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生命的柔性力量

瑣碎散亂的陳設晃晃就能抖落一地老故事，就像它們年邁還堅持在秋天撒網捕魚的主人。兩把默默歪斜著的舊椅子，丑陋卻不辱使命。姐姐生前的物品被小心地維持原樣。隨意喂養的貓邋遢而頑劣。報紙上待腌制的鯡魚不難讓人猜到這里是瑞典，那是從維京人起就有的做法。來自瑞典的攝影師彼得·德·魯（Peter de Ru）拍攝了這組名為Sven 的照片，以一棟小房子為中心，展開了對瑞典鄉村老人斯萬獨居生活的描述。

盡管攝影師與老人是多年的鄰居，照片中斯萬卻沒有直視過鏡頭。他是這個光怪陸離世界的局外人。不動聲色的拍攝帶來了疏離感，卻并沒有散發出令人難耐的枯萎氣息。從照片展現的人與居所的關系中，緩緩透出情感的溫度。墻上歪斜的掛鐘暗示時間已不重要，但生命的執著留下的痕跡仍令人過目難忘。“能派上用場的揀糞籃子比一個不能用的金盾更美”，蘇格拉底這句話，是對這樣簡單生活場景最好的詮釋吧。攝影師在選擇居住空間作為表達主線的時候，還埋下了時間的針腳。生命不再鮮嫩欲滴，凝結著歲月的風霜。面向個體的時間不需要通過物質達成契約，對時間的感知和記憶的疊加造成了生活的質感。時間成為人最真實的居所。在畫面中，人物與時間、空間形成彈性關系，感官在多個維度中延展。“一間房子”不僅滿足居住人的物理需求，也柔性地滿足了居者的心理需求。

在漫不經心中流淌著質樸，遠遠游離于現代生活的盛宴。斯萬的系列照片，更像是普通北歐人生活的縮影。

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人們生話在北緯60度以北，這塊與北極圈緊挨著的陸地寒冷、荒涼，只有熊、狼和鹿自由地漫步。這片極光拂掠的土地是如此不適宜人類生存，連關于它的傳說都帶著不祥的色彩。魔鬼對上帝漫躍七日的手工作品惱羞成怒，向人類家園擲出巨石，石塊墜于北冰洋就變成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殘酷的自然環境造就了斯堪的納維亞人不尋常的性格，他們堅韌、冷靜、勤勞、精力充沛，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他們謙虛、誠實、不愛吹牛，愛惜自己的名聲；他們喜愛戶外運動、熱愛大自然。

斯堪的納維亞人崇尚簡樸、誠實的生活，這與該地區普遍信仰新教不無關系。半島上國家的民族普遍高度同一，例如丹麥，500萬國民96%都是丹麥人。人們普遍信仰新教，在宗教信仰的基礎上，形成了理性、務實的現世生活觀，重視生活中的當下世界，而不是將現世的幸福全部寄托于遙遠的彼岸世界。他們信奉秩序、理性、守法、進取、謙恭，“盡最大可能地利用現世”。新教教義中的“天職”（Calling）思想使日常的世俗行為變得具有宗教意義，他們認為上帝所認可的唯一生活方式，不是用禁欲主義式修道超越塵世道德，而是完成每個人在塵世中的地位所賦予他的義務。因此，不需要曲折的迂回，直接享受生活的實惠，感受生命的恩賜，體會思考、情感、創造的滿足與愉悅，成為這些全年一大半時間都在黑冷中度過的人們怡然自得之事。

他們癡迷手制的傳統工藝，眷戀鄉村文化。瑞典人很早就敏感地意識到工業化對手工藝傳統的沖擊，在1873年成立了人類學博物館，以保護瑞典鄉村文化；1874年成立了編織品工藝友好協會，保護瑞典古老的紡織技術和一些特殊的紡織圖案；1891年第一座露天博物館斯坎森（Skansen）在斯德哥爾摩建造，館內修建典型的古老鄉村建筑，在室內展示大量的民間工藝、日常用品和民間服飾；1899年瑞典手工藝協會成立，專門負責研究遍布全國的各種古老的手工藝技巧和技術。這為傳統與現代的對接筑好了通道。

即使在強調實用性的家居設計中，斯堪的納維亞的藝術家也偏愛簡潔的手工藝和傳統元素，毫不吝嗇地表達著對自然材料和本土材料的喜愛和運用。家具、玻璃制品、陶瓷制品、燈具、染織、日用品等與人們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領域是北歐設計師們所擅長的。深深植根于鄉村文化傳統的實用、樸素、注重使用功能的風格，使這些用品充滿了濃郁的人情味。在連鎖家居品牌宜家的賣場里，隨手拿起的玻璃制品讓人懷疑是人工吹制和手繪的。處處存在的手工制作營造的感覺，與自然友好融合的產品氣質，巧妙弱化了全球化大批量工業生產的痕跡。

在北歐老齡化的社會現實和高福利制度下，為大眾服務的民主思想深入人心。對特殊人群、老人、婦女和兒童的關愛和照顧無微不至，是人道主義價值的最大體現。挪威NRK電視臺在今年推出一個長達12小時的節目《全國柴火之夜》，全部內容就是一群人劈柴、堆柴、燒柴，其中燃燒著的壁爐占據了8個小時的直播畫面。除了偶爾添加柴火或用木棍烤香腸、棉花糖時露出一位女性的手，全片沒有人物出鏡，唯一的背景音就是噼啪的火聲。沉悶得如此莫名其妙，八成要被掐尖收視率、唯恐不熱鬧的國內電視同行們笑死了。但挪威近500萬人口中，120萬用戶家里擁有壁爐或者柴爐，最無矯飾的畫面喚起的是群體對“家”“溫暖”等字眼的共同情感。丹麥的兒童頻道DR Ramasjang，每晚都會一連10個小時播放主持人、節目玩偶呼呼大睡的鏡頭，提醒孩子們和成年人該“日落而息”了。被詬病為消費主義狂歡利器的大眾媒體，此時充滿了人文關懷，傳遞著對生活的熱愛、對大自然的親近和人本的樸素哲學。

嚴酷寒冷的氣候條件，清新而神秘的自然環境，活在當下的哲學信仰，對手工業和鄉村文化傳統的眷戀，惠及國民終生的社會福利，這些賦予了斯堪的納維亞人“北歐民族浪漫主義”情調，以及充沛的情感和關懷“天賦”。當這種氣質反映在居住場所中，以一種“柔性功能主義”的方式表現出來，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居所的柔性功能既強調功能、理性，又不犧牲美觀、人性和傳統。設計簡潔、溫馨、洗練，體現了對多樣文化傳統的尊重和融合，善用自然材料和本土材料，非常富有“人情味”，其本質是與自然共存的生活觀。更多的時候，柔性功能主義是對傳統的改良和重新詮釋，是在了解和尊重傳統生活方式和純熟手工藝的基礎上，所進行的創新和改革。因為毫無門檻，柔性的功能主義存在于生活的各個角落。高緯度地區流行的家用燈具就是個例子。進入一間房子，所有的燈具都不會驟然發光，而是慢慢由暗到亮，模擬了電燈時代之前蠟燭點燃的方式，讓適應了極夜大劑量黑暗的人眼免受刺激，明亮來得沁人心脾。

現代主義單一的創造觀以革命、反叛的精神向傳統、落后宣戰，但它卻從熱情開始，以專制結束。冰冷、目空一切的材料，統一的高度中性化、理性化形態，灰色、均質的色彩，改變了這個本來有機、多彩的世界。在對機器文明盲目崇拜的價值觀下，人文和人道從居所中消失了。1972年，美籍日裔建筑師山崎實（雅馬薩奇）決定徹底結束他在1954年設計的“普魯蒂·艾戈”住宅的生命。這批九層高的建筑群采用典型的現代主義手法設計，高度理性，摒棄裝飾，看起來就像冷漠到極點的監獄一樣，即使低收入的窮人也不愿意入住。

但事實上，在建筑領域，現代主義作為一股強大的同化力量，已經侵蝕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許多地方的所謂民族風格和地方特性，傳統的價值體系和審美觀念，在現代主義浪潮的沖擊和裹挾之下，早已蕩然無存。包豪斯式的機器主義室內設計在加速城市化的中國已經隨處可見。在方盒子壟斷下，“時”、“空”在坍塌。過度理性與無孔不入的“被科學”讓人產生焦慮，與自然的隔絕和錯位關系封閉了生命能量的流動。帕斯卡爾說，“現代人之所以無法安靜地待在屋子里，是因為一旦他們認識到自己的生存狀況如此脆弱，那些乏味的幸福就支持不住他們了。”

而柔性功能主義仍然保持了人道主義設計價值，正確理解勞動的實質：“使機器工具適應人。”它把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對大自然的親切融于功能之中。這不僅體現了優雅的有機形態之美，在方盒子壟斷的世界現代主義蠻力中獨樹一幟，更以自然共生觀，消解了現代社會中對“征服自然”的機器文明的盲目崇拜，讓物利和工具至上主義黯然失色。

其實中國人對柔性的力量并不陌生。中國傳統文化中，自然與人的關系是和諧共生的，追求心靈與宇宙“互攝互映”的境界。“征服自然”這一舶來品，從未徹底占據中國人的心靈。曾犀利戳痛國人劣根性的林語堂，對傳統文化中的這一特點也不吝贊美。他在《吾國與吾民》中寫道：“中國人心目中之幸福，所以非為施展各人之所長，像希臘人之思想，而為享樂此儉樸田野的生活而能和諧地與世無忤。”生氣流行、鳶飛魚躍的生活觀汩汩流淌，沒有宗教的歸依束縛和抽象的思辨，大自然消溶了一切，多么美的境界。

閱讀斯萬這組照片，對比當下如同浸泡標本一樣蒼白異化的“盒子人”，也許，該是我們回歸地球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