有一天早晨,我跟我媽經(jīng)過“周崗”的小集市。人頭攢動熱火朝天的街景,迅速把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給點燃了。她莫名興奮,穿行在賣魚賣菜人的夾縫,兩只眼都使不過來似的四處瞻望。及至走到一個炸油條的小攤前,她本能地停下來。金燦燦的油條被一雙長筷子從翻滾的油鍋里一根根撈起,放在鐵絲圍成的網(wǎng)籃里瀝油。接著,一塊塊三角形的糯米鍋巴被投到油鍋,先是沉下去的,幾秒鐘的功夫,它們又一齊浮上來,擁擠在漆黑的菜籽油表層,好比鴨子潛水。原本白色的糯米瞬間金黃。她本能地咽了一下唾沫,大著膽子向媽媽提了一個要求,想吃一塊油炸鍋巴。
記得,那年的油條5分錢一根,糯米鍋巴5分錢一塊。
真是想不到,媽媽態(tài)度果敢,直接把她的欲望打壓下去,甚至臉色瞬間變得不大好看起來:“小女丫不能好吃!”跟她們娘倆同行的還有一位嬸娘,這位女子連忙打圓場:三娘,你就買一塊吧,小孩子不都這樣嗎。她媽像似沒聽見,加快了步子,從擁擠的周崗街上突圍出來。她無比羞愧地跟在她們身后——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提出這么點小要求,不但沒被滿足,而且竟遭到奚落與警告——這種人格上的打擊是始料未及的。一個七八歲孩子的尊嚴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傷害。就為這一句“小女丫不能好吃”嗎?一塊鍋巴的要求,為什么都是有罪的呢?不但不滿足,還要被扣上“好吃”的帽子。
她媽就是這樣一個節(jié)儉之人,一生都不肯把錢花在口腹之欲上。如果那次換成她弟弟,她同樣也會拒絕,并非出于重男輕女的思想。
有了清教徒一樣的媽媽,做孩子的,把三餐粥飯吃飽(那年月,并非吃得飽)是必須的,至于別的,沒有任何奢望。也是從那時起,迫于“小女孩不能好吃”的淫威,她漸漸學會,在美食面前,強制性壓抑自己的欲望,終于成功加入到“懂事孩子”的一群,以致后來,不論跟大人去哪一個小鎮(zhèn)集市,都不再提及類似一塊鍋巴的過分要求。但每次經(jīng)過油條攤前,看著黃橙橙的油條鍋巴,總是情不自禁,多瞄幾眼,下意識地吞咽口水……滋味難言,既傷感,也遺憾——怕是這輩子都吃不上了吧。過了油的黃色食物和著特有的余香,特別吸引食欲,對一個吃不上嘴的孩子更是折磨。不知為什么,每次都自告奮勇跟著大人一起去小鎮(zhèn)集市買東西,但從此不提——難道天生需要一種自我折磨嗎?哪怕吃不上,看一眼還不行嗎?
從小鎮(zhèn)回來,心情郁郁的,去比不去,還難受。
久而久之,也覺得媽媽這種苛刻的對待孩子的教育相當成功。及至成人,媽媽總是拿她的節(jié)儉之風作例,教育底下的弟弟、妹妹:你們怎么就不能向你姐學呢,她從不亂花一分錢。
弟弟、妹妹生于七十年代末期,他們天生具有反叛精神,不比她,一直老實地任大人牽著鼻子走。也據(jù)說,每個家庭中的老大都心甘情愿聽從父母的教導,仿佛天生酣厚老實,以致沒什么出息。這一點,是肯定的。
回到過去——她與炸油條那家的小女兒曾經(jīng)同時就讀于老莊中學。這家人的基因工程遺傳得比較完美,三個女兒一律高鼻、凹眼、白皙皮膚、高挑身段,早已超出了鄉(xiāng)下人的審美范疇,堪算美女了。
那年她初三,炸油條家的小女兒剛剛升上初一,她將一把黑發(fā)高高地挽在頭頂,走起路來,有高聳入云的動感,非常有韻味。常常,她們在廁所里遇見,人走過去了,還香香的。那年頭不存在香水,可能是涂了什么雪花膏之類??傊?,她不像農(nóng)村人,有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zhì),特別自信的樣子,不像她走路時背都是彎的,總是不開心的時候多。要問究竟有什么不快的事情,細究起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無非青春期的敏感多棘,仿佛有許多精神范疇的門檻邁不過去,一直被堵在那里,概括成一句話,就是內(nèi)心活得不夠?qū)挸髁痢?/p>
炸油條家的小女兒,如何能想到另一個讀初三的女孩在背后如此關注她?她不過是七八歲時沒有得到一塊鍋巴,而念念不忘她家的油條攤而已。炸油條家女兒的童年應該是豐盛的吧,想吃什么隨手去拿好了,或許她的父母是嬌慣著她們的。
一個女孩從小被嬌慣,是會影響到她日后的人生的?;蛟S,她的性格會樂觀那么一些。人生中的許多問題,但凡遇到樂觀這根拐杖,便會知難行易。不是嗎?而我們的父母在灌輸給我們吃苦耐勞精神之外,還要以身作則地壓抑自己的欲望。難道人生就是趨苦避甜么?久而久之,我們的內(nèi)心世界會黯淡下來,一個從不主動追求快樂人生的人,其人生又怎能敞亮得起來呢?
去年的一個早晨,去買菜,恰好碰到同事的媽媽也在超市,看她只買了十幾只基圍蝦,忍不住問起,同事媽媽說,是給同事一人吃的,所以就買得少一點。那一刻,簡直有一種震動,無比艷羨——同事怎能如此幸運,遇到這樣一位舍得嬌慣自己的媽媽。同事自己的小孩兩歲,一直是她媽給帶著。就是這個外婆,一邊買河蝦給外孫吃,還要一邊買基圍蝦給女兒吃。女兒成家立業(yè)也是當媽的人了,可她還要這么疼著她。
她在買菜的間隙,有萬端感慨,心頭千云萬雨滾過……
同事特別樂觀快樂,情商非常之高。這樣的所有,一定得益于自己的媽媽。一個做了媽媽的女子依然被自己的母親嬌慣著。
人,是生而不同的。有些郁郁寡歡,有些快樂昂揚,既取決于基因的遺傳,也得益于后天的重塑。后者的影響可能要更為深切一些。
年少時的缺失,可否就意味著一生的缺失呢?也要看各人吧。有些人是可以克服的,而有些人比如我,仿佛再也走不出來。
于是,需要補償。除夢境以外,再補償給孩子也好。
如今,任憑孩子想吃什么,我都逐一滿足,甚至盲目和反科學。核桃仁、魚松,成罐成桶地買;有一天,他午餐、晚餐一共吃下16只肉丸子,撐得幾天吃不下飯;他更小的時候,一頓吃掉一只乳鴿,被撐得好幾頓不吃飯。在食物面前,一個幼童表現(xiàn)得如此貪戀,叫一個母親怎忍心強行奪下?
一天,同事帶孩子來串門,當看見我們家孩子拿出核桃仁,成把地往嘴里塞,她驚駭不已:這么貴的東西,你一次任他吃這么多?她說她給孩子吃魚松,也就挑兩勺子放粥里拌拌而已。我們家是直接拿勺子從罐里挖,一次要吃七八勺才消停。她無比沉痛:這么貴的東西,舍得這么大吃。我講真的,你們家一點錢全吃掉了!
也沒細算過,孩子的食物所占整個家庭的開支比例。反正一切以他為中心,吃罷早餐,便問他午飯的菜譜,他會報出幾例奇怪的湯,比如豬肝燉排骨湯,要么,肉丸子燉排骨湯。素湯從來不吃。作為他的媽媽,一直就依著他,連我們家大姐都說,你對他養(yǎng)得太精細了,吃得太好了。我總是不以為意,這又有什么呢?
我一定要讓孩子在最基本的食欲上得到滿足。倘若連這小而又小的愿望,都不能幫他實現(xiàn),于他,又有什么快樂可言?常常,他仰著小臉跟我報告:媽媽,今天我過得好開心哦!聽著一個三歲半的幼童發(fā)自肺腑的表達,于我,何嘗不是另一層夢境補償——
那年,七八歲的我失望地從油條攤前離開,像日后內(nèi)心里遇到的許多次“傷害”一樣,怎么努力也化解不開。她終于養(yǎng)成凡事退縮的慣性,自卑、封閉,從未迎難而上,未曾客觀地審視過自己哪怕一次,將錯就錯地長到這么久,中途也試圖突圍,卻再也無力。
氣息
一
送孩子上學,霧氣很重。雖有點冷,但不再刺骨。路邊草一番枯意,再仔細看,草隙里已然綠葉叢生,圓型的葉,米粒一樣匍匐,躲在草中間,像裹著裘,嬌嫩又調(diào)皮,像在說:有什么怕的,不就是一個冷嗎?
哪怕下場小雨,磚縫間的苔蘚就會綠得生機盎然,無論春夏秋冬。在四季面前,沒有什么能強過苔蘚的生命力,踩不倒,渴不死,只一點雨水,又是一個囫圇角色,跟某些女性類似,頑強、不爭,一直順應。
感覺到了一種氣息,春天的氣息,最先在水槽里。黃心烏吃了整個冬天,每天都洗一籃子。有一天,一層一層地剝,盡心處,忽然起了微小的花苞,軟弱的,不見光的白。
植物搶在節(jié)氣前,給我們報告了春天的氣息。
離“立春”尚有一星期呢。
這幾天,站在陽臺遠遠地看垂柳,已不再肅穆安詳,偶爾風動,柳枝輕快地漾,蕩得什么似的,仿佛一個姑娘拿手指在發(fā)里爬梳,不經(jīng)意的樣子,格外惹人注目,是謂風情。
二
單位北門有幾叢連翹,下午上班,發(fā)現(xiàn)它們竟冒芽了,紫紫的,一小撮一小撮。植物真是,這么忍不住,說出芽就出芽,連聲招呼都不打,讓人猝不及防。是一夜間的急速,昨天黃昏臨下班時,還特意望了一眼,它們跟整個冬天一樣,不過是一叢蔫不拉嘰的光桿司令一樣的綠棍子,今天是誰吹了一聲哨子,把芽全喚出來了。
春天永遠這么激烈,像一次夜襲,驚喜又驚艷。
在我目力所及處,冬天臨走時,最先開花的是連翹,黃澄澄的一大蓬,像一個精瘦女子跑起來把一襲泡泡裙拎著,遠遠地看她背影,仙氣得很。接著就立春了,紅梅、綠萼一定開在春天,跟春梅同時綻放的還有海棠——貼梗海棠先開,天氣還陰瑟瑟的冷,等氣溫漸穩(wěn),就是垂絲海棠的舞臺了,金鐘一樣地倒掛而下,紅的深紅,粉的淺粉,妝容不一,離萬紫千紅略微近一點。海棠都是小角色,真正的大拿是櫻花,在樹枝間高開低走,呵氣成風,到了緊要處,簡直怒火中燒的綻放。櫻花開得女性,像美貌,唯一經(jīng)不起時間的錘煉。
世間事,均如此,越美麗的,越不經(jīng)留。不比紫葉李,從初春一直開到晚秋,白煞煞的,不惹眼,也沒多少人真心熱愛吧,但她勝在花期長,孜孜不倦,奮斗不息,四季里占了三席——世間一切美,都抗不過活得長,不比櫻花,雖才氣逼人,卻躲不過短命。
等晚櫻開敗,春天也沉迷得差不多了。人總是懶惶惶的,什么都不想做,那接下來,可有什么看的了?
還有茶梅,一大朵一大朵舉在枝頭,每次看見茶梅,都替她受累,花朵過分碩大,到萎謝墜地時,摔得慘。大紅花從蕊里先爛起來,漸次鐵銹黃、枯黑?;瓯皇裁唇o收走了,就不在乎妝容失色了。
春天里,就是這樣的春天里,每一年的春天里,幻想著買一棵蘭回來,高聳的紫砂盆,襯她低垂的小黃花隱在葉間默默吐芳,也許整個一面墻都會因她而變得明亮起來,宛如一件平凡小事被一顆慧心描摩而成為一段傳奇。
一年年的春天里,僅僅止于幻想,那樣孤高獨標的一棵棵蘭,依然停駐在花市溫室里。某一天,心血來潮,前去看望,拿鼻子去嗅那一股幽香,而遠方正掛著一棵棵豬籠草,滴水觀音蓄勢待發(fā)地綠著,有轟然之聲。在春天,綠是可以發(fā)聲的,有交響樂的豪邁和不可一世,把人心里忽略不計的繁瑣重新發(fā)掘然后又一把泯滅掉,然后指導你朝壯闊的地方去。
比如,春天里,人走在柳樹下就非常好看,不論是孩子還是大人,蹣跚而行抑或閑閑散步,只要是人在柳下,只要是春天,就好看得很。怎么個好看法,我也講不出來。
春天就是屬于眼睛的,你覺得好看就好看,無須講出一二三來。
春天是很無理的,又驕傲,又憨厚。
三
這幾天算是冬春交接吧,黃昏都顯得不同樣,是真的不一樣了,不像冬天,夕陽急吼吼地說落就落,5:30分不到,整個天全黑下來,既黑且寒,人心灰敗頹唐。春天的夕陽就不這樣小氣,它遲疑著,舍不得似的,一點點地往西天滑——終于又能領略落日的余暉。整個西天被晚霞覆蓋,紅黃交疊印染,壯麗一片。這幾天騎著車迎向夕陽一路明亮地回家,心里回蕩的是朗費羅的詩——《長日將盡》。
難道,春天里,人不該抒情么?
春天把人的每一根毛發(fā)都調(diào)動起來。我們呼吸吐吶,把僵硬卷縮了一冬的身體,晾在春天的氣息里,或者做夢,或者飄浮。人在冬天是下沉的,收斂的,只有等到春天來臨,才會慢慢浮起,打開每一個酣睡的毛孔,讓大風吹醒。
灰喜鵲開始喳喳叫了,麻雀們更加歡快,它們在空地上跳躍,像是熱身,為接下來的東沖西突。
然而,這些花呀鳥啊的,都比不上嬰孩的至樂,他們終于可以脫單,小屁股一歪一扭地,奔跑在草地,在落日的余暉里……看著這些,感到了天地平和。
春來
我們家掛歷上,立春那天,有“陽和起蟄,品物皆春”一句。好幾次,我站在這8個字前,認真揣摩它的含義。莫非——陽光開始變得溫暖和煦,大自然中所有沉睡的生命開始醒來,放眼所及處,都進入了春天的昂然?但若要逐字分析,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這一點上,特別像我對于二十四節(jié)氣的膚淺認識,只圖個字面之解,若深入下去,則處處遇阻。
原來,這么些年,活在四季節(jié)序里,都白糟蹋了。也以為懂得了,卻原來,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就從立春開始學習吧。
并非去到書堆里翻查資料,是走出去感受。自立春以來,氣溫時高時低,甚至昨天,大風還送來一場細雪,不是六角形的大瓣雪花,而是粉一樣的碎粒,砸在臉上,生疼。每年都有倒春寒的氣候。以為春天來了,會一直暖和下去了吧,可是,氣候就這么頑皮,偏不如人愿,又來給你送一場春雪,所以才有春寒料峭的說法。
在江淮這樣的緯度,每年立春以后,最先從土里醒來的植物,是婆婆納和野豌豆苗。墻角邊的空地,婆婆納已經(jīng)綠成一片了,齒狀圓形的葉子沒有梗去支撐,直接匍匐在地上,等到春深,寶石藍的小花爭先恐后舉過頭頂,小花蕊里還有一顆白點,眼睛一般靈動。再微小的東西,一經(jīng)成片,就也是一種壯闊,細小的壯闊。孩子們最喜歡拿小手去捉,那花小得疼人的,適合雞雛來啄食。再說野豌豆苗,長勢喜人,看架勢,恨不得都抽藤了,一陣風來,一齊把頭低下,委身于枯草叢,春末開淺紫的花,初夏結(jié)籽實,也是一味藥材。凡草叢處,特別多。
烏桕的葉子漸起了變化,整個冬天一直紅著的,濃艷的紅,雞冠花一樣彰顯的紅。在立春后的幾場雨后,烏桕葉把烈焰一樣的紅慢慢熄滅?;蛟S是紅得倦了,或許它懂得適時收山,這點倒比人強。人就貪婪些,紅是紅了,還奢望往前一步,哪想沒跨穩(wěn),沒等到發(fā)紫,就直接走了下坡。初春的烏桕葉,一點一點把紅卸下,再一點一點穿起青色、綠色的衣裳,歲月一樣恬淡,一路迎著自己走過來走過去。
垂柳作為一種雌性的樹木,在春來的第一時間里,氣質(zhì)上明顯有了改變,整個腰身不再僵硬,而是非常的柔軟。遠觀,一片蒼黃,近了看,已有芽苞在皮下聳動,宛如剛誕生的嬰兒的乳,跟皮膚渾然一體,伸手去觸,一片律動感。雖被細雪抽打,也不見退縮隱遁,一日明顯于一日的孕育感。
趁著雪,去菜市,順便路過郊區(qū)。大面積的油菜把薄雪抱在懷里,蠶豆苗以及青菜們也學著油菜的樣,紛紛把雪摟在懷里,好像取暖。在雪的映襯下,這些農(nóng)作物們愈加地綠了。這種綠,像一個動詞,可以隨時飛起來的樣子。
跨年生的農(nóng)作物原本不怕冷,還有冬小麥,因為太瘦的緣故,騰不出手來接雪,雪就直接落在它的苗棵里,把冬小麥搞得東倒西歪的有點狼狽。農(nóng)諺有“春雨貴如油”的說法。春雪比之春雨,更應該受到農(nóng)作物們的好評吧。春雪像一種意蘊,一點點地影響地表,慢慢抵達根須處,融得慢,才滲得深。
不作聲的植物睡了一冬后,醒來的標識是默默用“綠”說話。在動物界就不同些。幾乎一夜間,鳥雀們陸續(xù)接到先知的電話,開始了商量、追逐以及打鬧。
麻雀成群結(jié)隊,忽東忽西,翅膀煽動空氣發(fā)出憋悶的聲響,尤其早晨,在窗口的樹叢間嘀嘀咕咕個沒完,估計是漆黑的長夜給憋的,多嘴多舌的。在耍嘴皮這點上,麻雀算得上相聲界的翹楚。合肥這里灰喜鵲(被市民評為市鳥)也多,張著青灰的大翅膀扯著一把嘶啞灰暗的嗓子嚷個不停,還特別喜歡趁人午休時蹲在草叢間嘶鳴,一副不識相的模樣?;蚁铲o這種叫聲,離啁啾的意境遠了去了,唯有黃鸝的歌唱才適合“啁啾”這優(yōu)雅的稱呼。必須等柳翠了,黃鸝才肯出來啁啾,現(xiàn)在尚早了些。
在江淮,雖說春是來了,還真沒什么可賞的,但適合想象——比如“陽和起蟄,品物皆春”這一句,就特別好。古人惜字如金,不愛廢話,在制定二十四節(jié)氣時,只送8個字給“立春”。仔細想,也就夠了。跟《詩經(jīng)》里的句子一樣有空間有張力。
幾千年了,一代又代,活在四季節(jié)序里,一副理所應當怡然自得的樣子,卻又是這么懵懂無感。
就像還有許多植物,我只熟識它們的身影面孔,卻叫不來它們的名字,直到有一天在書里遇見,兩兩比對,深感這些年的交集都是錯過,簡直白活了一趟。
身在空曠無際的西郊荒野,四處蕭蕭瑟瑟,城鄉(xiāng)的無差別日漸濃厚,也是一種冬去春來的荒蕪。有一種荒蕪是豐富的,跟盛夏的繁榮一樣豐富。想起杜牧《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中幾句:“如登高四望,但見莽蒼大野,荒墟廢壟,悵望寂然,不能自解?!倍拍练路鹕钔概c窮盡了繁華背后的荒涼。別一種可感可知,也是歌歇與追問。
荒野中只有那么一點點綠把細雪抱在懷里,火苗一樣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