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1996年,我在師大南路第一次見到冷紹強的作品,那是一批人物及風景速寫,畫得極“狠”,造型夸張而強烈,線條間充滿激情與表現力。一晃十七年過去,在看到冷紹強《城事》系列前,我的腦海再次浮現出那些曾令我激動的速寫。
《城事》還保留了冷紹強粗獷濃黑的線條結構,作品雖然還有表現主義的痕跡,只是激情被包裹在冷峻及理性的表象之下。城市中隱約可見又無處不在的紅房或者土紅色,總讓人想起師大南路以及90年代的南昌——甚至在今天,南昌也不乏依舊裸露著紅磚的居民樓。《城事》的色彩十分簡單,只有藍、黑和少量的土紅,“熱鬧”的城市里既不喧嘩,也不嘈雜,有時還很空曠,卻明確地透露出冷清和壓抑、失望及無助。這就是冷紹強筆下的城市——城市里沒有故事,也沒有事件,卻在述說著同一個主題——“城事”。它讓我想起一部偵探小說——《沒有街道的城市》。
冷紹強出生于農村,與他內心的倔強與激情相反,冷紹強有點“冷”,憨厚而沉默寡言的他還不時有些羞怯,因過早地輟學,外語最終無情地把他拒絕在美術學院的大門之外。此后,冷紹強一直輾轉于北京和南昌之間,既因為藝術,也因為家庭。然而,即便是在“北漂”的漫長日子里,冷紹強依然保持著他獨特的個性,他很少與北京熱鬧的藝術圈聯系,只是默默地在屋子里畫著自己的畫,想著自己的該想的事。翻開冷紹強的履歷,他也幾乎不參加任何的展覽,無論是官方的還是民間的、主流的還是前衛的。因而,冷紹強的作品里既沒有絲毫學院繪畫的程式,也沒有當代藝術流行時尚的影子。冷紹強一直處于藝術圈的視野之外,他每天孤獨地用自己的方式清教徒般地與畫布接觸,與藝術親近,對自我檢討。正是這一點,冷紹強的作品有其獨具魅力的學術品性。
城市化是現代文明發展下的產物,都市環境的變異摧毀了溫情脈脈的農耕文明。冷紹強在農村度過了他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家庭的搬遷讓他在面對都市時產生了極度的不適,這種不適在他經歷失學及高考的反復失利后演變成一種微妙的凝重心理。從某種意義上說,冷紹強的《城事》既是他個人生活狀態的符號敘事,也是他對當代社會現實的反省和思考。冷紹強并不對畫面作出直接說明與解題,而是以畫面自身的形式與語言去承載并闡釋主題的意義。這種意義,便是城市的異化。冷紹強早年曾傾心于達利的作品,但在語言形態上他沒有模仿達利,因而,《城事》并沒有再現現實生活的魅影,只是強調了圖像的象征與隱喻,他用堆積幾何化建筑方塊的策略建構修辭方式,這讓我想起栗憲庭對呂鵬作品的一段評論:
堆積,確實形象地把握了中國人普遍的一種生存感覺,中國人在這幾十年的經歷中,或者所受的教育中,不斷地今是而昨非,茫茫然不知所措成為人們的常態,各種文化記憶,在沒有價值的支撐下,必然呈碎片狀態堆積在人們的記憶中……[轉引自范迪安主編《首屆中國當代藝術年鑒展》,湖南美術出版社,2005年,第239頁。]
XSYoRIohr0AZi7TETZAEQuCBeF3oVwBkl+ViVSOrcw8=呂鵬用多種文化符號如門神、戲曲、戰馬等進行錯時空堆積,形成一個混亂的、光怪流離的世界。冷紹強所反復堆積的,是一個個幾何化的建筑方塊,這些方塊的形態沒有風格的差異,只有數量的差異和大小的差異,他以有序來堆積無序。冷紹強的作品大部分使用了丙烯材料,這種選擇出于偶然,因為他的妻子在懷孕期無法忍受油畫的氣味。冷紹強在無心中慢慢喜歡上了丙烯的直接性,畫面所產生的塑料感似乎直接觸及到現代工業文明的冷酷,他逐漸放棄了傳統繪畫所講究的技巧性,畫面由厚重色層的反復疊加和筆觸的激烈運動變為單純略帶變化的色塊平涂。冷紹強在運用丙烯材質的過程中,以解構繪畫性獲得了自由與解放,從而直指當下社會現實與人性的疏離。
當代藝術強調藝術家自我意識的呈現,強調藝術對社會的干預。冷紹強的《城事》更多表達了他自我的文化立場,但他無意進行過度闡釋,城市方塊中似乎也隱約有廢墟般“巨石陣”的存在,于是,沒有街道的城市便如同歷史時空中的守望者,至于到底在守望著什么?我們并不清楚,但城市中的人物卻分明是波德萊爾筆下的描寫:
在遼闊的灰色天空之下,在塵土飛揚,沒有道路,沒有草地,沒有一棵薊草、沒有一棵蕁麻的大平原里……他們每人的背上都背著一個巨大的喀邁拉,沉重得像一袋面粉,一袋煤炭,或是一個羅馬步兵的裝備。[波德萊爾《惡之花》之<巴黎的憂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
喀邁拉是希臘神話里的怪異精靈,它隱喻妄想和幻想。無疑,冷紹強的內心掙扎著一個個喀邁拉,《城事》是他的精神自傳和心靈寫照,沒有街道的城市里,冷紹強演繹出社會個體及群體的生存境遇,在自我的反省和檢視中,冷紹強拷問的卻是文明的異化,因此,一個古老的命題仿佛又擺在了我們的面前——我們該往何處去?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