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賽”之荷

昔日

當北京的地鐵還只有兩條線路的時候，每個地鐵站里的書報攤上，一套叫作《黑鏡頭》的視覺啟蒙叢書放在最顯眼的位置。書中很多照片就是“荷賽”的獲獎作品，訴說著遙遠世界的陌生苦難。在拍攝那些照片的年代，攝影是了解外面世界極其重要的方式，仿佛布滿鮮花與荊棘的奇幻小路，能夠上路探險的人只是少數，他們負責講述，我們傾聽，隱居在桃源深處的“荷賽”更是神秘而崇高，只能在傳說中抵達。

猛一抬頭，執鏡四顧，時代的大潮沛然而至，不可阻擋，視覺的高速公路變得四通八達，拍攝與分享照片和說話一樣容易，比寫字還要簡單，世界的任何角落都不再遙遠與陌生，中國攝影師也紛紛在“荷賽”上收獲獎項。世界變了，攝影變了。我們變了。褪去了神秘的面紗，“荷賽”還是那個“荷賽”嗎？

出路

4年前，連任6屆“荷賽”評委會秘書的斯蒂芬·梅耶斯（Stephen Mayes）在離職前的講演中提出，他閱盡數十萬張參賽照片之后，覺得應該把World Press Photo三個詞拆開來分別加以分析，因為世界、新聞和攝影的內涵和外延在新時代都發生了空前的變化，該是荷賽組織者和新聞攝影從業者對世界、新聞和攝影重新進行定義的時候了。

在攝影和社會迅猛變化的大背景下，新聞攝影不斷受到新科技和新媒體的沖擊。面對攝影的“生態危機”，從業者的反應各不相同，幾年間，幾個主要方向漸為明晰。

有人與時俱進，離開故鄉般熟悉的領域，在新媒體的路上披荊斬棘，越走越遠，視頻多媒體短片做得有聲有色。不知能否稱為“遷徙派”。

有人則繼續信仰著傳統精致影像，極端者更從大畫幅、膠片、傳統工藝等歷史榮耀和古老遺產中尋找慰藉，面對危機。暫時性地晚風醉殘，安靜地守候藝術趣味的輪回，姑且稱為“蟄伏派”。

也有攝影師在堅守攝影本質的同時積極探索“第三條道路”，有意識地借鑒現代藝術理念和其他藝術表現形式，引入新聞攝影創作，展現出跨界的勇氣和創意，是為“進化派”。

革新

“荷賽”被公認為國際上最具權威性的新聞攝影賽事之一，背負著攝影過去的榮光，荷載著關注者的期望。通過近年“荷賽”的發展脈絡，我們可以發現“荷賽”組織者自覺的努力，從未間斷地探索著新聞攝影的發展方向。

“荷賽”多媒體比賽的設立和完善是一個標志性的舉措，它應時而生，一路向前。從小范圍的內部試水，到正式對外征稿，再到細化獎項類別，三年間一步一個腳印，意志堅決地在新世界跑馬圈地，開疆破土。

“荷賽”傳統的攝影比賽近年在獎項類別的設置上也不斷修正，獲獎作品更呈現出特別的多樣性。獲獎多樣性是件好事，可以鼓勵風格不同的攝影師以更大的熱情加入并且豐富對新聞攝影的探索。在尋找出路的過程中，試錯的努力極為珍貴，更何況藝術本沒有對錯，每一次離經叛道，都會促進藝術疆界的拓寬，在漸變中完成突變，實現“進化”。

回歸

但這個原本相對清晰的百花齊放的發展線索被今年“荷賽”獲獎作品的單一性打斷。回歸到一種簡單片面的經典傳統，讓“蟄伏派”占盡上風。

與探索新領域相對應，回歸傳統與經典確實是攝影未來的一個大方向，無可厚非，但亞當斯和韋斯頓是經典，阿杰與伊文斯也是。與前幾屆相比，今年的獲獎作品集中表達了攝影精致、技巧與獵奇的一面，強調了經典攝影的尊嚴，相對缺少或平淡、或深厚的思想多元化，忽略攝影師的個人表達，是為狹隘與片面。單張獲獎作品都很精彩，有聲勢，但做為一個整體，則缺乏開放與自信，缺少對未來的指向。

在人人都能拍照的年代，職業攝影師的存在意義就是拍出普通人拍不出的影像。對這個思路的表面化誤讀，可能是獲獎攝影作品偏表面化的思想根源。于是很多攝影師為了區別于“業余”，更看重影像的炫技，專業性的PS后期調整。

我不愿意將之歸結為傳統影像的巨大的慣性，或是“荷賽”未來的走向，更認為這是因為今年荷賽評委們偶然的個人偏好。畢竟，人們期望看到卓越的影像，更希望看到以前沒有見過的照片和報道。在新聞攝影這個仍處在變化與重塑中的行業，僅靠不斷重復自己，我們將無法生存。在精致影像的大背景下，中國攝影師傅擁軍梅開二度的獲獎組照成為唯一的另類，相當珍貴。

雜感

這幾年“荷賽”在類別設置上的調整嘗試相信有其自身的邏輯，科學嚴謹與否見仁見智。但突發題材總在擠占其他類別的獎項，題材也非常單一，過于集中在熱點地區和事件。比如今年，獲獎照片6組來自敘利亞，4組來自加沙，而且80%集中在阿勒頗和加沙兩個城市。

在奧運年，一張東南亞賽牛的民俗照片獲得體育類一等獎確實讓我有些驚訝。當然每一屆比賽的獲獎作品在必然性的前提下，都有其偶然性，和評委的構成和偏好有關。在事前和事后討論如何以及為什么獲獎沒有太大意義。

題材重復也是今年“荷賽”的一個話題。即使同一個題材，我們仍可以選擇講述的方式和思想的落點。簡單模仿是我們要反對的，但同時我也很反對對題材的霸占，藝術不存在私人領地，也無法壟斷。

攝影師唯一能做的是忠實于自己的感覺，用自己的方式完成選擇的題材。“荷賽”每年更換不同的評委，環肥燕瘦不是我們能左右和考慮的。

這個攝影的未來一眼難以望穿的混沌年代，對評委也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除了評委結構的均衡，更重要的是每個評委都能夠像顧錚老師那樣，擁有涵蓋整個攝影史的完整理論體系，成為可以俯瞰攝影的人，唯此，才擁有拔開迷霧的能力。

結語

一路走來，“荷賽”承載了很多。一年一度的“荷賽”的獲獎照片，有為世界立此存照的巨大意義，這個意義不會被磨滅。但它顯然不是攝影領域全知全能的救世主，作為一個攝影比賽，更會充滿矛盾、費解與偶然。

我們更不是迷途的羔羊。“荷賽”除了是一個競技比賽，它其實也是全球范圍內一個交流和傳播的專業平臺，既提供它自身的價值標準，又提供可以廣泛討論的話題。所有的一切，都離不開我們自己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