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水河舊事（二題）

三道奶奶

三道奶奶姓張，20歲嫁給六套鎮上的成老三，就有了稱呼叫成張氏。她一生吃齋念佛，念《金剛經》時學會認字，長大后知書達禮，而成老三大字不識，又生性老實，做著小生意，屬于餓不死也發不了財的主兒，對老婆言聽計從。成張氏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和頂梁柱。她還經常幫助鄰里調解糾紛主持公道，把彎彎曲曲的理兒捋得直直溜溜，一目了然，讓人心服口服，無話可說。

鎮里鎮外，前莊后村，都佩服她，都叫她“三道奶奶”，說，三道奶奶那人，要是男的，起碼得當個縣太爺。

三道奶奶可沒有做官的心思，她虔誠信佛，曾經顛著小腳走一百多里路到云臺山上香。每年八月十五，家中天井放一張桌子，放上鮮果，供奉月光娘娘。她圍著桌子邊走邊念《金剛經》，一念就是一夜。年三十晚上，也要念一夜，因為百仙下界視察。人家神仙老爺不在家熱熱乎乎過年，到凡間送福，咱可不能冷落了他們，得撐起這個場子來。三道奶奶很嚴肅地說。

成老三是個好人，卻沒有福氣，身子骨虛，病病歪歪好多年，終于撐不下去，臥床不起。三道奶奶天天跪拜菩薩，請求保佑。菩薩托夢來，說只有用她膀子上的肉燉湯給丈夫喝，丈夫才有活路。她早晨起來，用剪子鉸自己的大膀子，鉸下一塊肉來，然后又用香灰覆蓋包扎傷口，瞞住家人，燉肉湯給丈夫吃。還真靈驗，成老三喝了肉湯，精神抖擻，又活了下來。

傍著鎮子橫著條河，叫清水河，村里人出村往縣里都得沿著河繞很遠的路，很不方便。有圖省事的，泅水而過，料不到體力不濟或腿肚抽筋，沉下河底。三道奶奶就買了條船，讓丈夫每天撐船擺渡。船頭放著木匣子，坐船的人隨意給點，不講究。木匣子里的錢每天晚上都交給三道奶奶，一分不能動。

你的命是菩薩給的，你用你的善行來報答菩薩。晚上，三道奶奶一邊為成老三洗腳松骨，一邊講道理。

成老三看著三道奶奶臂膊上的傷疤說，你就是菩薩，我就是報答你呢。

又過了十年，成老三死了。不是病死的，而是為了救兩個落水兒童，最終體力不支——畢竟是得過大病的人——溺死在水中。

成老三走了，三道奶奶在清水河上建起一座石拱橋。氣勢雄偉，南北橫臥。取名叫廣福橋。成老三的大名叫成廣福。

哪來的錢？十年擺渡的錢（這錢，三道奶奶收得緊緊的，一分沒動過），到處磕頭募捐的錢（這十年里，三道奶奶經常到外面化緣），再加上自己的私房錢（三道奶奶的娘家有錢，當年陪嫁，金銀首飾就有一箱）。

橋修起來了，鎮里鎮外的人進進出出也方便了。

這一年，日本鬼子來了。鬼子駐扎在北面五十里開外的響水口。

1939年3月26日，農歷二月初六，天蒙蒙亮，鬼子突然殺進六套小鎮。

兒孫們都勸三道奶奶一起逃跑。三道奶奶說你們跑吧，我一個小腳老太太，跑不動了。

兒孫們說，我們抬著您跑。

三道奶奶說，菩薩會保佑我的，廣福會保佑我的。

兒孫們沒辦法，只好留下老太太，往南邊的鄉下跑。

不一會兒，一群鬼子闖了進來。鬼子闖進來之后，像狗一樣亂竄，翻箱倒柜，挺著大槍，端著刺刀，挑來挑去。

三道奶奶不理他們，端坐在蒲團之上，左手置于胸前，右手持槌，面無表情地敲著木魚。她的眼睛是閉著的，口里念念有詞。

有一個軍官模樣的鬼子圍著她轉了兩圈，然后，在她身后站住了。這個鬼子拄著軍刀，看著老太太，聽著老太太念誦經文的聲音，他想到什么呢？

仿佛有一陣風從后窗襲來，外面傳來槍聲和慘叫聲，三道奶奶的手哆嗦了一下，槌子落在地上。三道奶奶眼睛沒有睜，手向身后摸索，卻摸到了鬼子官的軍衣，還有軍刀。三道奶奶的手停了一會兒，繼續向下，摸索槌子。

鬼子官伏下身來，將槌子撿起來，遞過去。三道奶奶接過槌子，繼續敲木魚，念經。

鬼子官閉上眼睛聽了一會兒，突然手一揮，領著那群鬼子出去了。

鬼子走了，家人回來了。見三道奶奶好好的，仍在閉目念經，這才放心來。家人問，鬼子來了都干些什么呀？

三道奶奶卻說，鬼子的衣服摸起來厚厚的，嘩嘩啦啦響，那一定是上好的衣服料子，值錢呢。

那一天，日本鬼子在六套制造了著名的“二六”慘案，屠殺了108人。

第二天，清水河上傳來一聲巨響，廣福橋被炸了。守鎮的國軍說，如果沒有這座橋，鬼子就不會這么快進鎮，就會有更多的人有時間逃生。炸了這座橋，他們可以更好地抗擊鬼子。

橋被炸了，三道奶奶經常去河邊橋墩那念經禱告，有時還會哭，最后眼睛哭瞎了。

解放后，政府又在那里修了一座石拱橋，還叫廣福橋。

三道奶奶死了，享年82歲。

后來，鄉民還自發在橋北立了一碑，碑刻三道奶奶小傳。

再后來，河被淤塞了，橋被拆除了，碑也沒了。

外公，外婆

我外婆最初喜歡的是我外公，可后來又喜歡了胡七，并跟胡七結了婚。

胡七生得高大帥氣，還能說會道，很會討女人的歡心。而我外公雖然長得不難看，但跟胡七比就顯得瘦小單薄了，又不會說話，口笨。

當然，還有一點，胡七家有錢，我外婆的父母也愿意外婆嫁給胡七。嫁給胡七，那算是從糠籮跳進米籮。嫁給外公，那算是從糠籮跳進更“糠”的籮。我外婆一家不癡不傻，怎么選擇，透亮的事。

外婆對外公說，康大，我父母逼我嫁給胡七，沒辦法的事兒。

我的外公，也就是康大，悶悶地說，能再考慮考慮嗎？

外婆不忍心了，低聲說，嗯，我再回去再抗抗婚。

還抗什么呀？過了年，胡七就吹吹打打用一乘小轎把我外婆接進了門。

胡七在自家的場院里擺了幾大桌。胡家的親親友友，都來了。鄉里的頭頭腦腦，也到了。海吃，海喝。

那場面，威風。我外婆一家，光彩。胡七，高興。

這家伙喝得酩酊大醉。

問題出在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我外婆起床上廁所，剛到院子里，院門“嘩啦”一聲開了，抬頭一看，可把她嚇傻了。一個日本兵，端著大槍，進了院門，轉著賊溜溜的大眼睛，嘴里嘟噥著，啊哈，花姑娘的，大大的。

我外婆愣在那里，想跑，腿都木了，跑不動，張了幾遍嘴，好不容易才喊出聲來，胡七，胡七，鬼子來了。

屋里的胡七，嚇得“騰”從床上蹦起來，開門就出來了。

那鬼子已經進院，向我外婆走來，聽到那邊門響，趕緊把槍口轉過去。他看那個男人高高大大，覺得不能掉以輕心，便向前走了兩步。胡七嚇得轉身就進了屋子，嘩啦上了閂。

我外婆這時也緩過神來了，趁鬼子的注意力在胡七那兒的時候，貓下腰，沖出院門。胡家靠近后河堆。外婆拐到屋后，爬上后河堆，沿著河堆跑。

鬼子沒想到外婆會奪門而出，更沒想到會跑得那么快。他立即掉轉身，端著大槍追出門來，看到外婆已經爬上河堆，便快步追上來。

外婆穿著紅棉襖，在河堆上瘋跑，像一團火焰滾動，分外耀眼。

鬼子更加激情澎湃，恨不得一步趕上外婆。

我外婆是個小腳女人啊，哪里跑得過日本兵？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而鬼子越跑越快，興奮地哇啦哇啦叫著，腳步加快。

眼瞅著就要追上了。

這時候，從河堆北面慢悠悠地走上來一個人。正是我外公。

我外公走路有些打晃，左手拎著把酒壺，右肩膀上扛著一把鋤頭。

我外婆恐懼的眼光又呈現出一絲希望，她跌跌撞撞向我外公跑過來，想抓住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外公壓根兒沒瞅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似的。低頭繞過她，繼續慢悠遠悠地往前走。

鬼子見有一個男人向這邊走來，起初有點戒備，可一看，這人蔫頭蔫腦，晃晃搖搖，站立不穩，心里也就放松了。

小河堆窄，最多同時并肩走三個人。我外公往路邊靠了靠，畢恭畢敬給鬼子讓出路來。腳可沒停，繼續往前。

兩個男人就要擦肩而過。那時刻，我外婆就在前面幾米遠的地方，跑不動了，一團紅靜止在路邊。

鬼子一心奔那團紅來，眼里基本上忽略了外公的存在。不提防腳下一絆，撲通，摔了個狗吃屎。

原來是將要擦肩的時候，我外公突然把腳伸過來。那動作真叫一個麻溜！

八嘎。鬼子嘴里嘟噥著，要爬起來。我外公迅速回轉身，舉起鋤頭，對著鬼子的后腦瓢，一陣猛砸，把鬼子的腦瓢砸成一攤泥。

我外婆聽到身后一聲鈍響，一下跌倒在地，癱在路邊。

這時候，河堆下的小街上不時傳來槍聲，后來竟然槍聲大作。

那一天，日本鬼子在六套制造了著名的“二六”慘案，屠殺了108人。

胡七一家除了胡七從后窗逃跑之外，無一生還，我外婆的父母也被鬼子槍殺在南大塘。

那天，鬼子屠殺完了之后，集合清點人數，發現小隊長野田失蹤。到處查找無果，遂撤兵回響水口駐地。

那個叫野田的小隊長，已經被我外公外婆拖到后河堆下，扔河里去了。

后來，我外婆就跟了我外公。

你怎么正好從河堆下上來的呢？結婚的那天晚上，我外婆問外公。

跟你說實話，那天晚上我本來想“鋤”了胡七，把你搶走的，可是我又猶豫不決，只好在河堆下喝酒，一直到天要亮才下定決心。沒想到正好碰到鬼子追你，我機智果斷，三下五去二，就把鬼子“鋤”了。我外公很豪壯地說。

你真是個英雄呢！我外婆挑起大拇指說。

唉，就是那一夜，讓胡七占了先，早知道還是晚上在你們沒圓房前“鋤”了他。我外公惋惜地說。

哼，你瞎說什么呀，我根本沒跟胡七圓過房。我外婆生氣地說。

那一夜胡七干啥了？我外公問。

那一夜胡七醉得起不來，第二天早上才醒，要跟我圓房，我說要上廁所，沒想到出門就遇到了鬼子。我外婆說。

我外公長出了一口氣。

胡七曾經去找我外婆，我外婆說什么也不跟他回去了。

你太自私了，你只曉得把自己的命當寶，眼里沒有別人！我奶奶申斥他。

可是，可是，我花了那么大功夫，還沒跟你圓房呢，我這婚結得冤呀。胡七很委屈。

你不冤，如果不是我們家康大那天晚上手下留情，你會跟那個鬼子一樣被“鋤”了，你說，你冤啥？我外婆狠狠地說。

對，難道，你還想被鋤一次嗎？我外公把鋤頭放在地上墩得山響。

胡七嚇得扭身就跑了。

外公哈哈大笑。其實他心里清楚，那天晚上，他是下了一夜的決心，可是最后的決定是：放棄，回家。

是那個倒霉的鬼子，瞬間改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