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災難本屬于負面消息,但中國的災難報道常常會構建天災無情、人間有愛的社會景象。雅安地震發生時,中國社會的矛盾并未消失,但在災情嚴重的那段特殊時期,整個中國社會呈現出“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美好景象。這種短暫的“烏托邦現象”是媒體有意建立起來的。媒體用轟炸式的災情報道盡力激發民眾的同情心,通過傳遞正能量故事增強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使客觀存在的其他社會矛盾被暫時忽視,全民投入抗震救災的事業中。這種做法符合國家利益的需要,但不符合新聞客觀性和全面性的要求,只是媒體按照國家意志構建的一種擬態環境,存在的時間很短,而且很容易受到負面消息的干擾。
關鍵詞: 災難報道 烏托邦 雅安地震 擬態環境
2013年4月20日8時02分,四川雅安發生了7.0級地震。各路媒體迅速挺進雅安,紛紛報道相關情況。從整體來看,這些報道構建了這樣一種社會風貌:天災無情,中國人民心痛不已,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全國人民決心與雅安在一起。此時,仿佛種種社會矛盾都淡化了,原先因為房價、食品安全、禽流感、強拆等問題對政府頗有怨言的民眾,都主動投入抗震救災工作中,全國上下呈現出一派和諧共生、齊心紓難的美好景象。這仿佛就是我們向往的烏托邦,一個美好的社會——沒有暴力,沒有冷漠,所有人都飽含仁愛之心,齊心協力,共渡難關,共建家園。
這種短暫的烏托邦現象,隨著新聞報道而出現、加強、減弱,最后消失。換言之,雅安地震期間,中國的新聞機構有計劃地構建了這種烏托邦現象。
一、災難報道如何構建烏托邦現象
格伯納理論提出,大眾傳播不僅為公眾提供了公用的信息流,同時這些訊息也培養了公眾對社會的印象①。雅安地震期間,媒體就通過各種相關報道,營造了全民一心、抗災救國的氛圍,影響了公眾對國家、政府和社會的認識。
1.信息大量公開,吸引全民關注。
雅安地震發生后,許多電視臺將大部分節目都停了,幾乎24小時不厭其煩地播與地震相關的消息,如央視綜藝頻道停播一切娛樂節目,新聞頻道則不間斷地進行災情報道。電視報道使不在災區的觀眾與遠方的他者——遭災的同胞發生了“親密的關系”,使他們在捐款捐物、獻血、當志愿者、發送慰問短信等方式之外,又有了一種“同在”與“共度”的方式。電視報道的直觀逼真,使得這種關注的空間距離被壓縮,真實感被增強;電視的同步收看,使得這種關注方式頗具情感儀式特征,其中的儀式成分包括集體注視、心境近似、仿佛共同在場。這些成分的聚合,有可能激發集體興奮,從而產生這樣一種效果:群體團結、情感增強、認同同一符號、對“違規”的憤怒等。
紙媒方面,跟雅安地震相關的新聞則頻頻占據頭版版面。以《人民日報》為例,地震發生后一周內,在頭版刊登的與雅安相關的新聞一直較多,統計情況如下:
大量公開地震詳情,以文字、圖片、視頻的方式綜合展示新聞現場,給受眾帶來身臨其境的體驗,一方面讓人們在第一時間了解到有關地震的情況,更深層次上尊重了民眾的知情權,國人更借此與國家同命運共呼吸,堅定“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的信念,進而才有“盡一己之力,幫助同胞共渡難關”的想法和行為的出現。
2.著力報道災情,調動同情心。
整體上來看,中國媒體報道災難的模式經歷了從“報喜不報憂”到“全面展示災情”的轉變。對災難的展示,是媒體的重要報道內容,因此各類報道特別是電視報道中,倒塌的房屋、扭曲的公路、鮮血淋漓的傷員等刺激性畫面充斥熒屏。
根據著名社會學家坎迪斯·克拉克的七條情感規則,越不幸、越困難、財富和權力越少、發展機會越少、越弱勢者,越容易喚起人們的同情,所以記者想要的效果是:以極富動感的畫面吸引觀眾注意災情的嚴重、傷情的慘烈、搶救的緊張,采訪受困者或重傷者以增強真實感或慘烈度,采訪遇難者家屬以凸顯悲情效果,因此媒體常常憑借對慘狀的描繪成功激起民眾的同情心。而有同情心的人,往往會把這種同情心轉變為抗災救災的實際行動,因為沒有人會拒絕以一種道德上占優勢的心理施與災民錢財或物資。
3.傳播正能量,鼓舞全民抗災。
由于突發性災難報道中,公眾的情緒走勢依賴媒體報道,媒體以怎樣的情緒報道災難,公眾就以怎樣的情緒對待災難。如果過于悲慟,那么公眾的情緒就會更加悲傷。因此在這次災難報道中,媒體重點傳播了很多帶有正能量的人或事,用以鼓舞國民——母親為救兒頂起百斤預制板、護士為搶救傷員過度疲勞而暈倒、12歲姐姐為救弟弟受重傷,手術室外兒子抱父等一小時、汶川的哥趕赴蘆山救災……雅安地震后,太多人和事讓我們為之動容,人性的光輝展示著大災中的大愛。
除此之外,李克強總理趕赴災區指揮救援工作、人民子弟兵不畏艱險救人保平安、志愿者趕赴災區無償提供幫助、知名企業捐贈巨款支持雅安,這些新聞則致力于以實際事例展示救災工作的進展,消解民眾面對災難的恐慌,增強民族自信心和凝聚力。
二、災難中烏托邦現象的特點
由災難報道構建起的烏托邦現象,一般只出現在災情嚴重的那段特殊時期,也必然因為社會環境、人為傾向等因素而顯示出自身特點。
1.不穩定。
地震發生后,抗震救災工作在全國上下迅速展開,烏托邦現象迅速出現,因此這種現象并沒有穩固扎實的社會基礎,很容易受負面因素的影響。
雅安電視臺主播陳瑩穿婚紗現場播報地震新聞,先被贊為“最美女記者”,后來被揭發直指作秀,事件的逆轉證明在災難中,人們渴求偶像帶來正能量,但人們的負面情緒也急需找到出口發泄,所以此時人們會比平時更苛刻,任何不恰當的行為都能引爆一場輿論危機。除了偶像極容易被找茬外,人們的正面行為也顯示出很強的不穩定性。例如地震中捐款這件事,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是心牽雅安,愿意出資出力的,但“中國紅十字會”的介入使很多人選擇不捐款,個中原因不再贅述。
2.時間短。
中國社會正處于轉型時期,問題比較多,但雅安地震期間全民一心抗震救災的景象又確實非常和諧。不過這種景象存在的時間很短,這與媒體的傳播行為息息相關。
雅安地震發生一周后,《人民日報》頭版每天都會刊登與雅安相關的新聞,最多時地震新聞占新聞總量的75%,但整體趨勢是頭版上刊登的地震新聞越來越少,最后便不再刊登。民眾的注意力向來是被大眾媒介控制的,媒體關于雅安地震的報道越來越少,民眾便會逐漸淡忘這場地震,生活又回到與高房價、低工資和地溝油的斗爭中,“和諧”變成了一場短暫的秀。
三、媒體在構建烏托邦現象過程中存在的問題
早在20世紀20年代,美國政治學家李普曼就在其所著的《公眾輿論》中提出,“擬態環境”并不等于客觀環境,是由大眾傳播活動形成的信息環境。它并不是客觀環境的鏡子式再現,而是傳播媒介通過對新聞和信息的選擇、加工和報道,重新加以結構化以后向人們所展示的環境,并非是對客觀事實的真實反映,換言之,“擬態環境”是大眾傳媒構建的環境。在雅安地震期間,媒體通過自己的“主觀態度”塑造了一個悲痛但堅強、不幸但團結的中國,這種“天災無情,人間有愛”的烏托邦現象就是媒體構建的一個擬態環境。
媒體之所以這么做,是出于國家利益的考慮。
地震具有突發性和破壞性,此時人心惶惶,國家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維穩。媒介管理者要求記者發揮國家電視臺從業者的作用,準確及時地傳達救災政令、塑造危急時刻的領袖形象,鼓舞全國民眾抗震救災、贏得國際社會的支持和援助,這些必然要通過大眾媒介的傳播活動來實現。這種目標對媒體提出的要求就是“要堅持正面報道為主,把穩定團結放在首位”。
新聞媒介的使命之一,是統一全國的思想②。媒體通過構建和諧的擬態社會現象,成功地把全國絕大多數人都調動起來參與抗震救災工作,并暫時不因為房價、貪污、拆遷、禽流感等尖銳的社會問題問責政府,盡管這些問題一直都是實際的客觀存在。所以,顯而易見,媒體構建“烏托邦現象”的行為不符合新聞客觀性和全面性的要求。
中國的災難報道模式,雖然已有進步,但遠未實現客觀報道——仍舊以正面報道為主,盡量避免負面報道。這是因為國家需要穩定民心,更深層次原因是中國的新聞制度。
在中國,新聞媒體不允許獨立,只能是政黨和政府的宣傳工具。一個公開的秘密就是,中國的重大新聞,例如雅安地震這種重大災難的報道,媒體是沒有權力自由發稿的,為了保證稿源正規、導向正確,一律采用《人民日報》或新華社的通稿。舉個例子,《人民日報》4月21日刊發了關于雅安地震的頭版頭條新聞——《四川省雅安市蘆山縣發生7.0級地震,習近平作出重要指示要求把搶救生命作為首要任務,千方百計援救受災群眾最大程度減少傷亡》,同日,《四川日報》、《成都日報》、《華西都市報》、《天府早報》等報紙刊發的頭條新聞標題與《人民日報》幾乎相同,內容更是相差無幾;另外,《新京報》、《南方都市報》、《南方日報》、《廣州日報》、《北京晨報》、《重慶晨報》等報紙的新聞配圖一模一樣。雖然雅安地震趕赴現場的媒體有很多,但最后真正呈現出來的態度卻只有一種,這讓我們不得不深思這條新聞是否能真正展示事實。
李普曼說,媒體是探照燈,不是鏡子。既然是探照燈,就有傾向,即照亮什么,而又隱匿什么。新聞的客觀性向來只是一個相對概念,因為新聞活動必然會受到人的影響,但人們還是想盡力做到客觀。何為客觀?多描述,少評論是方法之一,但這種新聞觀在災難報道中顯示出很大問題。
“新新聞主義”作為西方新聞史上的一個流派,它主張通過場景描寫、細節描寫、對話描寫,以及通過對某個人的所見所想的描寫,把一切都展示在讀者面前,使人覺得身臨其境。那個人的思想似乎就是筆者的思想,筆者甚至能進入那個人的情感世界。對此,國外已有不少學者批判其使新聞和小說的界限更加模糊不清,特別是從第三者的角度以這種方式撰寫新聞,與新聞的真實性原則不相符,而新新聞主義記者可以在報道中描述人們的主觀感受和心理活動,這在傳統的新聞學中是最忌諱的。不過,我們很容易就能在雅安地震的報道中尋見“新新聞主義”的影子。
我們以《揚子晚報》刊發于4月21日頭版的題為《微笑女孩、婚紗主播,這一天感動你我》的新聞稿為例,類似于“受到了小女孩的鼓舞,他不斷通過微博報告災情”、“母親的安危讓王皎雄頓時清醒,他顧不得還在搖晃的房子,拼命朝門口跑去”的語句時常可見,這種寫法雖然讓文章感情豐沛,但我們有理由懷疑這些心理活動是作者為了達到感人的效果,自己賦予行為主體的。
四、結語
發生地震后,媒體為了穩定民心,偏重正面報道,構建了美好的烏托邦現場,這種行為無可厚非。但是從整體上來看,這種災難報道模式損害了新聞的客觀性和全面性。記者難以在國家利益和職業道德之間舍此取彼,但轉變思維、完善方法很有必要。
注釋:
①即“培養”理論,也稱為“培養分析”或“教化分析”、“涵化分析”。這種研究認為傳播媒介對人們現實觀的影響是一個長期的、潛移默化的、“培養”的過程,其代表學者是喬治·伯格納。
②張昆.中外新聞傳播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246.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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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熊麗.從突發事件報道看媒介構建擬態環境[J].電影評價,2011.
[4]蘇虹.“災難報道”背后的災難[J].新聞大學,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