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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十年:不該是“為了忘卻的記念”

2013-12-29 00:00:00朱一南朱心蕊
攝影世界 2013年4期

2003年的北京春天是與SARS連在一起的。

在十年之后,醫生們可以平和而準確地描述出SARS的病理癥狀:“不同部分的肺組織可見到早期及機化期彌漫性肺泡損傷(DAD)。早期改變為肺水腫及透明膜形成,之后出現肺泡腔內細胞性纖維黏液樣機化滲出物,與極化性肺炎一致。”據我國衛生部公布的資料,我國非典患者的病死率為10.7%。但從醫學數據上來看,這個數字遠遠不及更為常見的狂犬病、肺結核、乙型肝炎等傳染病。

但在2003年春天,這種病毒以陌生而兇猛的姿態在北京肆虐。除了病毒自身的“殺傷力”,一開始的僥幸與輕慢——當時國內不成熟的公共衛生安全機制,行政上的官僚主義以及統籌安排上所缺乏的專業眼光等多種因素共同發酵,讓這座城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面對這次突發公共事件,攝影師并沒有“缺位”。在對“非典”的輿論控制剛剛松動之時,就有賀延光、王建民等人穿上防護服入駐一線病房,為這次后來被稱作“改變中國”的事件留下影像記錄;之后也有像張立潔、吳家翔等年輕攝影師在“非典”淡出輿論視線之時,持續地關注患有非典后遺癥的人群,為這場災難寫下人性的注腳。

十年之后,再提起當初,可能最多的說法是:“我們戰勝了非典。”但是經歷過這場生死考驗的人,以及親歷過現場的人,卻多多少少都在回憶中體味著比“勝利”更復雜的感情。

賀延光:在地壇醫院“排雷”的日子

對于當時還供職于《中國青年報》的攝影記者賀延光來說,這個被叫作“非典”的怪病屬于“負面”新聞,他那陣子的頭等大事仍是“兩會”報道。只在每天飯點,他會和其他同事一起,喝一碗報社免費提供的板藍根湯。

謠言越傳越厲害。3月底,他陪肺癌復發的老父親去北京301醫院就診。當時父親已經83歲,賀延光頗費周折地將父親送入醫院,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住院處大夫卻跟他說能不能過一陣再住。他正納悶兒,忽然發現這兒的醫生護士全都戴口罩,走廊里還熏著食醋。這不是傳染病醫院呀,為什么都戴口罩啊。他恍然大悟,“非典”真來了。

4月3日,時任衛生部長張文康宣布“疫情已得到有效控制”,“北京只有12例SARS,死亡3例”。然而到了4月20日,這個數字突然變成一躍變成339例。期間,張文康及北京市市長孟學農引咎辭職。

北京的輿論松動了,連央視都進了佑安醫院,隔著玻璃拍攝搶救的情況。已連續兩次聯系醫院采訪卻碰壁的賀延光決定抓住機會,申請進駐地壇醫院。當時的說法是,最重的病人都送到了那兒。

賀延光的申請通過了。但院方提出了3個條件:采訪不超過3天,每天不超過2小時,所有費用自理。他欣然應許,同時也向院長提了個要求:別拿我當“貴賓”,就拿我當你們的醫生護士,哪兒有情況就通知我上哪兒去。

當時,地壇作為只收治“非典”病人的專門醫院,被劃分出了一個個病區,病區間相互隔離。即使知道哪個病區有情況,也不能像平時串門似的拍拍屁股就過去,還要消毒,還要隔離。也就是說,只有取得醫護人員的信任,才能第一時間知道發生了什么。賀延光和他的同事王堯表現出了足夠的真誠。他們“吃的是盒飯,住的是醫院為醫護人員征用的賓館,有時為了一場手術拍到凌晨三四點”,一來二去,大家也不拿他們當外人了。

從4月29日至5月16日,賀延光在地壇一共拍攝了18天。那時他小兒子只有6個月大,父親還病重在床,因為怕傳染,保險起見,他即便拍完收工也不敢回家。5月的天氣已經很熱了,隔離服不透氣,所有人都捂著一身汗。賀延光的眼鏡和相機取景框總蒙著一層哈氣,有時能看見點兒,有時什么都看不見,又礙于規定不能用手去擦。于是很多時候,他只能借著自己的經驗去按快門。由于難換鏡頭,賀延光拿著一只17~35毫米鏡頭靠近患者拍,最近時,他與患者的距離不到1米。這么近的拍攝距離讓人擔心,他想的卻是:“我和病人之間有80公分,那些做喉管切開手術的醫生和病人之間卻連30公分都不到。”

在SARS風暴中,賀延光眼中的醫生群像是“忘我”的,在進入地壇的第二天,4月30日,他拍下了那張最為人知的“醫生站在死者病床前久久不愿離去”的影像。

30日早晨6點,麻醉科主任給賀延光打電話,說馬上要搶救一個危重病人。7點多搶救開始,一個多鐘頭后手術結束,病人最終沒能救過來。整個過程賀延光一直在摁快門,而最終呈現在版面上的便是那個經典的背影。疲憊的醫生兩手叉腰,久久地站立著,仿佛在嘆息。手術的麻醉師,跑到走廊去哭了。還沒有摘掉呼吸機的病人,半個上身裸露在外,看上去相當健壯,發黑的皮膚卻又暗示了這軀體已經逝去。

從換隔離服的地方到病房,有一條200多米的小道。賀延光回憶,走在上面就“像1997年采訪廣西大排雷時走在叢林中的感覺,頭發都豎起來了”。這地雷名叫SARS,看不見摸不著,一旦觸上,后果不堪設想。也真有好些天,他每天早晚都感覺頭暈腦脹,額頭發燙,一量體溫,也只有37℃多點。他不愿直接問醫生是不是觸上了那顆雷,只講了幾句病狀。醫生安慰他說:“你和我們一樣天天在這轉來轉去,難免沾上點,發燒是因為身體中的紅血球白血球在和病毒作戰呢。”所幸,直到離開地壇醫院那天,他也無甚大礙。

十年后,賀延光最關心兩個問題,其中一個就是非典后遺癥患者。有一些患者在非典“治好了”之后卻出現了股骨頭壞死、嚴重骨質疏松等癥狀,落下終身殘疾。他們中很多人都是當時沖鋒在搶救最前線的醫生、護士。

“當時病毒原因尚不清楚,一切為了保命,過度治療是可以被理解的。不可理解的是事后對這些人就不聞不問了,不傾盡人力財力去幫助他們。北京只有幾百例啊,難道不能做些什么嗎?”賀延光對那些至今仍在拍攝“后遺癥”患者的攝影師充滿敬意:“媒體人天生就是應該瞪大眼睛挑毛病,歌功頌德不是他該做的。只有你始終關注這些問題,并把它傳播開去,才能讓社會往前走。”

另一個問題同樣令他無奈。十年了,關于這件事情,依然有很多“迷”未被揭開。“我在想,如果我們今天再遇上一場類似于SARS的事件,我們能不能做到比十年前更好。”62歲的退休報人賀延光輕輕喟嘆一句。

張立潔:重返小湯山

SARS在北京爆發的時候,張立潔正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念大四。4月本應該正是畢業答辯緊鑼密鼓進行的時候,但是因為SARS,學院取消了畢業答辯。“所有生活在北京的人都在家里躲了一個多月,幾乎沒有出門,口罩、板藍根……可能這是我和我的同齡人記憶里經歷的唯一一次可以稱為‘災難’的事件。”

進入殘聯工作后,2007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她和殘奧會第一塊金牌得主平亞麗一起,去小湯山療養院慰問患有非典后遺癥的醫護人員。由于當時面對SARS毫無經驗,為搶救生命和控制疫情,糖皮質激素被大量用于非典緊急治療。一些患者雖然撿回一條命,但在治愈后卻又患上嚴重的股骨頭壞死,以及肺部功能障礙、臟器藥物性損傷、抑郁癥等一系列非典后遺癥。這些后遺癥患者大都難以繼續工作,離開了原來的崗位,要么“退休”在家,病情“嚴重”者則住進療養院,日常生活難以自理。

“我最先接觸的也是這些‘因公感染’的后遺癥病友,他們住在小湯山療養院治療,而著名的非典定點醫院‘小湯山醫院’就在療養院的隔壁。”

在非典肆虐的時期,小湯山醫院被稱為“奇跡”。這一大片動用國家力量在七天七夜里就蓋起來的病房,一方面從大局上解決了市區醫院隔離病房無法擴容、感染病人無出口的矛盾,給全局帶來了希望;另一方面作為個體的感染病人,遠離了家,遠離了熟悉的市區,一些人覺得自己是被“流放”到這里。看著醫院外為了防止感染而新建的焚尸爐,身邊去世的病友在孤獨中死亡,然后又被迅速焚燒,誰也不知自己明天是否還能睜開眼睛。

“小湯山醫院這個名字,曾經在新聞和報紙中反復出現過無數次,而得知現在被原樣荒廢在那里,自然想去看看。”在張立潔翻進去拍攝照片不久,2010年4月,這片荒廢的病區就被夷平了。

繞過看守的保安和他那只時刻警惕的德國黑貝犬,張立潔翻進這片“無人區”。病區的牌子已經生銹,人去樓空,雜草在通往病房的水泥路面的縫隙里鉆出來,已經有半米高。在她的鏡頭下,病房里灰塵堆積,滿地狼藉,病床七扭八歪堆得到處都是。一切都保持著當時緊急撤離時的模樣。“恐懼,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恐懼。尤其是往無人的病房走廊深處走去的時候,這種感覺會越來越強烈。那是對于‘非典’恐懼的一種延伸,一種喚醒,內心最深處其實是人對于死亡的恐懼。”

張立潔將鏡頭一一對準被留在診室桌上的藥瓶、注射器、導管,以及丟落在過道雜物堆里裝尸體用的黃色塑膠袋。張立潔說,這些被荒廢的醫療器械、病房、病床讓人想到那些非典后遺癥患者,一樣處于無人知曉、無人理會的狀態。

重返小湯山的同時,張立潔也陸續聯系到一些非典后遺癥患者,挨家挨戶地走訪,拍攝。“‘因公感染’的群體狀況相對穩定,有原來的單位負責他們的工資、工傷補償、醫療等問題;‘非因公感染’的社會人群則處境各異:有的是京郊的農民,甚至沒有醫保,境況可想而知;有的是城市貧民,本來就是吃低保的,現在又得病了,日子也非常艱難;即便原來經濟條件尚可的,得了后遺癥基本也就等于喪失勞動能力了,生活質量受到很大的影響,對夫妻感情、兒女婚姻等都帶來不可知的沖擊。”

在拍攝初期,張立潔很難選擇拍攝對象,“誰能愿意出鏡,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基本上,只要愿意接受采訪的,她都會去拍。她覺得這是一份檔案,能多拍一個就必須多拍一個。

在照片中,這些人物一律面對鏡頭,眼神游離。如果不看說明,并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么。“這些表情表達了出鏡者的精神狀態和他們的困境,沒著沒落,就像那些被遺忘在小湯山的醫療器械。他們看上去‘還好’,但是‘活著’和‘幸福快樂地活著’,差別還是蠻大的。其實他們不過是一面鏡子,映射出的是整個社會對他們的態度,是人性的弱點。”

2009年,張立潔帶著這組照片參加第三屆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當時,她本想在展廳里將從小湯山廢墟病房里撿到的一些沾滿灰塵、沒被帶走的患者檔案和X光胸片密封在塑料袋里,吊在展廳的半空,跟照片錯落展出。但主辦方擔心會引起觀眾的恐慌,只能作罷。

張立潔有個小遺憾,就是沒能近距離地拍到小湯山醫院在2010年被拆除的場景。

吳家翔:想知道他們生活得怎么樣了

春節后,騰訊圖片頻道攝影師吳家翔,和他曾拍攝過的一家非典后遺癥患者——園園和林林夫婦在飯店吃了個飯。年前,有記者想就“非典十年”的話題對這對夫婦進行采訪,找吳家翔要聯系方式,吳家翔征詢園園和林林的意見——他們婉拒了。在飯桌上,吳家翔明白了原因——這個家庭即將擁有一個新生命。園園隆起的肚子已經很明顯,6月小寶寶就會誕生,她說:“之前的日子太苦了,希望孩子是個新開始,總提以前的事情也沒什么幫助。”

從吳家翔拍攝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園園和丈夫林林以及母親邊幻云坐在裝修簡單的房間里。很少見的,在這組眾多的肖像照片中,只有這三人的臉上帶有微微的笑意。“很難看出來,拍照時,母親邊幻云正患有嚴重的抑郁癥。因為林林患上非典住院,她和當時還是林林女友的園園去看護,結果都被傳染上了。”吳家翔指著照片說,“一家人的生活都毀了。到現在親戚還有點瞧不起這個家庭——覺得他們以后在這個社會上沒有什么能力。但他們是我采訪到的9個家庭中,唯一一家沒有因此破裂的家庭。”

SARS襲擊北京時,吳家翔遠在老家寧夏,那陣他經常會被人用“槍式體溫計”點一下頭,但周圍沒什么人真的得上SARS。對他來說SARS更像是一個“留下很深記憶”的時代背景。2009年,吳家翔在《南方周末》上看到了張立潔拍攝的關于非典后遺癥的照片,錯愕地意識到,原來那場災難留下了這么多鮮少被人提起的后遺癥患者。“我一直想知道這些年,鏡頭里面的人生活得怎么樣了。”于是他找到張立潔,要了他們的聯系方式。

2011年年末,吳家翔開始了自己的拍攝。算上園園和林林一家,吳家翔先后一共拍攝了11個后遺癥患者。拍攝開始前,在翻閱一份資料時,他得知:非典時期,全國報告的非典病例是5000多例,死亡349人。北京目前有登記在冊的非典后遺癥患者約300人。長期以來,他們生活在疾病折磨和心理憂患中。民間調查顯示,他們之中的80%因此失去工作,6成以上家庭破裂。一些因公患病的患者可以得到免費治療,2004年國家衛生部也成立了非典后遺癥專家組,并由紅十字會提供補助,有工作單位的人每年可以得到4000元生活補助,沒有工作單位的每年8000元。然而在實際的拍攝中,吳家翔才知道,一方面很多人由于非北京戶籍等原因,在政策貫徹落實時被有關部門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另外,對于喪失工作能力、有的仍要自費治療的患者來說,這些錢實在是杯水車薪。

拍攝的時候,吳家翔和同事徐陽一起找到他們,穿插走訪。他拍照片,徐陽則錄制視頻。雖然個體情況不甚相同,但發現幾乎每個拍攝對象都承受著經濟、親情、愛情的多重磨難——

非典時期,作為臨時工的許茹琴在北大人民醫院被當作半個護士使用,確診非典后遺癥后,卻沒有工作單位愿意作出賠償,連每年的醫藥費報銷也被一拖再拖。

心潔因非典離婚后,和老母親住在地下室里,出入相當不便,這對股骨頭壞死的她來說是種折磨。

李書元從首鋼下崗后開起了出租,運營途中被乘客傳染上非典。確診非典后遺癥以后,他無法再開車,而他的妻子也提出了離婚。

張海英90年代末就開始在北京打拼,檔案和工作關系全都在北京,但因為她沒有北京戶口,衛生局確認的非典后遺癥免費醫療名單中沒有她。

武震是在北京大學附屬人民醫院急診科實習時感染非典,同年10月被查出“雙股骨頭無菌性壞死”,需要長期坐輪椅。在男方家人和朋友的勸阻下,分手成了定局……

吳家翔和徐陽扛著攝影、攝像器材曾陪拍攝對象一起乘坐三個多小時公交車去看病;跟著他們一起上訪,在信訪處門口聊天;看他們如何在康復醫院進行康復訓練、如何治療……他沒有過多地策劃如何拍攝,就是跟著他們,大量地聊天,希望鏡頭能記錄這些人生活的真實模樣。“幾年過去了,這些人依舊過著那樣的生活,沒有什么變化,上訪的上訪,治療的治療。當時,我跟著患者進入這些專門為非典后遺癥患者進行治療的醫院時,長長的、黑黝黝的走廊讓我也感覺不到希望。”一直沒能拍攝到這些患者的病歷,他也有些遺憾,因為他覺得病歷是整個事件中最最重要的一個細節。

吳家翔最后為每個拍攝對象都保留了一張肖像,一張他們的生活環境,以及一小段視頻:“現在很少人能有耐心看大量的文字了,而這種幾分鐘的短視頻,能讓這些人發聲,能讓人看到他們眼角滑落的淚,可能也更容易懂他們吧。”

拍完這個項目之后,吳家翔和徐陽相約去了趟遠在京西百望山的北京衛生局黨校。因為他聽說,里面有一座抗“非典”烈士紀念碑。“我倆溜進去的,修在一個小山坡上,很花哨,上面刻著從某某年某月到某月,以及幾大英模的名字……但那里,什么人都沒有,無人問津。”

吳家翔說,因為“非典十年”這個熱點,不少媒體找他要這些患者的聯系方式。他真心希望,所有的一切,不會僅僅是一場媒體的狂歡,一次“為了忘卻的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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