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厄斯本：拍攝車里的狗

“每個人心中都有黑暗的一面。”英國攝影師馬丁·厄斯本（Martin Usborne，以下簡稱馬丁）在他的個人網站上這樣寫。如同這句自白一般，觀看馬丁《車里的狗》這組照片，你可以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黑暗與壓抑的氣息。

封閉空間的孤獨

也許還沒有人選取這樣奇特的角度拍攝過狗：在深夜或清晨，在空無一人的場景，被只身關在車里的狗，流露出不安、失落、憤怒、恐懼的神情。畫面黯淡而精致，猶如一幅幅肖像畫，有一種意味深長的視覺觀感。

這個系列作品的靈感來源于馬丁兒時一段黑暗的記憶：“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我被家長關在車里。我不知道時間，也不知身處何地，更不知道自己會被關在車里多久。那時候我大概4歲，也許是爸媽留下我去了趟超市，說不定我只在車里呆了15分鐘。雖然細節已經不清楚了，但那時我最渴望知道的是：是否會有人回來找我。我感受到強烈的恐懼感，害怕自己將會永遠孤獨一人。”

差不多也是那個時候，馬丁開始對動物產生了很深的感情，尤其是狗。馬丁回憶說：“我對于人類傷害動物的事情特別有感觸。那時候我看過一部紀錄片，其中有一個長鏡頭，一只狗被主人放進一只塑料袋，拋棄在路邊。讓我感受最深刻的是：那只狗什么也不能說。”狗帶給人類慰藉與陪伴，卻在某些時刻顯得脆弱而沉默。

對孤獨的恐懼，和與動物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深深植根在馬丁的心中，形成了一種模糊的影像畫面。直到大約2009年，馬丁打算將腦海中的想法用鏡頭呈現出來，才開始創作這組系列照片：被主人留在車里的狗。

拍攝整個系列作品歷時三年，每一張都以所拍攝的狗的名字命名。據馬丁回憶，他所拍攝的第一只狗名叫“Lottie”。在那次創作過程中，閃光燈意外地沒有全部亮起來，畫面看起來很暗，沒想到卻有了更強烈的表現力。馬丁意識到，這正是他想要的感覺。

面對馬丁拍攝的《車里的狗》，我們的感受不只是同情，更會設身處地地為這些狗的處境感到悲傷。這些狗作為寵物被豢養，雖然不會像流浪犬般疲于奔命，但在和人類相處的過程中，無論是遭受到不公、冷落，還是感受到孤單、悲傷，它們都無法訴說，也無法被人理解。這種有口難言的感受，是我們即使作為人類，也能感同身受的。

尋找“車里的狗”

很多人初次看到《車里的狗》，都以為是馬丁特意走街串巷，尋找被關在車里的狗并拍攝下來的。對此馬丁解釋：“當然不是，是擺拍的。”

一開始，馬丁也去過停車場，尋找那些真正被關在車里的狗，但很快就發現，這樣做沒什么效率。所以他決定自己來創造場景，導演“車里的狗”。

為了選取合適的“模特”，馬丁通過在網絡上發布“征狗啟事”，甚至特意在遛狗的時候結識各種各樣的狗的主人。很多主人對拍攝這個主題很有興趣，因為他們也想知道，自己的狗被拍攝出來會是什么樣子。在選好“模特”之后，馬丁還要選取場景，準備車子和各種拍攝器材。相比尋找狗“模特”，借用不同的車子是更為困難的。有的時候，馬丁會在看中的車子上留言給車主，詢問對方是否愿意借車。

每個準備過程都需要很長時間，有的時候從準備到拍攝完成需要兩天的時間，因為要捕捉到對的情緒點是非常困難的，“有的時候需要連續拍攝500張左右，才能捕捉到那獨一無二的瞬間。”

有的人會問，那這些“模特”會不會很可憐？在拍攝過程中，它們真的要被關在車里很久么？對此馬丁說：“在拍攝的時候我并沒有真的把狗關在車中很長時間，一般來說我會給它們食物和玩具，來分散它們的注意力。不拘束它們的行為，它們才能和我有更好的互動。”

馬丁認為“黑暗中可以產生更強烈的氛圍”，所以通常會選擇在夜間或清晨拍攝。光線不足是拍攝中的一個大問題。在拍攝的時候，馬丁最多會同時使用4只閃光燈，但是控制反光、保持畫面的現場感仍舊是比較困難的，所以交替使用閃光燈和持續照明器材是必須的。

這組照片問世后收到了如潮的好評，無論是在專業領域，還是在公眾視野中，馬丁都收獲了不小的名聲與褒獎。這個主修過哲學、心理學和3D動畫的年輕人，半路出家玩起攝影，并且獲得了不小的成功。

在馬丁正式擔任攝影師之前，曾經是英國著名幼兒節目《天線寶寶》創作團隊中的一員。那時候，他總是帶著相機四處走，后來就愛上了攝影，最終放棄了當時的工作。他笑稱：“在正式開始動手進行攝影創作之前，還真是閑了好長一陣。”

被問到這些學歷和經歷是如何影響了他的攝影，馬丁回答說：“其實并沒有直接的影響，但這些知識和經歷，讓我更關注情緒、動機和知覺。這些命題都是這些學科中非常普遍的。”

有趣的是，有些觀者看到這組照片，不但沒有感到悲傷，反而覺得幽默或是滑稽。馬丁說：“我之前一直覺得這組照片是非常非常令人悲傷的，但是觀者的反映的確不同。這就好比打開一盒蠟筆之前，我以為全是暗色系的，但是真正打開之后，卻看到了五顏六色的蠟筆。”而事實上，在拍攝中，狗的情緒也不盡如同馬丁的預期，有的狗憤怒，有的沮喪，有的陷入沉思……這些不同的反應也讓馬丁產生了新的靈感與火花。

那些被忽視的恐懼

拍攝《車里的狗》，馬丁最想表達的其實有兩點：首先是人與動物的關系。車子，在作品中如同堅固而封閉的金屬盒子，關住了陪伴我們的狗。在與寵物的相處中，人類總是在扮演控制者，而忽視了寵物的感受。“寵物們沉默，不代表它們沒有自己的思想和情緒，無論是車里的狗，水缸中的魚，還是籠中的鳥。”

“我認為我們對待動物的方式，也許是我們生命中最大的悲劇。我們不但食肉，還自以為是地對待動物，這都是極其普遍的。過去的一年中，我一直在寫一本書，試圖講述動物們所遭受的痛苦—販賣野生動物，農牧業，還有寵物，真是令人膽戰心驚。不只是對待寵物，對待所有的動物，我們首先應該把它們視為獨立的個體。也許它們不像我們一樣強大或是聰明，但人類不該因此漠視它們的權利與情感。”

為了保護動物的權益，馬丁創辦了一個項目：“救助的一年（A Year to Help）”—馬丁想要做一個實驗，看看一個人在365天之內，可以幫助多少動物，通過在網站上記錄自己每天為動物所做的努力，來呼吁整個社會來幫助、關愛這些生命們。如今，“救助的一年”已經接近尾聲。

“除了捕捉動物的孤獨和恐懼，創作這組照片非常重要的一點是，這些情緒也是人類所具有的，在某種程度上，無論是人類還是動物，都逃不過這種原始的恐懼—孤獨。”

馬丁想要討論的第二話題，就是我們人類與自身的關系。

“車里的狗”，從另一個層面來說，是一種比喻。“面對特定的情境，你就會不自覺地被這種內心深處的情緒擊中。”人類的某些情緒可謂與生俱來，但我們往往無法正視這些原始的心理感受。我們與自己的關系也時常是破碎的，我們將這些情緒藏起來，不敢直面自己內心的孤獨與恐懼。對于想要得到的關懷和幫助，我們卻裝作若無其事，絕口不提。

馬丁希望通過這組照片，讓人們可以正視、釋放被壓抑的情感。“陰暗面就藏在每個人的心里，但它也可能是美的、有意義的。當我們真正面對那些隱藏在我們內心的真相，也許這些陰暗面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令人恐懼或者沮喪。”

馬丁個人最喜歡的一張是“Shep”，在開闊的沙灘上，太陽即將升起。車里的狗，像是困于孤島般等待救贖。“雖然整個畫面看起來仍舊很孤獨，但是隨著漸漸亮起的晨光，似乎有種希望在里面。”

無論是動物、人類，是你抑或是他，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正在或將要面對孤獨和沉默。但我們也在這不為人知的靜默中，等待著晨曦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