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生:陳麗 黃娣 張龍 李巧 孫斌 趙明 楊軍 林月新 余宏哲 李勛
老師:宋剛明
湖北武漢
張 (張龍,以下簡稱張):老師,“長征”什么時候出發?
宋(宋剛明,以下簡稱宋):還是9月22日。
楊(楊軍,以下簡稱楊):你真的要去?
宋:說了怎可不做?
楊:算卦的不是預測你走不了?走了也走不完,在云南就要折回。
宋:易者不卦,我本來不算的,做正確的事,不問禍福。該來的總要來,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躲過了小禍,可能釀成一場大禍。我問一下卦,是提醒自己注意,比如這次算著我只能到云南,我就提醒自己小心,因為過了云南,路就好了,但人疲勞,容易大意,反而易出事,這就是易理。
張:車改裝好了,老師找空看一下行不行?
巧(李巧,以下簡稱巧):“長征”要走才好。
宋:是啊,可我哪有那多時間。我是個攝影師,如果走,大量的時間會花費在路上,走到了可能就沒氣力拍照了。現在就是走,也不可能復制當年紅軍的體驗了。現代交通工具可以將路途閑寂的空間壓縮,將注意力放在拍攝上。
張:帶什么相機?要帶長頭嗎?
宋:長頭、三腳架都要帶,反正有車。路上的風光很不錯。行李盡量精簡,準備過簡單的生活。
黃(黃娣,以下簡稱黃):這條路上風光真不錯,紅軍戰士真有眼福。
宋:毛澤東最壯闊的詩詞都是在長征路上寫的。不過對普通的紅軍戰士,肚子都吃不飽,哪有心思賞景。欣賞絕對是茶余酒后的事。
張:我要買個三腳架,什么牌子的好?
宋:國產的百諾平板就很好,好帶。
張:每人簽一個免責書吧。
宋:這個好。不是特別情況,路上盡量不帶人,因為車出了事,責任是車主負,做好事不能把自己繞進去9vAvGVEmliZcBqLDl8Hzew==。
楊:現在世風這么糟,再走這條路還有什么意義?
宋:這正是我要走這條路的原因,與其總在那兒發牢騷,不如身體力行做點對社會有益的事。不管當下世風如何,當年走過這條路的人,都永遠值得我們尊敬。長征的意義已超越了黨派,種族,成為全人類的精神財富。
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長征都是人類最偉大的壯舉。只有以色列人的出埃及可以與之相比。而長征要比出埃及記中描繪的摩西帶領以色列人走出埃及艱難得多,因為追擊以色列人的法老軍隊使用的是冷兵器,而阻擊紅軍的是飛機大炮。
那這些人為什么在那么艱難的條件下,仍然堅持自己的理想?他們中間不乏有錢人,就是毛澤東,也是殷實人家出身。他們為什么要放下舒服的日子不過,而選擇艱難的遠行?我們現在日子富裕了,為什么許多人并不快樂?我們的一些官員已經有了體面的生活,為什么還要貪?現在的執政黨與官員,都是當年長征那批人的后來者,這一路走來,我們丟掉了什么,是什么時候丟掉的?
黃:別人都是從井岡山到延安,老師為什么選擇從延安到井岡山?
宋:我選擇從延安到井岡山,而不是從井岡山到延安,就是想探尋,通過索源,尋找精神的歸依。以色列人走出埃及,到達西奈,也有過驕奢淫逸,后來有了十誡,以色列人才成為一個真正優秀的民族;紅軍走過長征才真正踏上了勝利之旅。當下,也是每個中國人應該反思我們該何去何從的時候。
楊:羨慕,一輩子能走這么一次真不容易。
陜西延安
林(林月新,以下簡稱林):老師是什么時候想起要去“長征”的?
宋:這次長征認真準備了7年,起念則最少有20年。現在說為理想而生許多人會竊笑,但我覺得人只生活在物質中是可憐的。我不是苦行僧,當我覺得我的生活有了基本保障,不會成為別人的負擔的時候,就應該有更高的精神追求。長征是我的精神涅槃。
林:沒想到延安植被這么好,看不到黃土坡了。
宋:我去過長征路上所有的點。這幾年這條路上的變化越來越快,用不了幾年,這條路上的城鎮將全面改觀,這是幾千年難遇的大變局。我想通過這次拍攝,將全線串起來,留下這條路上當下的橫切面。
攝影是當下的。
現在、過去、未來三個詞我們經常講,很少有人深思“現在”是不存在的,當我們指證“現在”的時候,它已滑向了過去。人類發明的器物,只有攝影可以封存現在,為現在作證。
張:這次在平遙,老師這個鋼盔最出彩,都想戴著它拍照,老師走在街上,盡是偷拍的。
宋:這鋼盔是二戰的,在印尼買的,應該是上世紀四幾年美軍打日本時留下的。美軍鋼盔大概是鋼盔中比例最漂亮的,你看下沿這條曲線,多漂亮。剛買時內里什么都沒了,里面的皮具全是我縫上的,比原版還好。原版是帆布的,年深月久,爛了。
陳:天哪!
林:這鋼盔的質感真漂亮,中過彈沒有?
宋:應該中過刀,你看這條長痕。這種斑駁、綠銹,是歲月沉淀的美感,新的沒法比。攝影是時間的藝術,人文攝影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有魅力,就像這承載了歲月的鋼盔。
巧:老師,我越來越喜歡老舊的東西。比如皮鞋、皮包,以前喜歡簇新的,現在特喜歡用舊后的磨痕。即使是買新的,也特別傾向有做舊痕跡的。而且,那天我和孫、松聊天時,都有同感。東西用舊了,我心里有踏實感。
張:老師的徠卡M9也是好多人搶著拍照。
宋:這個鋼盔讓我們想起久遠的歲月,戰爭與和平。與我這銅跡斑斑的徠卡M9配在一起,真的很迷人。歲月會讓一些東西變得一錢不值,也會讓一些當時覺得普通的東西變得偉大。比如我們看清朝時的照片,有幾人還在乎當時拍下的風光?而對當時街上的小販,穿官服的人,小腳女人,看得津津有味,那些照片以現在的眼光看,攝影技藝都不好,是時光讓這些原本普通的照片變得偉大,因為那時的場景不在了。
張:這次該怎么拍?
宋:長征路上的當下生活。
林:攝影手法上要注意什么?比如創新,PS(指Adobe Photoshop圖像處理軟件,編者注)?
宋:越樸實越好。攝影再怎么變,瞬間性、真實性、思想性仍是第一位的。許多人總在手法上花樣翻新,起哄,這是把手段當目的了,最后都成過眼煙云。鉑金照片除了材料貴,并不一定比數碼照片更有內涵。許多人拍了膠卷再去掃描,這就有點繞了。決定一幅照片成敗的是影像而不是材料。
我不反對創新,只是不要為創新而創新,攝影最大的魅力是還原生活。PS、各種花樣翻新的作品就如神怪小說,會有市場,但藝術成就還是反映現實的作品高。就如《西游記》與《紅樓夢》,《西游記》的描寫如同PS,天馬行空,我們推崇《紅樓夢》,是因為《紅樓夢》的描寫,準確地還原了人生。
攝影是現在人送給未來人的禮物,幾十年幾百年后的人看現在的照片,誰會在乎你的拼湊水平有多高?
限于當時的條件,紅軍走這條路時留下的影像很少,基本看不到普通人的生活,我想通過這次拍攝,為未來人留下這條路上普通人當下的生活。這次拍攝雖然是個人視點,碎片化,但歷史就是由點滴碎片綴補起來的。
林:老師怎么看中國的當下攝影?
宋:太在乎奇景奇事,在路上我們碰到多少攝影人?特別是新都橋,一車車的攝影人,背著世界上最先進的相機,有的人出來的時間比我們還長,上西藏,繞甘南,奔馳幾千上萬公里,只為那幾片黃葉,一縷神奇的光。
那片葉子與不可預知的光與我們的生活究竟有多大關系,值得我們無怨無悔地追尋?很少人意識到我們只拍了生活中很少的一部分,而將大量的尋常生活忽略了。國人特在乎各種全國性綜合展,特別是獲獎作品,其實這種綜合展覽的影響力,至多管兩三年,沒有能流傳下去的。我認為全世界都如此。專題展要好些,但在我看來,有影響力的就一個“人類大家庭”(指1955年由時任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攝影部主任的愛德華·斯泰肯策劃的展覽。—編者注)。
藝術不能講人多力量大。當年蔣介石集中了他所有的文化精英,希望寫一首超越毛澤東《沁園春·雪》的詞而不可得,就是這道理。曹雪芹、魯迅,同樣也是弄再多人也不可取代的。攝影史上真正流傳的,有影響力的,都是個人視點。桑德、布列松、弗蘭克、寇徳卡,莫不如是,而且他們拍的,都是尋常生活。
張:延安大學是從前面路口拐吧?
宋:糟了,我的徠卡M9丟在飯館了。
張:老師繼續去延安大學講課,我叫孫斌、李勛回去找。
宋:在飯館吃飯的時候,我把相機掛椅背上,吃完飯準備走時來了短信,我邊回邊走,把相機給忘了。這短信太貴了。
這徠卡是我最喜歡的相機,多年一直陪在我身邊,都用得露銅了,在一個小招待所丟過一次,因為不像什么貴東西,找回了。這次可能沒這么僥幸。
張:孫斌來電話說相機找到了。
宋: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張:他們一問,老板就說:哦,那個破相機,以為你們不要了,喏,在菜簍子里。
宋:嘿嘿,這才是好機器啊,普通人不在意,拍照一流。出行最要注意財物。心無二用。我有次在印度拍照,邊拍邊走,掉一坑里差點摔死。拍照不走路,走路不拍照。還有你們開車又打電話又發微信,千萬使不得,不要以為自己技術高,淹死的都是會水的。
寧夏同心縣
宋:這里是西海固的核心區,聯合國認定的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紅軍長征的會師地向來被認為是在甘肅會寧,現在有調查認為紅軍長征真正的會師地應為寧夏同心。紅軍一、二、四方面軍在長征途中,曾經有過9次大的會師,前8次都是二支獨立部隊或兩個方面軍的會師,只有第9次在寧夏同心才是真正的三軍會師。
林:老師這個事做得好—送臺相機給喜歡攝影的殘疾人。
宋:我認識他三四年了,一直想送部好相機他,這次剛好有機會,富士表示愿意贊助。富士公司的工作人員問我送相機給一個什么樣的人,叫什么,我說我只知道他叫三虎,腿有殘疾,熱愛攝影。
我第一次到同心攝影時,半夜到他店里吃燒烤聊攝影,他從腳邊紙箱里拿出兩本攝影畫冊,談得頭頭是道。我的學生說,老師我們回去吧,沒法玩了,同心烤羊肉串的都搞攝影。我聽他的同伴講,有次下鄉釆風,他一下從車上沖下去,把腿落車上了。
黃:什么?把腿落下了?
宋:是假肢。一個行動不便的人,還能熱情追求攝影,這種精神讓我感動。你看我們吃飯,他一直忙前忙后地招呼,他從來沒把自己當成行動不便的人。
張:講課前老師將相機贈給他,他很驚訝,他說完全沒想到。
甘肅會寧縣
陳(陳麗):老師這張會師門的照片光線好好啊,我怎么沒拍到?
宋:我一到就跳下車去拍照了,你們還在收拾打扮,拍照有時就那么幾分鐘,你們要學會抓要點,什么是當下最重要的。
黃:老師,我們拍照還要注意什么?
宋:攝影意識。比如那天在山頂扎營,你們想到的是如何找個寬點、背風的地方,而我想到的是應該扎在方便拍照的地方。你們優先考慮的是生活,我優先考慮的是拍照。有時我也很討厭我這點,太過專注,就少了生活的樂趣。不過無論什么事,只有時時留意才能做好。
張:老師,今天扎那里?
宋:張龍是扎營有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