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虎不成反類犬

《中國合伙人》是中國第一部所謂“創業傳奇”影片，由香港導演陳可辛執導。

其以“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的創業故事為藍本，經重新創作后攝制。上映10天，其票房已突破3億元，30天后，票房突破5億元，成為我國電影史上第十一部票房過5億元的影片。

此部影片的劇本，原為“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三大創始人之一的陳小平編寫，有很強的傳記色彩。后經專業電影編劇重寫，使其更具戲劇模式。

故事從以“新東方”的核心人物俞敏洪為原型的角色成東青，一個農村出身的“土鱉”，兩次高考落榜開始。在眼看就要屈服于終生當農民的關頭，學習韓信忍受“胯下之辱”，當眾下跪，逼母親向全村人借錢，給了他第三次機會，考上了全國一流的燕京大學。

在學校，成東青認識了留學世家出身的，以“新東方”三大創始人之一徐小平為原型的孟曉駿和以“新東方”第三位創始人王強為原型的王陽。

此時的孟曉駿唯一的想法就是像自己的祖父、父親一樣赴美留學，成為美國博士。

王陽則同美國的一個女記者搞在一起，被其幾乎是強奸般的發展為情人。

成東青跟在他們的后面，發奮學英語，同時也開始追女同學蘇梅。

在此期間，孟曉駿和王陽因為對老師在課堂上攻擊美國不滿，當場抗議被同學追打。成東青為其出頭，而他們也為成東青追求蘇梅出主意。

畢業在即，成東青聽了孟曉駿和王陽的主意，將小游艇劃到湖心，威脅蘇梅，不同意與其談戀愛就拉其跳水。蘇梅寧可主動跳下水去，結果得了肺炎。成東青追到病房里去，把蘇梅壓在病床上強吻，自己也得了肺結核。

此后，孟曉駿得到了留美深造的簽證，成東青卻因為英文太差被拒簽，王陽則迷戀于美國女記者，爭取拒簽。

三個同學各奔前程。

孟曉駿在美國半工半讀，卻因為被其他中國留學生頂替了在實驗室養白老鼠的工作，只好到餐館去“跑菜”。

王陽被要回國的美國女記者，當做超重的行李，隨手拋棄。

已經留校教書的成東青則因為違反校規，私下教英文，被學校開除了教師職務。

于是，成東青在肯德基和廢棄的廠房里，拉著王陽辦起了英文補習班——“新夢想”，教年輕人如何通過英文的“托福”考試。

他們賺了不少錢，發財了，沉醉于掘得的“第一桶金”。

此時，不得志的孟曉駿在老婆的壓力和偶遇的美國老太太的鼓勵下，改變了原先不再回國的念頭，回國了。

成東青和王陽歡迎他加入“新夢想”。

孟曉駿以其聰明才智和在美國見到的世面，改造了“新夢想”的教學。

他讓與美國女人做過情人的王陽教英語思維；讓成東青以不無自嘲意味的方式激勵學生堅持“成功夢”；自己則以在美國的經驗，來傳授取得簽證的技巧，從而使“新夢想”學生的赴美出國成功率劇增，以致名利雙收。

然而，“新夢想”使用的教材是盜版美國的。對此侵害版權的行為，孟曉駿深知厲害，可是“新夢想”卻沒有著手改正，實用主義地依然故我。

很快，成東青和孟曉駿為“新夢想”是否應該實行股份制和上市，發生了劇烈的爭執。

王陽夾在其中，只好以結婚逃避，三人的友情面臨著重重考驗。

不久，外部挑戰猛烈襲來，包括1999年南斯拉夫中國大使館被北約軍機轟炸，造成的“愛國熱潮”襲擊“新夢想”，沖動的群眾稱其為“賣國學校”；特別是ETS美國普林斯出版社控告“新夢想”侵犯其教材的版權……“愛國熱潮的沖擊”以成東青挺身辯護，被打破頭作結；而應訴美國，則讓成東青、王陽和孟曉駿不得不再次相聚，作為“中國合伙人”，去紐約面對足以使其破產的巨額罰款的挑戰。

在赴美的談判中，“中國合伙人”先是態度強硬，出言不遜，甚至用上廁所來侮辱對方的女律師。在得不到讓步后，才承認錯誤，以中國廣闊的英語教育市場為誘惑，讓對方同意合作，從而達成妥協，并且趁機在美國納斯達克成功上市。

至此，成東青、孟曉駿和王陽的“新夢想”算是完美成功。

他們到孟曉駿打過工的餐館去吃了一頓；讓早已與成東青分手，嫁了老外的蘇梅請他們吃了一頓，算是“衣錦還鄉”，炫耀了一番；又給曾經辭退孟曉駿的實驗室捐了巨款，讓實驗室以孟曉駿的名字冠名，掙回了中國式的面子。

于是乎得出結論：世界沒有能使他們改變，歲月的皺紋沒有能夠刻上他們的心頭……

應該說，從思想內容上看，這部影片的問題至少有四：

籠罩全片的“成王敗寇”的以成敗論英雄的機械唯物論。

“金錢至上”的物質主義的價值觀。

以外部評價為標準，特別是以“美國認同”為標準的否定個體自我的判斷方式。

“不擇手段”、不講道德和沒有法律底線的實用主義的行為原則。

以成敗論英雄，是貫穿影片始終的。

比如，成東青能不能考上大學，甚至能不能爭取到第三次考大學的機會，被渲染成西漢的韓信是否能夠取得活下去的機會。似乎，如果不能爭取到第三次考大學，或者再次考不取大學，其人之一生就毫無生存的價值了。

又如，孟曉駿在美國，因為沒有取得什么成就，就算是白去了，成了失敗者。其實，后來“新夢想”所以能夠做強、做大，直至上市，全部出于其在美國見了世面之后，出的各種主意、做的全面規劃。

再如，王陽同美國女記者的愛情，沒有發展到結婚就是失敗，就是恥辱；同中國女孩的感情則是以結婚為成功的，那才值得。

其實，成功與否只是相對而言的。一個成功者可以是大政治家、大財閥、大老板、大學者……也可以是一個普通的人，因為，大人物只有更大，沒有最大，以比大小為成功，既沒有止境，又沒有說服力。貴為天子而惶惶不可終日者，比比皆是，所謂：人之常情，為虎氣與猴氣共存。而一個普通人，只要內心平衡就會感到幸福，而只有幸福，才應該被看做是人生最大最徹底的成功。

以影片中能背出整本字典的成東青為例，這個人有此能力，就是做農民，又何嘗不能是一個有智慧的農民？

機械唯物的“成王敗寇”思想的張揚，對年輕人是特別有害的，會使他們不成熟的人生變得充滿饑渴，難以安定，失去優雅，從而喪失生活的質量。

《中國合伙人》作為反映創業史的電影，當然要鼓吹成功，但是，如果與此同時能更客觀地看待人生，指出在世俗觀念里的不成功中，亦有超出成功的可羨戀之處，則更能體現影片編導的高明、睿智與對塵世俗民的人文關懷。

物質主義“金錢至上”的氣氛，讓觀眾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深受“金錢萬能”觀念的滲透，被激發出一種“我一定要去掙大錢”的原始的物質欲望。

這種觀念在個人的生活中，作為行為動力的副作用極大，古人稱之為“利令智昏”。而在一個社會里，簡直就是毒藥。

人同其他動物的區別就在于，人除了物質的基礎，還有著一個其他動物所沒有的精神領域。此作為人與其他動物相區別的唯一特征，應該是越得到張揚和完善，就越無愧于人的稱號。

《中國合伙人》過分地崇揚以金錢為代表的物質成功。讓成東青、孟曉駿和王陽在與物質分配直接有關的股份制，以及在涉及金錢利益的上市問題上，產生最嚴重的糾紛。還讓王陽提出“不要同好朋友合伙開公司”作為對世人的忠告，也許是真實的，但是，實在不值得表揚和推廣。

以金錢為代表的物質至上主義，在我們當今的社會中，正在扭曲人性，使一些人窮兇極惡，上不再準守道德規范，下不畏懼突破法律底線，應該受到徹底的批判。

以外部評價為判斷標準，是中國式的集體主義社會的特征。

許多人在日常生活中，從穿衣戴帽，到做重大決定，都會問自己：別人會怎么說？

在影片《中國合伙人》中，相當一部分篇幅在強調“自信”，特別是在孟曉駿這個人物身上，幾乎無所不是在用自己的標準判斷世界，選擇行為，甚至不惜在課堂上對抗老師，觸犯眾怒。但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一個人物，其最高理想，不過是希望通過在美國上市，讓美國人來承認、尊重自己的成功。而“中國合伙人”也寧愿捐出巨款，在美國購買一個實驗室的冠名權，讓孟曉駿的名字虛榮地刻在其養過白老鼠，且被辭退的地方。

或許，在現實中，這種死要面子——以外部評價為標準的現象，在我們中國是特色，特別是讓美國人承認我們的成功，更會讓中國人陶醉。但是，《中國合伙人》自稱為一部勵志片，以宣傳我們中國人的成功為己任的電影，讓孟曉駿式的成功標準來作為尺度，實在有失我們中國人的面子。

僅就此而言，《中國合伙人》有畫虎不成反類犬之嫌。

須知，是非判斷、相關選擇，必須出自每個個體人的自我原則，才有實質性的意義。從影片看，“新夢想”成功的最高標志是在美國上市，而在美國上市的實質意義是得到了美國人的承認。這真真是貶低了中國人。

滑稽的是，孟曉駿竟然將在美國的機場被開箱安檢看做是美國人不承認他的成就，不尊重他。殊不知，“新夢想”在美國上市之后，其還是有可能在美國機場的安檢時被開箱的。不信，可以問問“新東方”的徐小平，他常去美國，應該清楚地知道。

無論如何，在影片《中國合伙人》中，最糟糕的，還是對為了成功“不擇手段”的實用主義的竭力鼓吹。

首先，影片一開頭就是成東青在眾人面前下跪，逼他媽同意他第三次考大學，并且逼村民們借錢給他交學費。

接著，影片大肆渲染成東青，在孟曉駿、王陽的教唆下，以跳湖威脅蘇梅，要與其戀愛，遭到拒絕后，將其壓在病床上強吻的英雄事跡。

再接著，是成東青明知故犯，違反校規，以燕京大學教師的身份，私自課外收錢教學。被開除后，更嚴重地違反市容保護規則，滿大街貼小廣告，辦英語補習班。

還有，成東青的英語補習班，鉆美國老板的空子，辦在“肯德基”的店堂里，后來又鉆企業改制的空子，將發展起來的“新夢想”辦在倒閉工廠的廠房里。

此外，“新夢想”還在手續不全的情況下就招生，違反規定開學上課。

最后，盜版美國教材，直到被美國人起訴。服軟、討饒，央求其合作，以免高額罰款。

可以說，成東青個人的成長史和以成東青為首的“中國合伙人”的創業史，就是不斷地罔顧道德、不擇手段、違法亂紀的行為過程。而影片對此過程充滿了欣賞、贊揚和鼓勵，幾乎將其定性為一種中國所特有的成功模式。

無疑，這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最具說服力的明證。

的確，在現實中，這樣的成功者是存在的，但是，必須看到，這樣的成功是在特定時期的特定產物，絕不應該嗜痂成癖，加以欣賞，更不能推廣、仿效。

每一個人都希望有所成功，但如果成功的過程都是無視道德和鉆空子的，甚至不惜違規犯法的，那么，整個社會就會一直浸淫在既失德，又無序的混亂當中，使得所謂的“成功”在落實到生活中時變得毫無質量。

這只會好了那些斂了錢，逃到外國去過日子的既得利益者。

然而，《中國合伙人》以美國人狀告“新夢想”開始，倒敘整個“中國合伙人”的成長史和“新夢想”的創業史，似乎想用這些來說服觀眾，“新夢想”違法侵犯美國的知識產權是有理由的，可以諒解的，甚至是一種中國式的聰明才智與英雄行為。

實際上，這肯定是無賴的邏輯，小偷的詭辯，對此的弘揚，必然會害人害己。

當然，更為嚴重的是，這種社會現象在我們今天的生活中已無所不在。

值得深思的是，通過《中國合伙人》的描敘，我們不難看到中國式的不擇手段，在美國式文明面前的卑下：

影片中，“中國合伙人”在與美方談判時，先是冠冕堂皇，聲色俱厲；繼而氣急敗壞，爭搶發言；然后以上廁所問對方女律師是否要同去的無理取鬧來下臺階，目的不過就是不想承認自己的侵權事實。直到實在行不通之后，他們為自己找了一個阿Q式的理由——要攻陷美國，才回到談判桌前承認侵權，并且以中國廣闊的英語教育市場為誘惑，邀請美方合作，大家一起賺中國人的血汗錢……而美方雖然據理力爭，卻相當從容，講究風度，在“中國合伙人”承認侵權，愿意接受較輕的罰款后，立刻報以微笑，不計前嫌，同意合作。

其實，此類宣揚成功的影片，“好萊塢”并不少見，不過其強調的多是劇中人物成功的創新性和合法經營的過程，其間不乏其自覺抵制不合法規但能夠輕易獲取利益的實用主義手段。照說，在生活中，老美也未必就是人人如此高尚，但是，作為影片的編導，他們知道，是是非非是有客觀標準的，不會將實用主義的不擇手段，當成聰明才智來歌頌。

而《中國合伙人》的編導之所以會在文化層面上良莠不分，恐怕同導演陳可辛的個人經歷有關。他是在美國學的電影，也曾想在“好萊塢”求得發展，但是卻鎩羽而歸。或許，這就使他的心態有如孟曉駿？實際上，他是與扮演孟曉駿的演員說過，孟曉駿就是他。

如今，他是第一個在北京建立工作室的香港導演。就有評論者認為，他是為了討好大陸的價值觀，在《中國合伙人》中“用力過猛”，才如此畫虎成犬的。

或者，這在影片結尾，其拉出大量的大陸表彰的成功人士的照片，是又一個作為導演努力討好大陸的證明？

《中國合伙人》上映后，票房如此之高，可見其思想內容還是被許多人認同的。其中有認為其為中國人揚眉吐氣的“愛國者”，有認為其中表現的“不擇手段的成功路”有仿效價值者，有與其宣揚的物質主義金錢至上的共鳴者，有欣賞其中戀愛情結者，甚至有在其中吸收學英語、辦簽證的技巧者……

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當不必強求一致，應該說明的是：

成東青與蘇梅戀愛的故事純屬編造，其原型俞敏洪有過聲明“這不是我的故事”。

其涉及的學英語和辦簽證的技巧倒是值得關注：

學英語同學習一切外語一樣，關鍵在于了解其思維方式，否則，只能鸚鵡學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永遠不能達到有機運用，被持母語者認同的程度。

而辦簽證，永遠要記住：不要給人有“移民傾向”的感覺，因為誰都會反感，你想擠到人家富裕的家里去，占人家的便宜。

希望我們下一部《中國合伙人》式的創業史，展示出來的是我們講究道德和法律的文明的發展進程。而“中國合伙人”的成功，在于創新與發明。

就像社會的公平與公正，要來自施行法律的程序一樣，社會的文明，必須依靠每個社會成員行為手段的理性，來自其自覺講求的道德，以及主動嚴守的法律。

“中國合伙人”，應當，也必須是能跟得上普世價值支撐下之文明進程的佼佼者，而非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一群或許運氣還不錯，投上了時代機遇的弄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