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有質感的,或溫潤如玉,或犀利如刀,或機警如兔,或恣意汪洋一瀉千里。從我最初編清麗的小小說《文書》,到現在讀她的中篇小說《我們為母親做了什么》,十幾年過去了,她發表了二三百萬字的作品,出了五六本書。讀她的文字,我眼前總是呈現著黃土高原上麥粒的褐黃色,而非一般描述小麥是金黃色。金黃是亮麗的,是喧鬧的,是那種富貴人家的著意渲染,而褐黃則是干旱加貧瘠催生出的高原特色:沉渾而厚重。這特色,使鄉村尋常的風物,在她筆下也有了生機和情義,一團糊著泥燒就的麻雀肉,一壟開著白色花朵的豌豆花,一樹紫色喇叭的楸樹花,幾副拙樸的鄉間對聯……不艷卻麗,點綴著鄉村單調的生活。
清麗的文章,最初像那種崖壁上的小野花,怯怯的,給人傾訴著一個小女孩渴望擁有的小小世界,這個世界可能只是一盞淡綠色的小臺燈,一張渴望到省城去看昆曲《西廂記》的演出券,甚或一個小女兵提干后第一次可以周末不用點名后的喜悅與惆悵……從她營造的世界里,能大致看出一個女孩子豐盈而充實的內心世界。她在“軍藝”上學時,寫了一篇小說《盼》,講的是一個農村女孩當兵離家的前一天,母親像嫁姑娘似的,給她沐浴,給她梳妝。當時我感覺故事不錯,但缺少細節,其中有一句“母親坐在核桃樹下給女兒梳頭”,我啟發她仔細想象光影如何穿透核桃樹,照在木梳子上時的情景,第二稿改來,果然生動多了。讓我欣喜的是,以后她的小說,非常注意細節。后來再看中短篇小說《父兄的土壤》、《逛廟會》、《哥哥的紅領章》、《假若你是我的戰友》、《女友的1.0時代》、《印象西湖》、《落盡梨花月又西》、《面食》、《我愛桃花》等等,大略看出她創作題材分三大塊——一塊來自孕育了她十幾年的那片黃土地,一塊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軍營,還有一塊則是來自她置身其中的都市生活。在這些豐富的生活中,她的文字從最初的原生態生活描摹到剝開人生華麗的外衣,挖掘人性深處的褶皺,從鄉村牧歌式的頌揚到對都市社會人與人之間關系毫不留情的解剖,雖悲觀并不絕望。
她把對文學的這份執著,甚或說是專注,融入進自己生活中,成為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她說每天不讀幾頁書,就感覺面目可憎。她當戰士時,在一家軍工廠做方便面,提干后在野戰部隊、院校、醫院當過十幾年的政工干事,寫著自己不喜歡的材料,一直渴望到我供職的文學期刊工作,終于有機會了,原單位卻面臨著分房子。我讓她等等。她說跟喜愛的文學比起來,房子不重要。最后房子分了,人也調來了,我們是上下級,也是知心朋友。這一晃又是十年。我們一起去過海島上的連隊,一起上過青藏高原,一起飯后散步、逛街,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在談文學,談電影,談時裝。更多時,她談自己的構思,談剛讀過的書籍,我邊聽,邊時不時以我的理解給她提些意見。讓我欣喜的是,生活中很多素材都被敏感的她捕捉到了,并且寫成了小說。一篇我認為不錯的散文,我推薦給她,沒幾天,她就寫成了一篇小說;某天,她告訴我讀了一篇非常棒的小說,沒過幾天,由此小說又生發了她的另一篇小說擺在我面前。她不但是個生活中的有心人,還總能抓住稍縱即逝的脈絡,觸摸到生活中那極富質感的肌理,然后把它付諸筆端。這讓我想起了《金薔薇》的一段:“每一個剎那,每一個偶然投來的字眼和流盼,每一個深邃的或者戲謔的思想,人類心靈的每一個細微的跳動,同樣,還有白楊的飛絮,或映在靜夜水塘中的一點星光,都是金粉的微粒……用幾十年的時間來尋覓它們,不知不覺地收集起來,熔成合金,然后再用這種合金來鍛成自己的金薔薇——中篇小說、長篇小說或者長詩。”
比如這篇小說《我們為母親做了什么》。我不能簡單地說這就是她以往經歷的真實寫照,但是,在許多細節里我看到了她生活的痕跡。她的家在渭北高原一個離縣城有十幾里的小村子里,院門外,一只灰黃皮毛的狗拴在玉米稈搭起來的茅房前;院子里,那棵從南方運來的石榴樹上,結著幾只干癟的果實,這在這個隨處可見楊樹和楸樹的北方小村里,甚是新奇。這個蘋果樹圍繞的小院落,位居小村的第一家,與最近的鄰居還隔著好幾畝果園。瓷磚到頂的十二三間房子,只住著她年邁的老母親,院里的花園里開著幾朵零落的月季,鐵絲上掛著兩三件老人穿的衣服。站在這樣的大院子里,我想象著老人守著這么大的院子,度過一天天的歲月,是怎樣的寂寥和落寞。走進村子,看到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太,追著在車輛穿梭而行的公路上跑來跑去的孩子。這在一般人也就是匆匆一瞥,然而作為一個優秀的作家,任何場景和物事,都不會放過,清麗顯然是后者。感受到容易,怎樣能以獨特的生命體驗把它呈現在讀者面前,這就難了。可喜的是她對老人晚境生活的體察把握,讓我看到了一個好作家應具備的悲憫情懷。作品中,“母親”如何在兒子的成就中的幸福感作者描述得比較細,然而在我看來處理后事中的熱鬧、事后兄妹在父母墓前的反思,體現了作者對生活的通透認識,或者說,對“我”與哥哥們行為的反思,或是一種心靈的救贖。這反思或救贖,從文學的層面講,或許更有意義。因為人沉積在心里深處的苦,多半是已經不能彌補的缺憾。
讀清麗筆下那些遙遠的、粗礪的、沉重的事情,變成了我們能感知的體驗,使我們不得不承認,即使我們從未見到卻能夠體察到的那種人生,不用說也是充滿了魅力。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