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陳先發的詩歌創作牽連著中國當代新詩諸多值得關注和追問的問題,這注定了對他的闡釋可以從許多路徑上展開和延伸。
陳先發首先是一種“現象”,上世紀80年代末出道,90年代成名的他,新世紀之后在創作上發生了重大轉型,驟變為一個以題材奇特、語言耐嚼、長短詩兼擅而獨立于詩壇的個性鮮明的詩人,這種個性使他既迥異于當下其他詩家,也迥異于90年代的自己。
陳先發其次代表了一種“經驗”與“方法”的成功嘗試,他的詩歌為當代詩人如何將傳統文化的血脈與個體生命經驗和精神氣息灌注于詩行之間,從而構建心意輾轉、余韻纏繞的集古典與現代于一體的新詩美學提供了范例。
2.陳先發身上體現的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在一定意義上構成了當代新詩地理詩學和文化詩學建構的表征。在新的歷史語境和文化條件下,陳先發不僅將桐城派的精神傳統作了不失精彩的現代漢語的詩性書寫,還以此為基點,擴延為對中國新詩的民族品格的思考與塑造上。他一方面尋找古典傳統闡發的現代性出口,另一方面又注重新詩現代性的中國經驗賦意,在以古觀今和以今發古的雙重維度上不斷拓展著詩的疆土。他的詩體現出多重性,既是古雅的,典麗的;又是現代的,繁復的。是一種深烙著地域性格、民族色彩和現代性氣質的藝術樣式。
3.陳先發1967年出生于“戶戶翰墨馨香,家家燈火書齋”的桐城,他的骨子里流淌著桐城文人“多樸厚”、“尚氣節”、“敦廉恥”(姚瑩《東溟文集·吳春鹿詩序》)的精神血液。“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在韓歐之前”(方苞語)的桐城派,不僅為這個古老城市鑄足了文化底氣,也為后人樹立了求學問道的勵志碑銘。在桐城這塊土地出生和成長,是陳先發的幸運,也給他以無形的壓力。他日后的復旦求學和詩壇打拼,或許與這種無形的壓力有直接關系。
4.幾乎與一個歷史朝代同興衰、共存亡的桐城派,可以說是一個從特定的區域意識和地理經驗上對中國文化本體的接受和重新詮釋的文學派別。從這一點來說,陳先發看重“地理靈性”的詩學主張,或許正是來自于桐城派成就自身的藝術啟示。在長詩《寫碑之心》中,陳先發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我總是說,這里。
和那里,
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所受的地理與輪回的雙重教育也從未中斷。
可以想見,詩人所受的這種教育中,一定少不了耳濡目染的桐城派文化傳統。偉大的文學總是帶著地氣的精神產品,也就是“地理靈性”的衍生物。對詩人來說,地理既是他觀照世界的思維起點,還是一種經驗的原點和文化的氣場。尊重“地理靈性”,就是對個體心靈經驗和民族文化傳統的尊重,就能對人類當下的生存現狀作最為真實的記錄和歷史的還原。《黃河史》一詩如此寫道:
源頭哭著,一路奔下來,在魯國境內死于大海。
一個三十七歲的漢人,為什么要抱著她一起哭?
在大街,在田野,在機械廢棄的舊工廠
他常常無端端地崩潰掉。他掙破了身體
舉著一根白花花的骨頭在哭。他燒盡了課本,坐在灰里哭。
他連后果都沒有想過,他連臉上的血和泥都沒擦干凈。
秋日河岸,白云流動,景物頹傷,像一場大病。
這是站在歷史地理和文化地理的基點上,對“黃河”進行的詩意燭照,“黃河”的今非昔比、面目全非,被詩人予以病態的寫照,并夾雜以哀痛和哭訴的情緒處理。詩人對現代性的反思和追問上從而植根于一個富有歷史景深的中國語境上,并借助民族化特征鮮明的中國經驗而傳達出來。
5.陳先發幾乎所有的詩歌都以質疑現代性為思想起點,不過他從不空發議論,也不濫自抒情,而是有力地繼承了桐城派主張“言有物”“言有序”“修辭立其誠”的文學理念,在具體的情景設置和觸手可及的情緒伸展中,將自我對現代化的深邃反思與對中國文化的別樣理解隱曲而精妙地呈現出來。《前世》啟動了“陳先發式”的書寫模式,在古代故事與民間傳說的現代演繹中,既將自我的歷史理解和超歷史的詩化因子輸入代表民族情感記憶的古事之中,又借古典事項側面而隱諱地傳達自我對現代文明的深層透視和理性拷問。全詩如下: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體內去
不必再咬著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
要為敵,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
他嘩地一下就脫掉了蘸墨的青袍
脫掉了一層皮
脫掉了內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
脫掉了云和水
這情節確實令人震悚:他如此輕易地
又脫掉了自己的骨頭!
我無限眷戀的最后一幕是:他們縱身一躍
在枝頭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
暗叫道:來了!
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兩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記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
把左翅朝下壓了壓,往前一伸
說:梁兄,請了
請了——
梁祝化蝶的傳奇故事,在陳先發富于個性化的詩歌版本里,有了許多新意。在《前世》里,愛情主人公原有行為的被動性已化為主動,凄絕的死亡已經孵化出令人驚艷的永生,他們反抗的決絕與愛情的堅貞之間構成互文互訴的映照關系。這不只是歷史傳說的重寫,而是現代性生命體驗的傳遞,對梁祝決絕反抗的嘆賞里寄寓著詩人痛切地批判現代性、渴望逃離浮躁當下的精神立場。
6.陳先發觀照現實的角度也是獨特的,頗富意味的。他拒絕對眼下之景做直截了當的書寫與闡發,而是以語意纏繞迂回,古今情景雜糅的藝術表現形態,在歷史的縱深中展現并重構現實場景,巧妙抒發自我繁復的心聲。《魚簍令》一詩寫曰:
那幾只小魚兒,死了么?去年夏天在色曲
雪山融解的溪水中,紅色的身子一動不動。
我俯身向下,輕喚:“小翠,悟空!”他們墨綠的心臟
幾近透明地猛跳了兩下。哦,這宇宙核心的寂靜。
如果順流,經爐霍縣,道孚縣,在瓦多鄉境內
遇上雅礱江,再經德巫,木里,鹽源,拐個大彎
在攀枝花附近匯入長江。他們的紅色將消失。
如果逆流,經色達,泥朵,從達日縣直接躍進黃河
中間阻隔的巴顏喀拉群峰,需要飛越
夏日濃蔭將掩護這場秘密的飛行。如果向下
穿過淤泥中的清朝,明朝,抵達沙礫下的唐宋
再向下,只能舉著骨頭加速,過魏晉,漢和秦
回到赤裸裸哭泣的半坡之頂。向下吧,魚兒
悲憫的方向總是垂直向下。我坐在十七樓的陽臺
悶頭飲酒,不時起身,揪心著千里之外的
這場死活,對住在隔壁的劊子手卻渾然不知
雖然是在當代的地理中穿行,但詩人借助往前回溯的時間意識,將過往朝代巧妙地插入,使現實情景一下有了歷史的厚度,中國本土文化的生命基因在現代性的情緒感知和靈魂體驗中被激活。
7.陳先發在長詩創作上也是頗為成功的,《口腔醫院》、《寫碑之心》、《姚鼐》、《白發與過往》、《街道》都是結構巧妙、思想深邃的佳作。長詩《姚鼐》開啟了桐城人寫桐城人的新詩創作范式。這首長達266行的長篇詩作,全方位多角度展示了詩人解讀、闡釋歷史與現實的智慧和能力。這首詩以追念古人為契機,在歷史與現實中往來穿梭,比照互證,表達了詩人對古代文化傳統的憶念與對現代文明的憂思。“在旁觀者眼里/我們是完全不能相容的兩個人”,“你有衛道的/松枝/我有世俗的桑葚。/你有一顆從袒臥的涼席上伸長了脖子,看門外/荸薺長出白花花身子的閑心。/我有無數個在街頭廝混,/攪著聲色的烤羊肉串,不愿回家的夜晚。/……你有魚玄機。/我有麥當娜。”從上述關于古今生命情景的一一映照中,我們不難揣摩到詩人追慕先賢、叩問當下的鮮明情感底色。
8.為了追求詩歌氣息的紆徐縈繞和不斷升騰的詩意效果,陳先發采取了多褶皺構建詩歌句式與段式的藝術手段,這使他的詩歌常常顯得風姿綽約,饒有趣味,同時也造成了其詩婉轉有余,舒展不夠;纏繞過多,清朗不足的毛病。這或許是注重義理、考據的桐城遺風在當代詩歌中的某種延傳。不過,陳先發秉承的這種婉轉和纏繞的書寫方式,對于遏制當代詩歌寫作日益口水化和直白化的不良趨勢來說,又不失為一種極有價值和意義的寫作策略。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