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殺紀念日。
日本全面侵華戰爭爆發初期,日軍在南京進行了大規模的屠殺、強奸以及縱火、搶劫等暴行,后被稱為南京大屠殺。暴行從1937年12月13日開始,持續了6周的時間。
戰后,國際社會對這一慘案進行著持久的揭露、研究和紀念。
2013年4月至6月,一位名叫宮田幸太郎的日本年輕人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下文簡稱紀念館)舉辦了一場攝影展,展出他歷時兩年,多次自費在南京尋訪拍攝的52位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的肖像攝影作品。黑白的影調,極具沖擊力的視角,配以老人們對當年史實的證言,使一段遙遠模糊的歷史變得具體而痛切。
目前在世的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已經不足200人。他們既是那場浩劫的受害者,也是活的人證。據紀念館館長朱成山介紹,該館對幸存者的認定非常嚴格,要符合三個條件:一是大屠殺期間在南京,對日軍施暴現場有親身經歷、親眼所見或親耳所聞;二是有清晰的歷史記憶,且與大屠殺的史實相吻合;三是本人曾受到傷害,有明顯的傷疤。
日本攝影史上,在原爆遺跡中細數傷痕的攝影名家不在少數,而直面日本侵略別國歷史的攝影師卻可謂鳳毛麟角。身為70后的宮田幸太郎為什么會不遠千里來到南京,多次尋訪拍攝那些見證了那場浩劫、如今已年逾古稀的中國老人?他的拍攝行動和作品,在日本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為此我們對宮田進行了郵件采訪。
可否簡單介紹一下你的成長環境、經歷和愛好?是不是專門研究過攝影或歷史?
我1974年5月出生在日本大阪,中小學時代都在當地的學校度過。上初中的時候,我一度對《三國演義》發生興趣,并由此對中國和日本的歷史產生興趣。高中的一堂社會課上,老師一邊展示照片一邊詳細介紹了南京大屠殺,讓我感到非常震撼。因為《三國演義》一下子親近的中國,在那一瞬間變得既近又遙遠。
從孩提時起,我就很喜歡畫畫。也許是繪畫把我引入攝影的世界吧。大學畢業后,我先后在大阪、馬來西亞和新加坡都工作過,2006年6月回到日本,開始在父親的鋼鐵貿易公司工作。
婚后的2006年,我的大兒子出生,之后我真正開始攝影。開始我用卡片機拍,后來購入了佳能EOS 30D相機。從那時起,我時常閱讀攝影和相機的雜志,有一次我看到了新聞攝影雜志DAYS JAPAN封面的一張照片:父親模樣的男人抱著受傷的孩子,在炮火中奔跑躲避。我成了這家雜志的忠實讀者。我開始思考:自己什么時候也能通過照片,讓孩子們遠離戰爭?
是什么原因使你來到中國拍攝南京大屠殺幸存者?
2008年,南京人高翔進入我父親的鋼鐵公司上班,成為我的同事。我產生了拜訪他的家鄉,去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看看的想法。次年5月終于成行。
2010年,我參加了松岡環注老師的演講會。那之后,讀著松岡老師的著作,開始想見一見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拍一拍他們。
松岡老師將仇秀英和伍正禧老人介紹給我,2011年3月我和他們聊了聊,并給他們拍攝了照片。高翔的親戚沒有在南京大屠殺中直接受害的,但是在我拍攝仇秀英時,老人說了第一句話:“(我)媽媽被日本人(的槍)打中了……”高翔便哭得稀里嘩啦的,沒有能夠給我繼續翻譯。我拍了3張照片就回去了。拍攝伍正禧的時候,高翔控制住情緒完成了翻譯。
你在拍攝這一主題時,拍攝手法和思路是如何確定的?
南京大屠殺已經是70多年前的事情了。很遺憾當年的建筑、遺體等沒能完好地保存下來。所以我就希望通過拍攝幸存者們的生活狀態、臉上的皺紋、攝影和表情,“拾回”當年的一切。我使用70-200mm、135mm以及150mm、180mm、200mm鏡頭,全力地進行了拍攝。
案頭工作和拍攝工作的時長各約多久?最困難的環節是什么?
案頭工作主要是聽錄音筆錄下來的證言內容。我的中文不是很好,主要拜托紀念館館長朱成山的秘書蘆鵬將證言翻譯成日語并錄音,我回到日本后在電腦上聽寫出來。拍攝時間主要根據幸存者講述證言的長短,20分鐘到120分鐘不等。隨著證言內容的不同,聽寫出日語的時間也不同。30分鐘的證言內容,聽寫出來要花一個小時以上。
遇到的最大困難是,我作為一個日本人如何讓幸存者接納。我拍攝的52位幸存者中,有幾位知道我是日本人后很憤怒。其中有位老人說:“日本兵東史郎都在我面前下跪了!”講完這個,話題便無法繼續。在我下跪后,對方才能夠繼續和我交流,完成證言(錄制)。有位幸存者知道我的身份后,大叫著要打我,被其兒子和蘆鵬阻止了。另外,也有一位老人始終對我怒不可遏。(東史郎,1912~2006,25歲時作為日軍一名普通士兵參與南京大屠殺暴行,1987年將自己當年的日志出版以揭露那段歷史,并多次來華謝罪。—編者注)
在拍攝過程中得到了哪些幫助?
我曾以為,我一個人,對憎恨日本人的對象進行采訪、交流、拍攝是不可完成的。另外一個讓我發愁的是,我是借債進行采訪拍攝的,收入相對微薄,現在還在為還款壓力所困擾,繼續拍攝也變得困難。
在南京,高翔在旅館安排、談出租車包車價格等方面給了我很多幫助,朱館長也派蘆鵬協助我的拍攝工作。紀念館的幸存者負責人幫助我安排拍攝時間。另外,上海30幾歲的鋼鐵貿易公司的老總許建松,好幾次用車把我送到南京,還曾經把車借給我。因為采訪拍攝中幸存者們的聊天對象蘆鵬是南京人的緣故吧,他們也能夠在我面前自然流露出真實的情感,讓我可以不斷地按下快門。
能談談你在拍攝中最難忘的經歷和感受嗎?
無法忘記的是,認識仇秀英老人的第二天,在松岡環老師舉辦的慰問幸存者的聚會活動前再次見面時,老人將自己手腕上戴的佛珠送給了我。另外,仇秀英的兒子,在拍攝的第一天也好,聚會的那天也好,之后在紀念館拍攝時,都一直陪伴著他的母親,也一直記著我。母子倆一直微笑著,溫柔地跟我說話,我心懷感謝。
另外,拍攝程王氏的時候,當時的場面讓人忍不住想流淚。在我的整個拍攝期間,她曾住院3次,不得不進行人工呼吸,身體十分虛弱,但為了配合拍攝,還親自來到紀念館,坐著輪椅,由兒子推著。如果我事先知道是那樣的情況,我想應該是我到程家去進行拍攝。在拍攝和證言錄音結束后,她坐在輪椅上說:“謝謝你的關心。”我無法忘卻這句話。她讓兒子跟我說:“一定要來我家。”我也想一定要去她家里,到現在我也特別想見到她,但是她已經離開了人世,相識便成了永訣。
在日本攝影師群體中,有不少在二戰結束后聚焦于核爆遺跡拍攝的,你怎樣看待他們的工作與你的工作的差別?
有一些攝影師將鏡頭聚焦在核爆遺跡上。DAYS JAPAN的新聞攝影學校便有這樣的攝影師來講過課,其中有我所尊敬的新聞攝影家福島菊次郎先生。另外已故的土門拳先生、東松照明先生,生前也都拍過這一題材。
對于將我的工作和他們這些偉大的前輩們相比較,我感到很惶恐。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必要將我和他們的工作進行比較。那不是我能比較的,應該是第三方的事情。從宏觀的意義上來講,我相信我和他們是相通的。
你是如何推廣這套作品的?作品在日本的雜志發表后反響如何?你的親人和朋友是否承認日軍侵華和大屠殺的歷史?你的作品和行動是否影響了一些原本對那段歷史比較模糊的日本人?
在推廣方面,我只是在各種攝影展、演講會上發傳單,在網絡上發預告。在我的攝影展最后一天的對話環節,日本右翼團體“不容在日之朝韓人享受特權的公民組織”也來了,并放置了“質問書”,內容大致是:“都說了沒有南京大屠殺這回事了,你怎么還辦這樣的攝影展?”主辦方替我做了回答,表示主辦那場影展的目的是將我采訪拍攝的37名幸存者存在的事實傳遞給市民們,并給年輕攝影師提供一個平臺展示作品。而且日本外務省的網站有相關歷史事實的記載,對于舊日軍1937年進入南京后對平民進行的殺害和掠奪,日本政府無法否認。
我將專題圖片發表在日本的雜志上,引起了不同的反響。比如,“果然,真的有南京大屠殺!”還有,“這不是沒有大屠殺的(現場)照片么?”
我周圍朋友都承認南京大屠殺的歷史。但遺憾的是,在我父親的生意客戶中,也有“真的存在么?”這樣的質疑。“幾萬(死者)差不多,幾十萬不可能吧?”其中也有這樣的聲音。
我沒有辦法說出準確的數字,因為不是我自己調查出來的。但是,我讀過內山薰的《記憶的暗殺 東史郎為什么會敗訴》,我支持里面的內容。(《東史郎日記》中的一個日本人否認自己殺死一名中國人并對東史郎提出上訴,勝訴后東史郎上訴,被日法院無視中日民眾的證言和物證直接駁回。對此,東史郎認為:“法院的判決目的是要恐嚇為維護歷史事實而奮斗的正義人士。”—編者注)
日本人對過去的戰爭都不是很關心。我身邊的朋友承認南京大屠殺的存在,我覺得是因為他們在學校的時候認真學習了社會課。父親的公司客戶不相信是因為讀了右翼的雜志或者報紙文章吧。年輕人是不會花錢去看那類雜志和報紙的。
DAYS JAPAN雜志在日本的書店都可以看到,通過我的攝影展和這家雜志的刊載,能夠把一些幸存者的聲音傳遞到日本。從這一點來說,我算是做了一些微小的貢獻吧。
如果你是一名中國攝影師,會以怎樣的行動面對南京大屠殺這一歷史事件?或者你對關注同類題材的中國攝影師有怎樣的建議?
如果我是中國的攝影師的話,我會持之以恒地拍攝幸存者的日常生活。事實上,如果經濟上、時間上允許的話,作為日本攝影師的我,也想這么做。我感謝提出贊助我的上海公司老總陳燕妮女士。遺憾的是,由于要在父親的公司工作,時間方面實在不可行。
對于2013年日本政壇的種種表現,你持怎樣的觀點和態度?
現行的日本憲法是以國民為主體的,有監督政治的機能。一些日本右翼政治家想修憲,本身就是違憲的行為。我有一種他們想讓日本倒退到戰前的危機感。
今后是否還會以攝影的方式關注戰爭和反戰主題?你有怎樣的計劃?
現階段,我開始拍攝大阪空襲訴訟原告團以及被稱為戰爭受害者的群體。如果時間經濟方面充裕的話,我希望能夠拍攝重慶的戰爭受害者。
(鳴謝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對本稿采訪聯系和資料核實方面的協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