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暖和了,地里的活兒便多起來。說起來,那天也湊巧,王老五正要出門下地,被一伙人堵住了,堵在院子里。
王老五不認識這些人,便誰也不看,只是說,我要下地,地里一堆活兒等著哩!他想突圍,卻沒有一點縫隙可鉆,他往左;那些人就往左,他往右,那些人就往右,那些人成了一堵嚴實的墻,他怎么都找不著出去的口子。
王老五說,干啥干啥,你們這是干啥哩?
說是一伙人,其實就是五個,清一色的漢子,高大粗壯,其中兩個不粗壯的,一個還拎個皮包,一看就是政府里的人,吃公家飯的。
五個人進了院子,見一群雞正在覓食,一頭豬在圈里哼叫,卻是一派農(nóng)家景象。村里人家,只要不是書記主任,或者外出打工做生意的,家里大都這個樣子。五個人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似在找值錢的東西,或者有地方藏著寶貝。
王老五抗議道,你們干啥這是?我沒犯法,沒偷沒搶,更沒殺人放火!
五個人沒有理會他,還在找,似乎真地能找到寶貝。
王老五忍無可忍,高聲大叫,你們到底要干啥?抄家呀!
五個人沒做聲,看著王老五,他們覺得這個人怎么是這個樣子?一驚一乍,一聲高一聲低的,不會是精神病吧?
見那幾個人并不答腔,王老五沉不住氣了,把五個來人又看一遍,覺得心里虛成了一張薄薄的窗戶紙,他想,要是只來一個,他根本不用怕;來兩個,自己使使勁也能制服;可這是五個,不好對付。有道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能來硬的,便在臉上擠出笑來說,大老遠的吧,幾點走的?怎么沒見汽車?定是停路口上了,沒事兒,通過綜合治理,村里的孩子現(xiàn)在不敢砸車了。
兩個不粗壯中的一個,就是那個沒拎包的開口問道,你就是王洪先的父親?
王老五脫口而出,不是。又說,我是王洪先的爹。
來的那些人笑了,他們說,那還不是都一樣。
沒拎包的不笑,嚴肅著,繼續(xù)發(fā)問,你叫什么名字?
王老五。
那幾個人又笑了。一個說,我靠,王老五原來是這么個樣子啊。另一個說,你以為什么樣子,以為真是大老板?
王老五其實不叫王老五,原名王早五,可村里人叫慣了,便把王早五忘掉,身份證上都寫著王老五了。王老五見五個人都笑了,想這幾個人也許不是來找他麻煩的,便也抓了把自己的光頭笑了兩聲。王老五的笑聲突然、短促、怪戾,像一種深山老林里的鳥叫,五個人嚇了一跳。
一個說,我聽到有鳥叫。
另一個說,什么鳥叫,好像貓頭鷹叫。
村里人都知道王老五的笑聲很怪,卻不知道他的笑是早年演樣板戲扮演座山雕學(xué)會的,學(xué)會后他把自己的笑忘了,再笑時又怪又難聽,好在王老五笑得少,如今更沒有什么值得他笑的事情了。
王老五只笑了兩聲就不敢再笑了,他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了。是不是,兒子闖了禍?那小子,從小就是個惹事精,常常沒有事兒他也能搞出事兒來。
拎包的指著那個細高條兒,留分頭的說,這是我們陳校長。
啊啊,陳校長,這大老遠的。王老五忽然大聲對屋里喊道,他媽他媽,李玉環(huán),李玉環(huán),來客啦,來貴客啦!快沏茶,把茉莉花茶沏上,聽見沒有?你耳朵聾了?
王老五說完把五個人往屋里讓,沒人想進屋,陳校長帶頭,這才依次進了屋子。
屋子光線陰暗,一下子看不清,眼睛適應(yīng)后五個人才看到,這是典型的農(nóng)村土房子,連白石灰都沒有抹,墻是泥巴墻,這才使屋子里光線昏暗,白天也似夜晚。屋里無甚家具,一張舊桌子上放著臺十七寸的電視機,兩只凳子放得沒有規(guī)矩。王老五的老婆李玉環(huán),一個皮膚粗糙、五官不清、頭發(fā)骯臟、腰如水桶的女人從里間鉆出來,就像從地下冒出來一樣,她對五個來人并不膽怯,甚至都沒理會,她朝王老五說,你讓我沏茶,我沒聽錯吧?
日你姐姐。王老五罵道,你耳朵長驢毛啦?來了貴客不沏茶,啥時候沏?
李玉環(huán)說,我是想沏,可熱水呢?茶葉呢?
王老五又要發(fā)作,甚至想沖上去打這個水桶似的老婆,陳校長做了個手勢,把王老五止住了。王老五說,村野潑婦,讓你們見笑了。陳校長被王老五忽然冒出來的文詞兒弄得愣了一下,隨即又一笑說,不用沏茶了,我們幾個都不渴。
那也不行,你們大老遠到家里來,連壺茶都沒喝上,村里人要笑話哩,祖宗也看著哩。王老五執(zhí)著地讓李玉環(huán)去燒水,李玉環(huán)很不情愿,王老五又要發(fā)火。陳校長攔住女人說,用不著用不著,真的用不著。女人復(fù)又鉆進里屋去了。
陳校長站在屋子當中,另外四個人撤到邊上去了,現(xiàn)在,就剩下王老五和陳校長面對面地站著,像是談判的甲方乙方。王老五讓陳校長坐下,陳校長讓王老五坐,只有兩把凳子,他們倆便面對面坐了,這樣,更像談判的了。
前幾天,你打電話給王洪先了?陳校長問。
啊,打了打了。王老五想起那是三天前的事兒,他到村里張寡婦的小賣部給兒子打了電話,張寡婦那里有個公用電話,打一回三塊錢。
你怎么和他說的?陳校長繼續(xù)追問,仿佛王老五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
王老五激動起來,我讓他回來干活兒,要不就留在城里打工算了,咱農(nóng)村人上什么學(xué),認幾個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就行了。村里有好多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哩,還不是也活了一輩子,要那么多學(xué)問,今后怕是用不上哩。
陳校長說,你知不知道你兒子上的什么學(xué)校?
王老五說,不是說體校嗎?
陳校長說,這不知道嗎,老王啊,你兒子上的是體育學(xué)校,不是學(xué)學(xué)問的。
王老五說,那不更沒用嗎,陳校長,麻煩你了,你回去傳個話給他,他要是不想回來下地,叫他直接留城里打工得了。
行了!陳校長雙手向上一揚大喊一聲,把王老五嚇了一跳,他想,這人是個校長嗎,怎么像個瘋子?
陳校長說,我聽王洪先同學(xué)說了這件事兒,我很生氣。
那個跟班的不失時機地插嘴道,領(lǐng)導(dǎo)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陳校長瞪了跟班的一眼,繼續(xù)對發(fā)愣的王老五說,王老五同志,老王同志,不,王大哥,你這樣做很不應(yīng)該啊。從小處來講,你不讓他上學(xué)了,這等于毀了孩子的前程;從大處來看,他不上學(xué)了,就可能失去一個人才,給國家造成重大的不可彌補的損失!
王老五聽得呆了,這個陳校長說的是自己的兒子嗎,他只知道兒子淘氣,三歲就爬樹,五六歲上房,七八歲滿村跑,哪天晚上不跑一身汗睡不著覺。王老五聽陳校長的話有點懂了,好像兒子有些名堂了,便試探著問,校長,你是說這孩子要出息了?
陳校長卻又說,這個嗎,還要看將來的發(fā)展,不過,你要是不讓他上學(xué)了,他肯定是不會有出息了。
王老五苦著臉說,我讓他回來,是今年的學(xué)費我繳不上了,得好幾千啊。
陳校長說,是啊是啊,這次上級讓我來看看,就是商量怎么解決這個問題,你家里現(xiàn)在有多少存款?
王老五想了想說,有七百,不,五百。他伸出五個手指,那五個手指粗糙、堅硬、像一把糞杈,指甲里滿是黑色污垢。
陳校長不耐煩了,到底多少?
王老五小聲說,就是五百。
怎么就這么點?
這還是賣糧食換的,莊稼人,不出去打工,哪來的錢啊?
陳校長說,五百就五百。他站起來往外走,邊走邊指著雞說,這個,賣了!又指著豬說,這個,也賣了!有人發(fā)現(xiàn)了院子里還有個牲口棚,里面竟然還有一頭不大不小的黃牛。陳校長見到牛高興起來,他說,這頭牛也賣了!就這樣,得有個三千多了,再不夠,剩下的,我們補上!
沒容王老五再張口,陳校長拍拍他的肩膀說,老王那就這樣,我們走了,你可得想好了,咬咬牙,勒勒褲腰帶,度過這段日子,以后就好了。
王老五被陳校長閃電般的指點弄得頭暈,他想說,那頭牛不能賣,賣了怎么種地?還有,雞呀豬的都不能賣,現(xiàn)在還不是賣的時候。可陳校長他們五個人像來時那樣,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遠了。王老五呆在院里。
老婆李玉環(huán)從里屋鉆了出來,她還對王老五有意見,她說,你不是要沏茶嗎,還茉莉花茶呢,家里連茶葉末子都沒有,你拿啥沏?
王老五回過神來罵道,你連頭豬也不如嗎?我讓你沏你就當真了,我只是說話給他們聽。
李玉環(huán)還是不滿,說話有啥用?能頂錢使?
王老五不再理老婆,而是去看牛棚里的牛,他跟牛商量說,牛啊牛,剛才來的那幾個人讓我把你賣了,你愿意嗎?
牛聽了他的話連頭也沒抬,眼也沒看他,只是嘴巴在不停蠕動,慢條斯理地咀嚼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仿佛王老五對它說的話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而它卻好像在思考天下大事,憂心忡忡,難以定奪。
日你姐姐,你是牛,你牛,我明天就把你拉到鎮(zhèn)上牲口市去賣了!王老五咬牙切齒地說。
二
說歸說,王老五還是沒舍得賣那頭喜歡思考的牛。倒不是因為那是頭牛愛想心事,牛的心事王老五從來不知道,而是因為把牛賣了,這地怎么犁?他包了六畝地,多虧了那頭喜歡思考的牛,它思考得再用心也沒用,到了季節(jié)該犁地還得犁地,只要上了套,那就得往前走,不走就得挨鞭子,思考的那點東西一點也用不上,該出多少勁兒、出多少汗還得出。當然,也可以雇拖拉機來犁地,村里好多人都是雇機器,雇機器得花錢,王老五現(xiàn)在缺的就是錢。
王老五三個孩子,還有兩個閨女,都比兒子大,兩個閨女一個出嫁了,另一個外出打工了,當時讓二閨女外出打工,就是想讓她掙錢供她弟弟念書,可她只往家里寄了兩個月錢,就再也沒信了。王老五給二閨女打電話,二閨女說她掙錢也不容易,是一個鐘點一個鐘點熬出來的,她得自己存著,將來好找男朋友結(jié)婚。王老五氣得大罵二閨女,罵得二閨女連他的電話也不愿接了。
王老五在陳校長走后又到張寡婦的小賣部打電話,張寡婦問,老五,你是不是要給兒子說媳婦了,怎么打電話打這么勤啊?王老五嘆了口氣說,唉,啥媳婦啊,還顧不上那,是學(xué)校里要學(xué)費的事兒。王老五撥通了電話,告訴兒子陳校長到家里來了。兒子王洪先在電話里說,是嗎?陳校長挺好的,對我很關(guān)心。王老五說,今年的學(xué)費怎么辦?家里沒有錢。王洪先在電話那頭說,爹,你想想辦法嘛,你讓我姐出點,再找人借點不就夠了。王老五說,我和你媽的意思還是別上學(xué)了,咱們農(nóng)村的上不出個名堂來。王洪先那邊急了,說爹,你可不能這么說,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改騎自行車了,不跑步了,老師說了,我騎自行車比跑步出成績要快得多呢,一兩年就能出去比賽了,到時候拿了金牌,錢就嘩嘩進來了。別說錢,連老師、教練,校長都得跟著提拔,爹,你聽著了嗎?我要是不上學(xué),那可就啥也沒有了。王老五說,你說得倒輕巧,金牌,那個金牌,一準能得著?王洪先說,金牌就一塊,誰都想拿,就看誰的自行車蹬得快了。王老五說,你要是覺著有門兒,一準兒能拿上金牌,我就給你湊學(xué)費;要是沒門兒,還是……王洪先打斷他的話,一連說了好幾個有門兒,爹,你就先把學(xué)費繳了,別的再說。王老五還想說你怎么也不回家看看,多長時間了。可兒子那邊早就把電話掛了,王老五想來想去,又回來和李玉環(huán)合計了大半天,決定把家里的存款全取出來,不是五百,是一千,他沒有對陳校長說實話。再讓他兩個姐姐一人出五百,還差一千怎么辦?只有一個辦法,借!
王老五去找書記王明堂,想借一千塊錢。王明堂和王老五年齡不相上下,小青年時他們倆曾是村黨支部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他們倆都上過初中,那時候上過初中的被村里人稱為秀才,算是有文化的。王老五會拍兩下籃球,投籃挺準,還會唱樣板戲,深得老支書的青睞;而王明堂雖然不會拍籃球,不會投籃,也不會唱樣板戲,硬是靠著拍馬屁的功夫,征服了老支書,成功地入了黨,最后當上了書記,且一干就是多年。王老五后悔不迭,這才知道自己吃了大虧,有心讓王明堂給自己在村委里安排個角色,可王明堂深知王老五不能用,當年的競爭對手,一旦讓他得勢,就會威脅到自己的位子,就以種種借口拒絕王老五。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王老五終于不再抱有幻想,成為一個只知和莊稼叫勁的農(nóng)民。
王明堂沒有兒子,卻有三個閨女,這一點上,比王老五稍遜一籌,本來他還想讓老婆生兒子的,但計劃生育來勢兇猛,為了書記的位子,他不得不放棄了讓老婆生兒子的想法。王明堂的三個閨女,念書都不行,長得卻是如花似玉,大閨女二閨女都找到吃國家糧的干部嫁了,一個在縣城,一個在鎮(zhèn)上,雖然在婆家地位不高,但畢竟是跳出大王莊了。現(xiàn)在,只有三閨女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王明堂覺得這三閨女是長得最好的一個,要攀就得攀得更高,他已經(jīng)嘗到了攀上高枝的好處,誰來介紹一般條件的,他都把人家給撅出去。
王老五和莊稼叫上勁后,本想自己一輩子就這樣了,讓王明堂壓住了,在孩子輩上,他要打個翻身仗。沒想到,他的孩子更不爭氣,兩個閨女不是念書的料,兒子竟然也讀不進書。兒子王洪先只是體質(zhì)好,能跑,從小學(xué)開始,學(xué)校運動會上跑一百米、二百米、五百米、一千米、兩千米、三千米他全包了,都能得第一。初中畢業(yè)時他的班主任告訴王老五,王洪先考高中基本沒有希望,建議考體校,要是將來跑出成績來,就能吃專業(yè)這碗飯,那還算是個很不錯的結(jié)果。王老五聽了班主任的話,才讓王洪先考上了市體校,不過,他心想,就是和王明堂比下一代,自己怕也是要輸了。人家王明堂,現(xiàn)在什么也不缺,有權(quán)有勢又有錢,不光在大王莊是頭一份,就是在史口鎮(zhèn)上,那也是數(shù)得著的。王老五想,人真他媽的怪,本來生下來都一樣,赤條條來到世間,可混著混著就分出了三六九等,上下高低,人家高了,你就得仰著臉去看;自己低了,就得把身子弓著見人家。
現(xiàn)在,王老五就是弓著身子來見王明堂的。王明堂剛吃過飯,不知是不是喝了兩盅,反正平時里他也是臉上紅撲撲的,一副健康和精神飽滿的樣子。王明堂的老婆曾夸耀地對人說,別看王明堂五十多了,每晚上不干回那個事兒睡不著覺。王明堂見王老五弓腰塌背,一副蝦米樣子,就說,老五,你別這樣,我說了多少次了,你這樣子,我看著難受,想當年,你可是咱村青年人的榜樣,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帥哥啊,看看,才過去幾十年,就抽抽成這樣子啦?坐下坐下,快坐下。他招呼三閨女沏上茶,又對王老五說,咱倆好好說說話。
王老五說,不用沏茶,我來是想跟你借一千塊錢。
王明堂看著王老五說,啊,你是借錢來的?
王老五說,借錢。
王明堂說,借多少,一千?
王老五說,一千,就借一千。
王明堂想想說,你借錢干啥,還沒有告訴我。
王老五便把陳校長到家里來的事兒說了一遍,王老五說的時候,故意把陳校長的話添了些。陳校長說,王洪先是個人才,在體校的所有學(xué)生中就他跑得最快。王明堂笑了,他說,這我知道,你那小子,小的時候就能跑,到我家里偷棗吃,我追了半個時辰,硬是沒攆上。王老五說,可陳校長現(xiàn)在又讓他騎自行車了。王明堂不解地問,那是為啥?王老五說,騎自行車他騎得更快,更有發(fā)展前途,一兩年里就能拿著金牌了。王明堂說,你說啥?金牌?金牌恁好拿?你沒看電視,拿塊金牌驚天動地的事情哩,你兒子能拿金牌,憑啥呀?
王老五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說,是陳校長說的。王明堂說,啥校長,敢這么說話,他要是再來,你讓我和他見見面。王老五忙應(yīng)著說,好好。王明堂的三閨女把茶水沏好,給王老五端來一杯,說五叔,喝茶。王老五不由夸贊了一句,燕兒真好,長得好,也會說話。王明堂的三閨女叫王燕,和王洪先差不多大,也沒考上高中,王明堂拿錢讓她上了衛(wèi)校,念了兩年就在學(xué)校戀愛了,還流過一回孩子,村里沒人知道,村里人只知道王明堂有錢,王燕上不上學(xué)的,只要找到好男人嫁了還是人上人。王老五嘴上夸著她心里卻想,也就是生在書記家里吧,生在別人家,不是下地,就得外出打工,還顧得上成天描眉抹嘴唇地打扮。
就借一千?王明堂又問。
就借一千。王老五答。
一千夠了?又問。
夠了。再答。
那好,我借給你,不過,有個條件。原來,王明堂是要放高利貸哩,半年還上,利息三百,一年還上,利息六百。王老五問,兩年還上呢?那就翻倍,兩千;要是三年,四千;四年,八千。王老五覺得王明堂心腸太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狠得像狼。又想,人家憑啥借給你錢?要利息也應(yīng)該,說到底誰也不想往外借錢,只想往里拿錢,便咬牙應(yīng)下來,從王明堂那里借到了一千塊錢。
王老五走后,王明堂還閉著眼在想事兒,他老婆過來說,你怎么借錢給王老五,他能還得起?王明堂說,怎么還不起,要是我沒記錯,他家里還有一頭牛。
他老婆又問,王老五的兒子要出息了?
王明堂的眼睜開了,閃出一道光,他說,借給他錢,就是要拴住他,他兒子出息了,算是咱支援過他了;沒出息,對不起,賣牛還錢吧!
老婆笑了,說就你能,算計到家了。
王明堂說,不算計,能有今天這份日子?有句話叫啥來著,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一輩子窮!
三
天氣暖和了,地也種得差不多了。王洪先回來了,他是騎著自行車回來的。那是一輛模樣怪異的自行車,沒有后座,不能帶人,村里人覺得不實用,便說這孩子不會過日子,買車子都不知道買能馱東西的,中看不中用,估計再過幾年找媳婦也不會好找。王洪先身上穿的衣服也和別人不一樣,緊身,也不怕繃開,他說那是運動服。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頭上還戴了頂模樣更怪的帽子,那帽子花花綠綠,塑料做的,不擋風(fēng)不遮太陽,也是不實用的家伙。他帶著墨鏡,騎著自行車進了王家莊時,好多人沒能認出是王老五的小子。
在院子里,王老五端詳著自行車對兒子說,這車是你買的,多少錢?
王洪先說,不是,學(xué)校的。
王老五暗暗舒了口氣說,這是啥自行車啊,連個東西也不能帶。
王洪先說,這只是一輛山地車,我平時訓(xùn)練用的賽車比這個還要好。
王老五說,這么遠,一百多里地,你怎么騎自行車回來,不累嗎?
王洪先說,老師讓騎車回來的,還說,這就代替訓(xùn)練了。
王老五方才知道兒子不易,一百多里地,還沒帶黑,得騎多快。忙讓老婆給兒子煮荷包蛋吃。李玉環(huán)滿臉是笑地端上來一碗,王洪先皺了下眉頭,心里不愿吃,卻還是低下頭把荷包蛋吃了。
王老五問,啥時候能拿著那個金牌?
王洪先抹了把嘴說,下個月,省里有個比賽,學(xué)校讓我參加比賽,要是我發(fā)揮正常,就可能拿到金牌。
拿著金牌能給多少錢?王老五急于知道這個數(shù)。
省里的比賽只是單項,就算拿著金牌也沒多少錢,具體我也不知道。王洪先這樣解釋給他爹聽。
王老五不甘心,他繼續(xù)問,不是說拿著金牌就能得到好多錢嗎?
王洪先說,是啊,可那得是國際大賽,最少是全國比賽。
王老五說,你拿到錢趕緊送回來,為了給你繳學(xué)費,我跟王明堂借了好幾千塊錢。
王洪先想說什么,又咽回去了,他問,爹,咱村里誰最有錢?
王老五說,王明堂啊,人家是書記,兩個閨女嫁的也都是有錢的干部。
王洪先問,他王明堂能有多少錢?
王老五說,那就不知道了,有財帛的人家從不露富,這是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
王洪先說知道了。說這話的時候,他人已經(jīng)出了院子,王老五原想讓兒子幫著他把剩下的最后半畝地種上地瓜,他已經(jīng)把地瓜苗子買好了。見兒子已經(jīng)出了門,王老五想,算了吧,還是和老婆一起去栽地瓜吧,兒子騎自行車走了一百多里路,也累了,就讓他歇歇吧。
王洪先也覺得累,可他不想歇,在家里他呆不住,因為家里什么也沒有,光線又暗,電視太小,收不著幾個臺,他不愿意看。只能睡覺,可他根本睡不著。他睡不著覺的原因是這趟回來打算跟他爹要錢的,他到省里參加比賽是真的,可他手里一點錢也沒有,到了省城太不方便了。另外,他還想買個手機,體校的同學(xué)已經(jīng)好多人都有手機了,他沒有,不光沒面子,也不方便。他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錢,想來想去,還是回家要吧,可是,一試,他就知道爹是不愿意給他錢了,多少年了,王洪先已經(jīng)把他爹看透了,這是個把一分錢都看得很重的人,他認為爹完全是種莊稼才把腦子種壞了的。爹說的王明堂他也知道,他還記得小時候偷他家的棗被他追趕過,多虧了自己跑得快才躲過一劫。人家王明堂就不種地,所以腦瓜子好使,人的腦瓜子一好使,那才能來錢。
王洪先在王明堂的深宅大院前面來回溜達,嘴里輕輕吹著口哨,那兩扇大鐵門一直沒有開,仿佛里面沒有人。王洪先知道,大門早晚會開,只要里面有人那就得開門。他走了十幾遍了,正當他失去耐心的時候,大門開了。出來的正是王明堂的閨女王燕。
王洪先好像正好走到這里無意碰上了,就問,你是王燕同學(xué)吧?
王燕看看身穿運動服的王洪先說,你是王洪先?你不認識我了?
王洪先說,也不能說不認識你了,主要是你現(xiàn)在變得有點那個了。
王燕的好奇心上來了,追問王洪先這話什么意思,她變成了什么樣子?
王洪先說,王燕,我說實話,你變得漂亮了,跟你上學(xué)時比,你現(xiàn)在就是一只白天鵝。
王燕讓王洪先夸得心里美滋滋的,可她還是說,聽說你在市里上學(xué),市里的的姑娘不更漂亮嗎?
王洪先說,這你就不知道了,市里的姑娘是有漂亮的,可她們不純潔,你是又漂亮又純潔啊。
王燕的心里暖洋洋的,好長時間沒有人這么夸她了。她看了王洪先一眼,王洪先的個子比過去高了,快有一米八了。雖然臉上有很多青春痘痘,卻還算是英俊。王燕就有了點好感。她問,你上學(xué)怎么有時間回家啊,是不是回來有什么事情?
王洪先說沒有事兒,是學(xué)校放假。王燕說,現(xiàn)在還沒到夏天,放的是什么假啊?王洪先知道自己說漏嘴了,忙說,我們是體校,體校的假和一般學(xué)校不一樣。
王燕的好奇心又上來了,她問你們體校是學(xué)什么的?
王洪先覺得這才把談話轉(zhuǎn)到了正軌上,他開始滔滔不絕地告訴王燕體校里的那些事情。王燕聽得很認真,有時還把眼睛睜大,看著王洪先。王燕聽到王洪先改了騎自行車,就問他為什么?王洪先伸出自己的一條腿,拍了一下,不無驕傲地說,看到了吧,這是什么?
王燕不解地說,腿啊,一條腿啊。
王洪先說,這不一條普通的腿,再看看,有什么不一樣的?
王燕看了半天,搖搖頭說,看不出,村里除了王二卯,誰都長著腿,王二卯本來也有腿,那年因為車禍把腿撞斷,沒能接上,從此不再走路,只是躺著。
王洪先耐心地解釋給王燕聽,從前,我也不知道我的腿有什么奧妙,有一次,我在操場訓(xùn)練,記得那是個夏天,只穿短褲,教公路自行車的老師走過來,他一眼就看上了我的腿,他讓我到教研室測量了一下,結(jié)果我的小腿比別人的要長五分之一。你可能不知道,咱們中國人的人種一般都是腿短,特別是小腿,像我這種腿長得叫做黃金分割點,比別人的長,有力量,最適合騎自行車了,學(xué)校一研究,陳校長就給我改成了公路自行車項目。
王洪先邊說邊走了幾步。王燕仔細看,這才覺得王洪先的腿是有些長,像鷺鷥,王燕不由咯咯地笑起來了。
王洪先說,你如果沒有事兒,我請你到鎮(zhèn)上去玩兒。
王燕說,玩兒什么啊,鎮(zhèn)上還有好玩兒的地方?
王洪先說,我請你上網(wǎng)。
看起來王燕對上網(wǎng)并不陌生,她痛快地答應(yīng)著,好啊,我回家拿點錢。
王洪先攔住她說,不用,我請你,不用你花錢。
王燕想了想說好吧,就和王洪先一起走了。
四
王老五和老婆李玉環(huán)在地里栽地瓜。地瓜垅已經(jīng)打起來了,但是,地瓜苗要一棵棵地插進垅上,大約半尺一棵,栽地瓜要用手在栽上的同時在垅上弄出盛水的水洞,然后澆上水,再等一會兒把土封住,這樣,才能確保地瓜苗的成活率。王老五今天干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在前面栽苗,可他栽的地瓜苗一點也不整齊,連老婆都看出是歪的,老婆說,斜了斜了。王老五說,放你的屁,是你的眼斜了!李玉環(huán)不甘心,李玉環(huán)本來跟在他身后澆水,聽王老五罵她,連水也不澆了。李玉環(huán)說,王老五,你過來看看,找個尺量量,不行就找個人來瞅瞅,你是不是栽斜了。王老五見老婆罷了工,到地頭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才說,是有點斜了,問題不大,他把幾棵瓜苗拔出來重新栽上,李玉環(huán)這才在他身后又澆上了水。干了一會兒,李玉環(huán)又不愿意了,王老五把地瓜的洞弄得太小,盛不了多少水。李玉環(huán)說,你就不能把窟隆弄大點,那么小個窟隆,像個沒挨雞巴的大閨女×,你不怕地瓜干死啊?王老五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是你胯里的洞里能盛下十斤糧食!老婆這回真生氣了,對王老五說,你是不是看上張寡婦的×了,她那里小,只生了一個孩子,你常去打電話,和她眉來眼去的,你操過她的×沒有,她的洞能盛多少糧食?
王老五讓老婆氣得不想干了。王老五和李玉環(huán)的關(guān)系一直是這樣,在人面前,他是英雄好漢,罵老婆,有時甚至打老婆;可人背后像現(xiàn)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王老五拿李玉環(huán)一點辦法也沒有,這個女人,蠻橫、猜忌、不講理,而且還死纏爛打。剛結(jié)婚的那幾年,王老五想把她制服,但一直沒有好辦法,在家里的老婆像突然變成了一只獅子,兇悍異常。王老五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素質(zhì)好,現(xiàn)在五十多了,要是讓他和小青年摔跤,他一點也不怵。可他就是憷他老婆。那一年,他想把李玉環(huán)打服,就下了狠手,把李玉環(huán)用別子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可李玉環(huán)死死抱住他的一條腿,讓他邁不開步,他掄起拳頭給了李玉環(huán)一下,沒能再打第二下,因為李玉環(huán)已經(jīng)狠狠抓住了他的下身,他痛得大叫一聲,竟癱在地上。
對于老婆說的張寡婦,王老五也不是沒動過心思。記得張寡婦剛當上寡婦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是愁容滿面。張寡婦當寡婦的原因是她的男人進城打工,給人蓋樓,沒想到從十幾層樓上掉下來,摔零散了。人死了,那是要索賠的,可那個把她男人招去的包工頭跑得見不著影兒了,找公司公司不承認他們雇傭了她男人。張寡婦雖然打了官司,卻總是因為找不到那個包工頭,因此被判敗訴。時間一長,張寡婦就明白她男人是白死了,自己還要往下過,便想著找個人家。可這時候王明堂看上了張寡婦,他每天以關(guān)心弱勢群體為名義,去看望張寡婦,有時給點救濟款,有時給點糧食。那時候,張寡婦和王老五不錯,原因是王老五支持她打官司,并且還幫她找過那個包工頭,張寡婦很感激他,就對他說說心里話。張寡婦說,她不能在這個村呆了,想找個人家改嫁出去。王老五說,那你得找個合適的,你一個人帶個孩子,要是找個不講理的,你不還是要受苦啊。張寡婦含著眼淚說,那有啥辦法啊,你不知道,王明堂每天都盯著我哩,非要我和他做那事不行。王老五氣得說,告他去,當書記的人怎么這樣呢?那時候張寡婦相信王老五,甚至愿意把自己給王老五。有一回張寡婦在家里洗頭,非要王老五給她沖洗擦干,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張寡婦還特地露出了她的一只膀子,膀子下面不遠就是奶子,那只奶子又白又嫩,讓王老五的下身硬得厲害。當時王老五思想斗爭得很激烈,最后還是落荒而逃,他不敢想象他那個蠻橫的老婆一旦知道他和張寡婦好上了,會不會把他的那個東西割掉。從那以后,張寡婦再也沒讓王老五給她洗頭。后來,不知用了什么辦法,張寡婦竟然順從了王明堂,不光明目張膽地和他睡了覺,張寡婦改嫁的主意也因王明堂的阻攔而改變,張寡婦干脆成了王明堂的小老婆。王明堂給張寡婦的好處是允許她在村里開小賣部,有時還花錢雇人給張寡婦種莊稼收莊稼。時間長了,衣著光鮮面容姣好的張寡婦在村里竟成了先富起來的人。王老五也在張寡婦的眼里變成了一個沒用的人,一個窮光蛋,一個有賊心沒賊膽的窩囊廢。
王老五沒心情栽地瓜了,他一點勁也沒有了。種了這么多年莊稼,只是最近幾年他才常常會有困惑,他不知道自己種了這么多莊稼有什么用,是為誰種的?從前他覺得是為兒子種的,可自從兒子上了體校并且一天天變得陌生起來,他覺得他種的莊稼和兒子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兒子不會因為他種好了莊稼就感到驕傲,兒子只會覺得他爹沒有本事,只是一個與土坷垃打交道的農(nóng)民。
王老五說,住了吧,明天再來栽吧。老婆說,怎么,天還早著哩,還能栽一會兒。王老五說,回去吧,你也該給兒子做點好吃的了,一百多里路,他騎車子回來,不易哩。李玉環(huán)這才同意,兩個人開始往回走,他們的這塊地其實離家很遠,得走很長時間。從前村邊都是好地,可以種莊稼,也可以種菜當菜園子,現(xiàn)在,那些村邊的好地都被王明堂賣給一家做汽車板簧的廠子了。王老五知道,那個板簧廠的老板,是史口鎮(zhèn)鎮(zhèn)長的兄弟,王明堂把村里的好地在幾年里一點點賣掉了,他肯定從中得到了不少好處。為這事村里的明白人都有意見,可是王明堂一手遮天,不知不覺中就把地賣了。有人找王老五,說你有文化,你寫個告狀信,村里的人都簽名,把王明堂這個狗日的、吸村里人血的人渣子告到監(jiān)獄里去!王老五想了整整一個晚上,比那回和不和張寡婦睡覺思想斗爭得還激烈,最后,王老五放棄了寫告狀信的念頭。他覺得胳膊擰不過大腿,你告的不是王明堂一個人,你告的是鎮(zhèn)長兄弟、是鎮(zhèn)長,可能還會連帶上別的什么人物。唉,還是老老實實種莊稼吧,只有莊稼不會欺騙你,你出的力多,流得汗多,莊稼就能給你長好;你不想出力,偷懶,莊稼的收成便會少很多。至于種莊稼有什么意義,王老五從前很少去想,他知道,那是沒用的事情。
兒子直到很晚了才回來。他和王燕上了網(wǎng),后來他又請王燕吃了飯,雖然吃的只是面條,可是兩個人有說有笑,氣氛非常熱烈。王燕說,洪先哥,聽你說的體校這么好玩,我當時要是也報體校就好了,現(xiàn)在就能和你繼續(xù)做同學(xué)了。王洪先說,你應(yīng)該當模特,你看你長得多好,雖然不是魔鬼身材,可也頎長苗條,你要是到城里去,肯定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王燕說,我到城里找誰啊?王洪先說,找我啊。王燕說,我是你什么人啊,要是別人問,我怎么說?你是我女朋友啊。王洪先說。王燕一點也沒惱,反而開心地笑了,她說,你說的可是心里話?過些日子我真地去找你,你可別裝著不認識我。王洪先說,我在城里等著你。
王洪先回家后見父母還等他吃飯,便說吃過飯了。王老五問他在哪里吃的,王洪先說在鎮(zhèn)上。王老五問他到鎮(zhèn)上去干什么?王洪先說,去看一個同學(xué),然后一起吃的飯。王老五不再追問。當媽的還是疼兒子,就問他吃的什么飯,吃飽了沒有,沒有再吃點,專門給你做的,炒了雞蛋,蒸了米飯,都是最好的飯,你再少吃點。王洪先不耐煩了,說媽,你別逼我吃飯好不好,小時候你逼我吃地瓜、玉米餅子,現(xiàn)在又要逼我吃米飯、炒雞蛋,我還有沒有自由?李玉環(huán)見兒子不領(lǐng)她的情,又說,過午我和你爹去栽地瓜了,你也不去幫把手。王洪先突然哇地大叫了一聲,喊道,吐血!吐血三升!嚇了王老五一大跳,以為兒子有了毛病。王洪先卻說,你們不懂,是網(wǎng)上的詞兒!這都什么時代了,還種地瓜,早該淘汰掉的東西了。王老五說,種地瓜怎么了?去年史口鎮(zhèn)趕集地瓜賣到了一塊錢一斤,啥東西能有這么貴?王洪先對他爹說,爹,你的思想太陳舊了,觀念該更新了。王老五不服氣,問兒子,你說該種什么?兒子振振有詞,種大蒜啊,一斤十塊錢,“蒜你狠”,知不知道?王老五不禁輕蔑地笑了,他說大蒜啥時候種?頭年,現(xiàn)在是啥時候?兒子一愣,顯然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但是,他的腦子轉(zhuǎn)得飛快,馬上又說,那也不用種地瓜,應(yīng)該種綠豆,更貴,十五塊錢一斤,“豆你玩”,明不明白?王老五扳手指算了算,種綠豆的季節(jié)也過了,現(xiàn)在,也只能種地瓜了。他不想再和兒子多說了,一個不喜歡地瓜的人,你和他說什么也沒有用。地瓜是什么?是村里人的主糧,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就是因為有了地瓜才讓人吃飽了,有勁了,才有了下一代人。王老五真想問問兒子,要是沒有地瓜能有你嗎?話到嘴邊,王老五還是沒有說,王老五知道,兒子他們這一代,是一代不吃地瓜的人,那要是再下一代呢?豈不是連地瓜都不認識了嗎?一個連地瓜都不認識的人,他還能知道什么?就算知道了那些狗屁學(xué)問又有什么用?一個沒吃過地瓜的人,就算吃了山珍海味兒也是不會壯筋骨、長力氣的。這個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地瓜。王老五覺得,雖然現(xiàn)在有了糧食,不用挨餓了,但說不定啥時有個災(zāi)荒,到時候沒有地瓜吃,人們會不會大批大批地餓死?
李玉環(huán)還在數(shù)落王洪先,你爹老了,我也老了,快干不動活兒了,你也不幫把手?王洪先說,媽,我不是說了多少回了嗎,我要當城里人,不當農(nóng)村人,當了城里人就不用下地干活兒了,站著就把錢掙了,連腰都不用彎一下,這樣不更好嗎?
王老五覺得就是當了城里人,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吧?站著不動彈就能掙著錢?這可是頭一回聽說,村里掙錢最容易的人要數(shù)張寡婦了,可她也得躺著,劈開大腿才能掙到王明堂的錢。王老五不能和兒子說這些,他怕把兒子教壞,就說,好了,你不吃算了,看會兒電視睡覺吧,明天你和我下地,把剩下那點地瓜栽上,不用一上午就能干完,下午你愛上哪玩兒上哪玩兒。
王老五以為這樣說兒子一定會同意,畢竟也不是很累的活兒,再說了,也不是讓他自己一個人去干,有他爹給他領(lǐng)著路哩,那活計,一大半還得他爹來干,可是,爺兒倆下地就不一樣了,見了人也能腰桿挺直地說,俺爺兒倆下地去!和兒子一起干活兒,是王老五夢里的事情,他做過許多夢,只有這個夢做得最美,也讓他記得最清楚。
王洪先卻說,爹,我知道你不容易,年齡也不小了,這回回來呢,我想不管怎么著也得幫家里干些活兒,可是,我走的時候體校的老師千叮嚀,萬囑咐,回家一定不能下地干活兒,千萬記住了!
王老五問兒子,這是什么道理?
王洪先神秘地對父親說,爹,這就是你沒有知識了,老師說了,凡是騎自行車的運動員,都不能下地干活兒,一干活兒,就要破壞訓(xùn)練的姿勢和動作,再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要是干活兒干得多了,干脆連自行車也不會騎了。
王老五覺得兒子說的不靠譜,可他又找不出哪里不對頭,說到底,王老五不是專業(yè)人士,不懂體育運動,兒子說的是真的他分不清,是假的他也分不清。
他說,那你明天就別下地了。又問,你在家里干啥?
王洪先說,我到王明堂家里去拿錢。
王老五又嚇了一跳,說這個孩子,說話怎么這么大口氣,人家王明堂是書記,憑什么給你錢?我前些日子去借錢,人家還是看面子才借的哩。王老五沒敢說他借的是高利貸,他覺得兒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還是小哩,沒長大哩。
可兒子卻對他說,爹,你不懂,有錢有什么用,把錢放著不用是最大的笨蛋!他王明堂有錢,錢是從哪來的?還不是搜刮咱村老百姓搜刮來的,是不義之財,咱拿點不義之財用用,有什么不可以的嗎?
王老五一把捂住王洪先的嘴說,兒子,這話可不能亂講,講不得,就算是不義之財,可那也是人家的錢,不是咱的。
王洪先一巴掌打掉父親捂他嘴的手說,你這是干啥?怎么一點也不講衛(wèi)生!他吐了兩口才說,這事兒你別管了,我有辦法讓他給我錢,只要我想要,他就得給!
王老五說,你能,你有那本事?
王洪先說,我就有,怎么了?又說,爹,你以后得常洗手了,你手上一股牛屎味。他又連連呸呸地吐了幾口,還差點引起嘔吐,跑出去蹲了會兒才好了。王老五心疼兒子,他檢討般地說,誰的錢是誰的,命里的事兒,咱只是說說,沒用。我以后再也不捂你的嘴了,行了吧。
五
睡覺的時候王老五還在疑惑,他對李玉環(huán)說,干了農(nóng)活兒就不會騎自行車了,這孩子會不會是蒙咱們啊?李玉環(huán)說,誰知道呢,照那么說,我原來會做飯,要是下了地以后就不會做飯了,你自己做啊。王老五說,這小子,保不準真的是騙咱們啊,有騙親戚朋友的,沒聽說騙他爹他媽的。李玉環(huán)說,那天電視里演了個小子,和咱兒差不多大,還把他爹給殺了呢。因為什么呢?王老五問。因為錢唄,這年頭還能因為啥。王老五突然覺得心里一陣膽虛,他對李玉環(huán)說,他媽的,這叫什么事兒,把他養(yǎng)大了,還得防著他,還是人家王明堂好。
第二天一早吃過飯王洪先就走了,王老五不敢叫他去栽地瓜,雖然疑心兒子說的是假話,可怕兒子和他翻臉,只得任兒子去了。王洪先卻是和王燕約好了,還到鎮(zhèn)上的網(wǎng)吧去上網(wǎng)玩游戲。這一回,王洪先騎上了山地車,剛出村子他還只是推著車和王燕一起走路,出了村后王洪先對王燕說,你上來,我?guī)е恪M跹嗫纯此@輛沒有后座的車子說,你帶我,沒有后座啊。王洪先拍拍前車梁說,這里啊,坐這里。王燕說,你能帶動我?王洪先說,上來吧,我就是專業(yè)騎自行車的,別說你,再上兩個也帶得動。王燕上了車,王洪先果然騎得很穩(wěn),而且很快,越蹬越快。王燕興奮得尖叫起來,她很快發(fā)現(xiàn),她的整個人都被王洪先抱在懷中。王燕這才安靜下來,不叫了。
王老五本想上午和李玉環(huán)把那塊地里的地瓜栽上,可他忽然想起兒子昨天晚上說的話來,兒子說到王明堂那里去拿錢。當時,王老五以為兒子只是說說,可清早醒來后他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他很想問問兒子他憑啥能到王明堂那里去拿錢?他要錢干什么?可是,沒等他想好怎樣問兒子,兒子早就跑得不見影了。王老五覺得,兒子這回回來有點異樣,兒子有了心事,而且還不愿和爹媽說。認真想一想,王老五覺得他對兒子其實根本不了解,自從上了體校后,兒子的情況他更是一點也不知道,從外表上來看兒子長得很像他年輕時的模樣,這一點讓王老五很欣慰,而且,兒子顯然比他王老五在體育運動方面有天賦,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有的人看似長得高大,但動作拙笨,根本不能運動,但兒子從小就是個能跑能顛,還有著爆發(fā)力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將來走體育運動的道路王老五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只是兒子離開了父母,就再也控制不了他了,他是好是壞,想的是什么,甚至要做什么,王老五心里一點數(shù)也沒有了。王老五害怕兒子會到王明堂家里去搶劫,看看電視里那些案子吧,這些不到二十歲的小青年,誰知道他們能干出什么事情來?王明堂越想越怕,就對李玉環(huán)說,今天上午不去栽地瓜了,下午再去吧。李玉環(huán)說,你還拖著,你也不算算,節(jié)令快過了,咱們已經(jīng)種晚了。王老五說,下午去栽,就那么點活兒,咱倆能干完。王老五不敢告訴李玉環(huán)他的擔(dān)心,他是想自己去找兒子。
在王明堂門口王老五猶豫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敲門,他豎起耳朵,聽到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兒子怎么會和這個王明堂有瓜葛呢?不會,王老五搖搖頭,他準備走開,但是,王老五又想到,王明堂是村里最有錢的人,這一點誰都知道,兒子肯定也知道,可人家的錢是人家的,你想拿走就是犯法!王老五其實不愿意到王明堂家里去,多少年了,兩個人之間的矛盾,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根源。王老五最終沒有敲門,他想先到村委去看看,王明堂一般只在這兩個地方,家里和村委。另外,在村子別的地方,看能不能找到兒子。現(xiàn)在,王老五一點也不想讓兒子去栽地瓜了,他只盼著兒子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那就燒高香啦。
在村委會王老五果然見到了王明堂,王明堂把村委會布置得很像樣子,墻上掛著錦旗,地上安放著辦公桌,還訂了幾份報紙,王明堂現(xiàn)在就坐在辦公桌前戴著花鏡看報紙。王老五進門后,王明堂似乎還沉浸在對一篇社論的認真學(xué)習(xí)之中,口中還小聲地念念有詞。王老五說,王書記,學(xué)習(xí)啊?王明堂這才抬頭看到王老五來了,戀戀不舍地放下報紙對王老五說,中央提出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這個提法好,我們擁護,這是給我們農(nóng)村辦實實在在的事兒啊,你看呢?王老五平時不看報,也不知道中央現(xiàn)在提倡啥,現(xiàn)在,他最急于知道的是他兒子王洪先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了?王老五問,你見沒見著我那小子?王明堂把花鏡摘下來問,你那小子回來了?啊,昨天就回來了。回來有事兒?王明堂又問。王老五說,我讓他回來栽地瓜。王明堂說,看看,看看,老五,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孩子好賴也在外面上學(xué),你這樣不是耽誤他的課嗎?這地瓜,你自己還栽不上嗎?王老五本想炫耀炫耀自己當?shù)臋?quán)威和養(yǎng)兒子的好處,可叫王明堂這么一說,反倒成了不是,王明堂就是能啊,王老五不由在心里贊嘆了一聲。
王老五在離開村委會的時候,聽到王明堂還在身后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還有一句話你得記住啊老五,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王老五想,說話誰還不會說,手里沒錢,說啥也是枉然。王老五找了一個上午,村子找遍了,還是沒有見兒子的影子。回家后李玉環(huán)說,你找他干啥,他又不幫你栽地瓜,說不定他都回學(xué)校哩。
王洪先和王燕上了一上午網(wǎng),中午又請王燕吃飯,這一次,王洪先不光點了菜,還要了兩瓶啤酒。王燕說,你會喝酒了啊?王洪先說,不會,這不是給你點的嗎。王燕很高興,兩個人便吃喝起來,喝完兩瓶啤酒后,王洪先又要了兩瓶,王燕喝得有點醉意了,她對王洪先說,我喝多了,你得負責(zé)把我送回去。王洪先說,沒問題,保證把你送到家。王燕有點迷離地說,我還要坐,坐你的車子。王洪先說,你想怎么坐就怎么坐。王燕說,你得抱著我。王洪先覺得王燕是真喝多了,便對她說,咱們不能馬上就走,找個地方休息一下,等你清醒了再走。
王洪先找旅館開了個房間,王燕沒有不同意,以前她也來這里上網(wǎng),和上網(wǎng)的男孩兒也開過房,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但她進了房間后還是裝糊涂問王洪先,咱開房間干啥啊?王洪先說讓王燕休息一下,最好是睡一覺。王燕問,那你呢?王洪先說,你別管我,你睡你的。王燕說,你對我這么好,為什么啊?王洪先把臉貼近王燕的臉說,我愛你。王燕半閉著眼睛說,你愛我就讓我自己睡覺啊。王洪先知道王燕的意思了,她已經(jīng)接受他了,不會拒絕了,便開始給王燕脫衣服,脫光以后,自己又脫,王洪先真是腿長,身上的肌肉也結(jié)實。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王燕有點把持不住自己了,她說洪先哥,你怎么這么磨蹭,你快點好不好。王洪先此時反而猶豫起來,他光著身子對王燕說,我們教練說,體育運動最忌諱的就是這樣的事情,要是和女的發(fā)生關(guān)系了,那就很難再出成績了。王燕突然發(fā)火了,你口口聲聲說愛我,我看你是假的!王洪先裝作害怕的樣子說,不是假的,是真的,我真的愛你!王燕說,真愛我不敢要我?王洪先做出一副豁出去的樣子說,好吧,誰讓我愛你呢,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在所不辭!
王洪先猛然撲到王燕身上,兩個人頓時滾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后來,只聽得王燕嬌喘的聲音,夾雜著她小聲的喊叫,啊啊,使勁,再使點勁啊,啊啊,洪先哥,洪先哥……聲音越來越大……
王老五決心不再管兒子了,下午和老婆一心一意去栽地瓜,這回他干得很投入,地瓜苗子被他插得筆直,弄出來的盛水窩也很深,李玉環(huán)找不出毛病,只好也跟著他干。看著活兒不多,可真干起來又是一下午,因為附近沒有水,得到三里遠的一口井里去擔(dān)水,所以,兩個人干到天黑,總算把地瓜苗子全栽上了。
回到家后,王老五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家里似乎比平時安靜了許多,他以為雞們已經(jīng)進了窩,豬也躺下來睡覺了,可是,等他去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雞一只也沒有了,豬也不見了。王老五急忙到牛棚里看,牛也不在了。王老五臉都急白了,他想,一定是被賊偷走了,這幾年,村里丟東西早就不算什么稀奇事,不過這個賊的膽子也忒大了,竟把家禽家畜一鍋端了。王老五喊來李玉環(huán),李玉環(huán)一看就蒙了。王老五說,咱報警吧。李玉環(huán)問,怎么報?王老五就要到張寡婦的小賣部去打電話報警,李玉環(huán)說,等一等,看看屋里的東西少了沒有。他們倆進了屋,打開燈查看,見屋里的東西一樣也沒少,有張紙鋪在炕上,王老五拿起來一看,就知道字是王洪先寫的,王洪先的字寫得很大,像他喜歡跑步一樣,甩胳膊蹬腿的。
信確實是兒子留下來的,兒子告訴王老五,家里的雞、豬、還有牛,都是他賣了的,不要去報警,也不要和別人講。王洪先寫道:上次陳校長找到我對我說,他到咱們家里來了一趟,讓你把雞、豬、牛都賣了,供我上學(xué),讓我一定要努力,拿到金牌。可是,我回來一看,你根本就沒有賣這些家畜,它們還在家里被你們養(yǎng)得好好的。我所以賣它們,不是因為你們不聽陳校長的話,而是因為缺錢。一個月后,我要參加省里的比賽,到時候我手里一點錢也沒有,會被人瞧不起的,所以,我只好把家里的這些東西賣了。爹,媽,只要我拿到金牌,掙了錢,我一定給你們再買回來。
王洪先沒有寫在紙上的內(nèi)容還有,他已經(jīng)從王燕那里拿到了一千塊錢,他原來想,搞掂了王燕后她會多給他一些,但是,王燕說,她只有這么多,家里的錢都是她爹經(jīng)管,連她媽都不讓插手,這一千塊錢,還是王燕自己攢下來的。王洪先覺得一千塊也太少了,回家后才把雞、豬、牛的全趕到鎮(zhèn)上賣了。他算了算,這樣買個手機,還能剩下些零錢,夠他參加比賽用的了。
王老五看完信后暴跳如雷,他大罵兒子,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東西,敗家的貨啊!他對李玉環(huán)說,你收拾收拾東西,明天我就進城去找陳校長,不念了,咱不念了,什么體校,什么金牌,我看全是騙人的,他要是不跟我回來,我就當沒有這個兒子!
王老五生了氣,晚上沒吃飯。李玉環(huán)勸他說,他再不好也是你的兒子,總比沒有強。李玉環(huán)甚至找出了兒子小時候的許多優(yōu)點,見王老五還是沒有消氣,就說,兒子才多大點就敢弄這么大的事兒,我看比你強多了,將來一定是個干大事的。
王老五說,呸!我看透了,你老了他都不會管你,你要是不信咱們走著瞧!
第二天起來王老五沒有那么憤怒了,再生氣還是自己的兒子,再說了,他賣的那些東西只是沒有和他商量,畢竟沒有賣了錢去干壞事兒。要真是為了比賽,那還算是值。不過,王老五再也不想給兒子打電話了,他對李玉環(huán)說,他愛咋著咋著,我管不了他了,他的翅膀硬了,他愛往哪飛往哪飛!
六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麥子開始拔節(jié)了,王老五到麥田里去澆水,聽著麥子拔節(jié)的聲音,心里美得不行。有時,他也扛著鋤頭到地瓜地里去鋤草,地瓜苗子早就扎實了根,現(xiàn)在,瓜蔓已經(jīng)長滿地了。要是鋤草,那就得先把地瓜長長的蔓子翻起來,鋤過草后再把地瓜蔓子復(fù)原。這些活兒王老五干得得心應(yīng)手,好多年了,他都是這樣干的。
王老五再也沒有給兒子打電話,他和兒子叫上勁了,李玉環(huán)有幾次讓他去打,李玉環(huán)有點想兒子,但王老五說,我不打,我要是給他打了,他還以為他做對了呢,我就是要讓他知道他做的事兒是錯的。
這當中,王燕來過兩次,一口一個大叔大嬸地叫著,很親熱的樣子。王老五知道這個閨女會說,問她有什么事情,她說沒有。可有一回她裝作無意間問,洪先哥啥時候回來啊?王老五沒有好氣地說,誰知道,他愛回不回。王燕說,那,他收麥子的時候該回來吧?王老五不客氣地說,咋了,他不回來幫著收麥你來幫忙啊?王燕笑著說,五叔,你要是用著幫我就來幫。王燕走后李玉環(huán)說,這閨女,是不是看上了咱兒了?王老五覺得李玉環(huán)是沒數(shù)了,就算王燕看上了兒子,王明堂也不會同意的,人家王明堂主意大著哩,有這么個閨女,算是得了寶貝,就等著攀高枝哩。
那天王明堂到王老五家里來了,王明堂還領(lǐng)著一個人,王老五看著眼熟,王明堂介紹說這是史口鎮(zhèn)政府的文體委員,姓吳。吳委員對王老五說,恭喜恭喜啊,老五同志。王老五被吳委員說愣了,自己一種莊稼的,喜從何來呢?正疑惑間,王明堂說話了,你兒子在省里的運動會上,自行車比賽得了金牌。吳委員問,他沒告訴你?王老五聽王明堂一說,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吳委員的問題,他不想說不知道,那樣,父子倆的矛盾就暴露了,說不定還會被他們誤解。王老五說,我以為,哈哈,不就個省里的金牌嗎,早知道了,又不是奧運會金牌,有啥了不起的。王老五笑了,笑聲怪異,王明堂見怪不怪,充耳不聞;吳委員聽了卻有意見了,他說老五同志,且不說你這樣的笑讓人受不了,你這樣說話就更不對了,路要一步步走,飯要一口口吃,誰也不能一步邁上山頂是不是?我這次來呢,是受鎮(zhèn)黨委、鎮(zhèn)政府的委托,來看望和慰問金牌獲得者的家屬,了解一下家里的情況,有沒有什么困難?需不需要幫助?王老五想說困難太多了,需要幫助的地方也太多了,可他知道不能說,一說就讓王明堂臉上不好看了。于是,王老五說,沒有,有啥困難啊,現(xiàn)在都有醫(yī)保了,能報不少呢,要說需要幫助,更沒啥說的,咱這里沒地震,也沒泥石流,太太平平地過日子,全靠黨和國家領(lǐng)導(dǎo)得好呢。吳委員把大拇指伸出來晃了一下說,老五同志,你這樣說就對了,這才像金牌獲得者的父親,有一定的思想覺悟,不過,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指示和關(guān)心還是要落實的,你說說你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收入,我回去也好匯報。
講了半天,吳委員只給王老五落實了兩件事情,一件是,立刻給王老五家里安裝一部固定電話,用于和兒子取得聯(lián)系,及時通報家庭情況,解除后顧之憂,支持、鼓勵兒子取得更大的成績,電話費暫時由村里支出;二是家里的墻壁要粉刷,過幾天,由王老五找人來刷墻,費用由鎮(zhèn)上報銷,但必須經(jīng)過王書記的監(jiān)督,由王書記檢查粉刷合不合格,然后在票據(jù)上簽字算數(shù)。
安裝好電話的當天,王老五懷著興奮的心情給兒子打了電話,他想好了,對兒子賣雞、豬、牛的事情一概不提,如果兒子說起來,就說賣得好,賣得對,當?shù)闹С郑愋iL那回來的時候就該賣的,是當?shù)淖运剑氚雅A粝聛砝绲夭艣]有賣的,總之,要多說自己的不是,兒子當然全是對的,要不怎么能把金牌拿到手呢。還有,拿了這塊金牌,得到了多少獎金?這件事,當?shù)囊仓皇菃枂枺皇歉鷥鹤右X,現(xiàn)在,家里的日子好過了,用不著兒子的錢。王老五還想把鎮(zhèn)上吳委員來過和給家里辦的兩件事情告訴兒子,現(xiàn)在,不光村子里,全鎮(zhèn)都知道大王莊的王洪先了,金牌獲得者,哈哈,了不起,人們見到王老五都緊著上前和他說話,給他遞煙,活了大半輩子,終于是揚眉吐氣了!
可是,電話打過去,那邊說王洪先不在,王老五只好說找陳校長,那邊說了個電話號碼,王老五再撥過去,陳校長竟然想不起來他是誰,王老五只好說,我是王洪先他爹啊,我叫王老五!陳校長這才說,啊啊,是你啊老王,你好你好。問到王洪先,陳校長說,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集中到省里的自行車基地集訓(xùn),是封閉式的,不讓外人打擾,全力備戰(zhàn)全運會。陳校長提示王老五,最好別在這個時候讓王洪先分心,他要是參加全運會,還是很有希望拿到一塊金牌的。雖然沒有找到兒子,放下電話后,王老五心里還是像吃了蜂蜜一樣甜,他想,我王老五終于熬出了頭,王明堂啊王明堂,我翻身報仇的日子到了!
還沒等王老五想好怎么報仇,王明堂卻派媒人來了,說是要給王洪先提親,提的正是王明堂的三閨女王燕。媒人說,這兩個孩子,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對兒,地設(shè)的一雙,不光八字對路,命相通順,還是同學(xué),雖然只是小學(xué)同學(xué),但童年的友誼更寶貴。媒人大都會說,果然讓她說得天花亂墜。比如說到王明堂家,那真是,深宅大院,高門大戶,別說大王莊,就是史口鎮(zhèn),連富國縣也算上,又有幾戶敢和王書記比。只要王老五同意這門親事,王書記不要彩禮,只送嫁妝,而且過去的經(jīng)濟往來,借欠款項,一律免除。說到底,王書記是看上了王洪先這孩子,這可不是一般人,村里幾百年也不一定能出一個,只要兩家結(jié)了親,王書記可以在經(jīng)濟上更多地幫助王家,比如說,再批塊宅基地,王家就可以蓋五間新瓦房。
媒人說得嘴干,王老五也沒有當場應(yīng)下來。他心里明鏡一般,這是王明堂求到自己頭上來了,可是,他這個當?shù)模F(xiàn)如今不能做兒子的主了,這可不是過去,爹媽說啥是啥,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會兒一個主意,你不能強加一點東西給他們,就像地瓜,兒子不光不栽,還一點也不吃,你有什么章程?
王老五說,這事兒這么著吧,我呢,是沒啥意見,一個村住著,我也想和王書記結(jié)個親家,王燕那閨女我也知道,是個好閨女,可是這是給我兒子說媳婦,還得他自己點頭才是。媒人說,你給兒子說說,難道他不聽你的?王老五說,你回復(fù)王書記吧,就說等洪先回來,我當面給他說,他同意就成,不同意我也沒法。
王老五和李玉環(huán)合計,兒子娶了王燕吃不了虧,眼看著是一樁合算的買賣,要是成了親家,王老五就不能再計較過去的那些事情了,仇人變親人,冤家成親家,卻也是佳話一段。便給學(xué)校打電話,還是找陳校長,終于問出兒子的手機號碼,這才和兒子說上了話。兒子問他,爹,家里有什么事嗎?王老五一激動,說沒有事兒,啥事也沒有,你好好練,爭取再拿塊金牌。兒子淡淡地說,那得看運氣,光有技術(shù)也不行。王老五本想把王明堂提親的事兒說說,又怕分了兒子的心,干脆壓下不說了,倆人說了半天話,卻好像什么也沒說,兒子還是遙遠,當?shù)倪€是那個樣子,雖然金牌是個話題,但王老五知道,金牌更難提起,兒子說過,金牌就是錢,只要是錢,就不能提,兒子會以為他想要錢了,所以,干脆連金牌也不敢再提。王老五后來想出來個話題,讓兒子過年一定回來,兒子仍是淡淡地說,到時候看吧,能回就回。
整個秋天王老五和李玉環(huán)忙得團團轉(zhuǎn),今年的地瓜長得好,個大,皮紅,又面又甜,可惜的是兒子不愿意吃,不然,他回來一定要讓他吃個夠。地里的活兒還多虧了人家王明堂幫忙,他把牛賣了,收了秋莊稼后要種麥子,地還是王明堂找拖拉機給他犁的。有幾次,王明堂招待鎮(zhèn)上來的領(lǐng)導(dǎo),也把王老五叫了去作陪,介紹他是王洪先的父親,是村里的種糧大戶云云。然后就喝酒、吃菜,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王老五想,怪不得都愿當干部,當干部又有吃又有喝的,而且,根本不用自己掏腰包,天下還有比這還好的事兒嗎?
過春節(jié)時王洪先果然回家了,還帶了個姑娘,這回真的讓王老五兩口子差點吐血,吐血三升。本來想著能跟兒子說說王燕,可領(lǐng)回來的這個姑娘一看就是兒子的女朋友,既然已經(jīng)有了,那還說什么,只好不談媳婦,只是過年。可是,王燕不知道怎么聽說王洪先回來,還帶了女朋友,不干了,親自找上門來,質(zhì)問王洪先怎么成了陳世美,當時是怎么和她說的?還有,都和她睡覺了,現(xiàn)在又找別的姑娘,還要不要臉了?王洪先沉著地說,是你讓我弄你的,再說了,你早被別人開過苞,也不是頭一回了。王燕一聽有些急了,罵王洪先是流氓、強奸犯。王洪先并沒有急,也沒有火,而是好言勸說王燕,說男女睡覺是需要,雙方需要就睡,婚姻卻是緣分,緣分不到不要強求。王燕的脾氣并不好,根本不聽王洪先的,又說王洪先騙了她,不光騙了人,還騙了一千塊錢,現(xiàn)在,還想賴賬不成?王洪先從兜里掏出一沓子錢來,扔給王燕說,我現(xiàn)在有錢了,不就是一千塊錢嗎,我還你!王燕氣得抓起錢哭著跑了。
出了這樣的事兒,王老五不知道該怎么說兒子,管教是管教不了了,可王燕說的如果都是真的,那便是兒子做得不對。王老五左右為難,還怕王明堂找上門來,他知道,王燕好對付,可王明堂就不那么好對付了。這么多年了,王明堂在村里根深蒂固,又有錢又有人,想辦什么事兒沒有辦不成的。他把這意思跟兒子講了,想讓兒子有所準備。誰知王洪先根本沒把這當回事兒,他說,王明堂這個老絕戶,他想找事兒就讓他來,我不怕!不知道王明堂是怕丟丑還是怎么著,按兵不動,引而不發(fā)。王洪先反而心虛了,只過了初一,就對王老五說,剛才上級來了電話,體工隊要集中了,讓他馬上報到,初二上午就急急忙忙帶著那個姑娘走了。
七
小轎車來接王老五的時候,他剛從地里回來。王老五還是種著六畝地,很多人和他聊起來都認為他不該再種地了,兒子拿到了金牌,也就是拿到了錢,他該跟著兒子進城享福去了。至于兒子和王燕的親事沒成,王明堂也并不是不管。過年的時候,問清了王燕和王洪先倆人的事兒,知道是真的在鎮(zhèn)上開了房,王明堂很生氣,想過了初三找王洪先算賬,初步?jīng)Q定找人打折他一條腿,讓他再也不能騎自行車了,就算能騎也只能一條腿騎。多虧了兒子神機妙算,提前溜了,才躲過了一劫,對此王老五還是很佩服兒子的,看起來兒子在城里已經(jīng)長了見識,有了心眼,凡事不用當?shù)脑偬嫠焙椭\劃了。
王老五有苦說不出來的是,兒子拿了金牌得到多少錢,他至今也不知道,不光不知道,兒子一分錢也沒給他。他還是從前那個王老五,雖然兒子榮耀了,出名了,能掙錢了,可他爹卻還得種地,只要不種地他就沒有糧食賣,也換不來錢。家里的房子還是原來的,因為王燕的事情,王明堂和他的關(guān)系又恢復(fù)到從前那樣,甚至還不如過去。現(xiàn)在,王老五想跟著王明堂去吃頓飯比登天還要難,更讓王老五無法忍受的是,王明堂把王老五家里的那部電話機線給掐了,費用當然就更不出了。王老五知道,要是有一天王明堂帶人到家里來,把刷好的墻給弄成原來的樣子,他也一點辦法沒有。
來接他的轎車是好是壞王老五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這是一輛轎車,這樣的車不是一般人能坐的。當他坐上去后,他還覺得像是做夢,你們是史口鎮(zhèn)的?王老五問那個來接他的人。那人來頭不小,穿著西服,一打眼就能看出來是干部。他說,不是,是縣里的,縣委的。那,咱們到哪里去?王老五小心問。當然到縣里啊,那人有些公事公辦地說。王老五覺得縣里的干部和鎮(zhèn)里的還是很有區(qū)別的,不光穿衣服,就是說話也不一樣,這可能就是大衙門和小衙門的不同吧。
一路上王老五沒話說,那人更是不說話,倒是司機時不時地和那個人說幾句,到哪兒了什么的,那人便用手機打了兩回電話,說走到哪里了,還得多長時間到什么的。王老五覺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他不知道這車接他干什么,到哪里去,他想,不管怎么也得問明白,自己也好知道是怎么回事兒。王老五問那個人,你們既然是縣委的,拉我來干什么?這回那個人朝他笑了一下,很友好地說,到了你就知道了。大約跑了一個多小時后,轎車進了縣城。從前王老五很少到縣城,坐著轎車進城更是第一回,他覺得新奇,好像不敢相信這就是縣城。車子直接進了一家大賓館,那個人下車后又打電話,王老五自己下了車,暈頭轉(zhuǎn)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司機告訴他,這是縣城的大東方賓館。那人這才回身找到王老五,讓他跟著進賓館。他們乘電梯上了二樓,進了一個大房間。王老五看到里面有十幾個人,這十幾個人圍著一個人在說話,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兒子王洪先。父子兩個人都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面,還是王洪先反應(yīng)得快,他走過來摸了王老五的胳膊一下說,爹,你怎么來了?王老五說,我哪兒知道,是他們把我接來的。這時候,王老五覺得眼前有幾道白光閃過,原來是照相的,把他們父子倆見面的場面拍攝下來了。王老五定了定神,看到房間的墻上還有一條大紅布,上面寫著一行大字:熱烈歡迎全運會金牌獲得者王洪先載譽歸來。王洪先把父親拉到一邊,把嘴貼到他耳邊小聲對他說,今天你別多說話,是縣委的領(lǐng)導(dǎo)請客。王老五點點頭,他哪見過這樣的場面,額上已然有一層細汗密密麻麻沁了出來。
很快就來了領(lǐng)導(dǎo),王老五聽介紹是縣委分管文體的副書記,姓夏。夏書記把王老五和王洪先拉到身邊,一左一右地坐下,然后讓文體局局長坐在對面,大伙這才依次坐下。夏書記問王老五,今年多大了?王老五說,五十二了,夏書記說,好身體啊好身體,我還以為你四十來歲呢。王老五想說,農(nóng)村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只能顯老,還能顯年輕?可是他想起兒子交待的話,只好把話咽進肚子里,只是朝著夏書記點頭。好在夏書記很快又和王洪先說起了話,他們說的是全運會爭奪金牌的事情。王洪先背誦樣地說,當時,比賽爭奪得十分激烈,在最后的十幾秒里,最少有五個人和我處在同一位置,我下了決心,要為咱們市、咱們縣爭光,用盡了最后的力氣蹬自行車,終于第一個沖了線,拿到了金牌!王洪先的話音剛落,人們喊著好,還有人鼓了掌。夏書記說,我看了電視,發(fā)金牌登上領(lǐng)獎臺的時候,我看到你很激動,你好像哭了。王洪先還是如背書一樣說,當領(lǐng)導(dǎo)把金燦燦的金牌掛到我脖子上的時候,我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人民對我的支持和幫助,還有,我自己刻苦訓(xùn)練的難忘歷程,我是咱們市、咱們縣第一個拿到金牌的人,我決心不辜負領(lǐng)導(dǎo)們的期望,再接再厲,為家鄉(xiāng)、為祖國爭取更大的榮譽!王老五忽然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了,他什么時候?qū)W會了這一套?還有,兒子今天穿戴一新,光鮮得很,也是西服,還系著領(lǐng)帶,顯得很瀟灑。
夏書記讓服務(wù)小姐把酒滿上,然后抬起手來說,好了,我先說兩句,我們今天這個宴會,是為我們縣的體育健兒王洪先同志接風(fēng)洗塵的,剛才他已經(jīng)匯報了奪取金牌的經(jīng)過,不容易啊,沒有頑強的斗志、進取心,沒有為家鄉(xiāng)父老爭光的信念,那是辦不到的,王洪先是我們縣的驕傲,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在這里,首先,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載譽歸來的全運會金牌獲得者王洪先同志敬酒一杯,以表示對英雄的敬意!來,干杯!隨后,文體局局長也敬了酒,然后大家都開始敬酒,王洪先沒有一口一杯地喝,每次都是只喝一點點。王老五覺得兒子不實在,村里喝酒碰了杯是必須要干了,一點點喝會被人看不起的。夏書記開始敬王老五的酒了,夏書記稱他為英雄的父親,還問他在村里干什么?王老五剛想說自己在村里種地,王洪先卻搶先代替他回答,在村里當村干部。夏書記說,那好啊,基層干部工作也很重要啊。不知是誰第一個喊王老五是王書記,人們便都稱他為書記了,好像這樣他就能和夏書記縮短距離,平起平坐了。王老五一口喝干了夏書記敬的酒,還把杯子倒過來給大家看,怕大家不相信,夏書記一愣,隨即也把酒杯端起來說,豪爽!看來我也得干了,王書記,你看清了,我干了!接下來文體局局長給王老五敬酒,王老五又一口干了,文體局局長有些為難,但還是把酒喝干了。王洪先顯然對父親這樣的喝法很不滿意,不好明說,只是把臉沉了。人們和王老五喝過酒后,又要求王洪先講講全運會上的趣事兒,王洪先講了兩個,人們被他吸引住了,畢竟都沒有去過全運會,這里只有王洪先一個人參加過,他講的任何事情人們聽著都是新鮮的。
新一輪敬酒開始了,王老五看到,這一回是兒子給夏書記敬酒,給文體局局長敬酒,兩個人都喝了一杯,兒子此時也放開了,比剛才喝得多了。王洪先還表示,沒有縣里的支持,他是拿不到這枚金牌的,是家鄉(xiāng)的人民給了他力量和勇氣,他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紀錄來。夏書記問他,省里給了什么獎勵?王洪先說,一套樓房。哇!大家驚嘆不已,那還不得一百多萬?有人說。王洪先輕描淡寫地說,不值,可以要也可以不要,我沒要房,給了我五十萬!啊!那也不少了,人們附和說。王老五此時才明白,兒子真的是發(fā)財了,有錢了,可是,他為什么不告訴父母呢?還有,王老五覺得一套樓房怎么會只值五十萬呢?聽說現(xiàn)在的房價高得上了天,應(yīng)該要樓房啊,這個傻孩子。接著他聽到王洪先說,市里也沒有虧待我,給我發(fā)了十萬元獎金。啊啊,是這樣的,夏書記說,縣里也為你準備了獎金,當然咱們不能和省里市里比,只是表示一下我們的心意,你不能嫌少啊。王洪先立刻端起酒杯和夏書記碰了一下說,感謝家鄉(xiāng)領(lǐng)導(dǎo),我一定不辜負領(lǐng)導(dǎo)的期望,創(chuàng)造更好的成績,報答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和愛護!
王老五覺得自己喝得有點多了,這是什么酒,怎么這么有勁?他想和兒子喝一杯酒,唉,多少年了,自己沒和兒子喝一杯酒,兒子現(xiàn)在終于出息了,成了英雄,成了健將,成了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平起平坐的人物,不容易啊。他說,兒子,爹和你喝一杯,爹今天高興,喝多了,我高興啊,來,咱爺兒倆喝一個!王老五看到,兒子雖然也端起了杯子,卻還是淺淺地喝了一點點。看樣子兒子只是和夏書記局長才能干杯,別人,連他爹都不在他眼里了。王老五突然想罵兒子幾句,他那次把牛賣了事情還沒完,還有,人家王燕找上門來,說把她搞了,還拿了人家的錢,這叫什么事兒啊。他剛要張嘴,看到兒子的目光就像一把刀子,向他飛了過來,王老五張開的嘴沒有說出話來,而是擠出幾聲笑來。
一個人說,鳥叫,我聽到鳥的叫聲。
王老五說,什么鳥叫,是我叫的。
夏書記說,王書記全才啊,原來還會口技,再給我們表演一段嘛。
王洪先說,爹,你喝多了。
王老五說,我沒喝多,我海量,海量,你們誰還敢和我喝?
王洪先對夏書記說,對不起啊,我爹真地喝多了,讓他先休息休息。
王老五躺在沙發(fā)上,聽著他們又在說話,王老五想站起來告訴他們,你們說的全是假的,還有,我不是什么村干部,更不是書記,我只是王老五,一個種莊稼的……可是,他的頭暈得站不起來了。
宴會后王老五又被那輛轎車送回村來,不過,這回只有司機一個人。散席后,兒子說不能跟他回家了,他還要到一些單位去作報告,任務(wù)很重呢。王老五只得自己一個人回來了,司機把他送到村頭就讓他下了車,王老五一個人晃晃悠悠往家里走。他覺得這場酒喝得不痛快,沒喝好;滿桌子的菜他也沒吃好;還有,憋了一肚子的話他還沒有說出來。那時夜有些深了,王老五不知是幾點鐘,看著滿天的星星,他突然罵了起來,我操你媽,金牌!罵完后他就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回到家里王老五對李玉環(huán)沒說兩句就哭了,嗚嗚咽咽,哭得像個孩子。
八
王洪先結(jié)婚時只是和家里打了聲招呼,王洪先把電話打到張寡婦小賣部,在電話里告訴王老五,婚禮包給了婚慶公司,要請六十桌客。王老五想象不出那是多大的排場,也不知要花多少錢,兒子問,你們還來嗎?王老五說,我和你媽就不去了,還有,家里沒有多少錢,這些年就攢了五千塊,給你結(jié)婚的,還有幾床被子,你回來拿走吧。兒子說,錢就不要了,他也不給家里錢了,被子嘛,要是新棉花等過后再拿吧。王老五后來才想到,他都忘了問兒子和誰結(jié)婚,誰是他的兒媳婦,他根本就不知道。
王老五還是下地干活,種莊稼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他不知道離開了種莊稼他還會干什么。兒子結(jié)婚他和李玉環(huán)都沒能去,他們怕那個排場,那是需要用錢才能打造出來的排場,而這個家恰恰是個沒有錢的家,要是他們?nèi)チ耍帜貌怀鲥X來,這一公一母兩張臉真不知往哪里擱。不過,他總算知道了兒子是把家安在了市里,他在那里上的學(xué),在那里訓(xùn)練并且拿到了金牌,王老五覺得兒子還算沒有忘本。
又過了幾個月,兒子才來電話讓李玉環(huán)去給他媳婦伺候月子,王老五說,這才幾個月就有孩子了?李玉環(huán)說,現(xiàn)在的青年人都這樣,咱村的那個誰,剛結(jié)婚第三天媳婦就生了。王老五沒話說,收拾了東西送李玉環(huán)到兒子家里去。
這是兩個人第一次來到兒子的家里,兒子果然是有錢了,房子是樓房,很大,寬寬敞敞的,兒子說是一百四十個平方的,在一個高檔小區(qū)。兒媳婦并沒有生,卻挺著大肚子,說快生了,就這幾天該生了。兒媳雖然肚子大,卻也能看出是個漂亮人兒,像電視里的那些姑娘。王老五看著兒媳婦眼生,不像是那次過年回來領(lǐng)的那個姑娘,莫非又換了?悄悄問李玉環(huán),李玉環(huán)又偷偷問兒子,才知道了真相,那年過年回家兒子是租了個女朋友回來的,目的是把王燕蒙過去。現(xiàn)在這個媳婦,是市文體局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女兒。
親家的工作忙,一直沒有過來,王老五也不能過去看他,不認得路,又怕影響人家的工作。親家母倒是過來一回,一個城里的女人,打扮得很鮮艷,說普通話。比李玉環(huán)的年齡還大,可看上去比李玉環(huán)要小一半年齡。王老五都不敢看這親家母,但親家母卻很大方,問了家里的情況,說聽洪先講過,農(nóng)村的,都是這樣,雖然現(xiàn)在比從前好了很多,但和城市比還是有差距的。讓王老五沒有想到的是,親家母和他有著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愛好吃地瓜。親家母說,地瓜是目前所知道的真正綠色食品,有排毒養(yǎng)顏的功效,還能預(yù)防各種疾病。親家母毫不客氣地對王老五說,你以后來,不要帶別的,就帶地瓜,多帶些,我們家老馮也愛吃。這讓王老五十分高興,他想,回去后,還得把地瓜種下去。
王老五沒住幾天就要回去,剛來還覺得好,住樓房,新鮮,住上幾天就覺得不方便了。上下樓,進門還得換拖鞋,麻煩。還有,上廁所在家里,一個人在里面,外面的得等著,憋著。王老五讓李玉環(huán)在這里伺候月子,他自己回村去。走的時候兒子送他,掏出一千塊錢給他,兒子說,爹,那年我把咱家的牛賣了,也是萬不得已,當時沒和你商量,這些錢你拿回去看能不能買頭牛。王老五覺得兒子也太摳門了,金牌都得了,省里市里縣里都給他錢,而他卻只給他爹一千塊,這也能拿得出手?便說,現(xiàn)在牛漲價了,還有,家里的房子太舊,我想蓋新的。兒子有些不好意思,說他現(xiàn)在的錢都是媳婦管著,自己手里一分沒有,連抽煙喝酒的錢都得朝媳婦要,要是不夠,你就添點唄。王老五這才知道了兒子的難處,他想,要是娶了王燕,斷然不是這個樣子,還不是你說什么她聽什么?又一想兒子也是快要當?shù)娜肆耍眯┦虑榱恕1阏f好吧,我知道你也不容易,還得好好訓(xùn)練,到北京去拿金牌。當時,奧運會要在北京召開,全國人民都盼著,連王明堂開村民大會都要講到奧運會,好像每個人都和奧運會有啥關(guān)系似的。
王老五回村后才想起一件事,他在城里應(yīng)該和兒子一起去照張相,照的時候,他把兒子的金牌戴上,照片要放成一尺半大的,掛在家里,不管是誰到家里來,一眼就能看到,那樣,王老五不光臉上光彩,還有話題。王老五想怎么就忘了呢?此后,戴著兒子的金牌和兒子照張相成了王老五的一個夢想,而從前那個夢想——和兒子一起下地,他知道,那是不可能實現(xiàn)了,兒子是不會和泥土打什么交道了。
王老五一個人在家里很寂寞,還得自己做飯,他覺得,自己做飯比下地干活兒還要累。現(xiàn)在他才明白了李玉環(huán)為啥要那么狠地抓他的下身,一輩子都在伺候他,可他還要動手打她,她能不急嗎?王老五打電話讓打工的二閨女回來給他做飯,沒想到二閨女說,她已經(jīng)準備到弟弟家里去了,原來,弟媳婦已經(jīng)生了,是個千金。弟媳婦嫌李玉環(huán)不會看孩子,不講衛(wèi)生,也不會教孩子文化,所以想讓王洪先的二姐去替李玉環(huán)。王老五覺得這樣也好,還是老兩口在一起的好。第二天,李玉環(huán)就回來了。
王老五一直想著親家母的話,他今年又種上了一畝地瓜,他想,以后再進城就有的拿了,他還打算等秋后收了地瓜,還要曬些熟瓜干,那也是很好吃的。李玉環(huán)卻不那么熱心,她說,那個親家母是個妖精,和她閨女聯(lián)合起來,把兒子管得個嚴嚴實實,連回家晚了都得說清楚去了哪兒。先兒可憐啊,李玉環(huán)心疼兒子,他騎自行車一騎就是一天,回家還得受媳婦的氣。你說說,找個城里的媳婦有啥好的?王老五說,當初人家王燕要嫁,兒子不干哩。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各自想著過去的那些事情。王燕后來很快找了個包工頭兒,聽說很有錢,王明堂很滿意,但張寡婦不滿意。張寡婦一眼就看出,那個包工頭就是自己男人死后躲起來的那人,張寡婦要找他討要男人死亡賠償,王明堂不讓,為這事兒,張寡婦和王明堂鬧掰了。她不光告了那個包工頭兒,還到鎮(zhèn)上去把王明堂也告了。
那年麥收后兒子一個人回來了。他好像有些心事,但不想說,回來就躺到炕上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他爬起來對王老五說,爹,我和你一塊下地,現(xiàn)在要干的都是啥活兒?
王老五毫無思想準備,這原本只是個夢想,沒想到這么簡單,這么快就要實現(xiàn),于是,王老五說,鋤草,玉米地的草,要不,咱們?nèi)ヤz地瓜地里的草?兒子真地找了把鋤頭,跟在他身后下地了,一路上,許多人都看到了,他們問王老五,兒子回來了?王老五自豪地回答,回來了。有人問,爺兒倆一起下地?王老五高聲說,一塊干,干得快!
那天,爺兒倆鋤了地瓜,兒子顯然對農(nóng)活兒早就生疏了,一開始根本不得法,連連切斷了好幾根地瓜秧子,把王老五心痛得不行。后來,才慢慢有了點樣子,王老五覺得,兒子有些心不在焉。
兒子一住十幾天,不想回去了?直到電視上開始播放奧運會開幕,王老五才猛然想起來了,兒子竟然沒有去參加,難道出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兒子沒有看電視正播放的奧運會開幕式,而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王老五找到兒子,看到兒子剛剛喝光了一瓶啤酒,兒子的眼里流著兩行淚水,兒子渾身都在發(fā)抖。王老五抱住兒子,對他說,不要緊不要緊,有天大的事兒都不要緊,你告訴爹。兒子抹了兩下鼻子才說,因為尿檢不合格,所以把我參加奧運會的資格取消了。兒子把話說出來后,這才像個孩子似地哭了起來。王老五撫摸著兒子的肩膀,這是一只陌生的肩膀,才幾年就長得這么強壯。可是,再強壯也有扛不住的東西,那會是多么沉重的東西啊。王老五說,不參加就不參加唄,下回再說。兒子悲傷地說,下一回又得四年,還不知道會不會再出什么事情呢?
王老五回屋又拿出兩瓶啤酒,父子倆一人一瓶喝了起來,王老五問,是個什么原因?兒子說,我懷疑被人做了手腳,有人把我的尿樣換了,或者加了東西,爹,你不知道,干體育這一行,有那么多潛規(guī)則,你出了名,會有很多人盼著你倒霉。這一年,我都累了,想回來跟著你種莊稼了。
王老五說,可不能這樣想,萬不得已咱不走這條路。你是被人陷害的,不要緊,你想想,還能有什么辦法再起來?
兒子說,這些日子我想過了,奧運會我是參加不上了,可是,我回來前,外國有個自行車俱樂部想邀請我參加,這樣,就得經(jīng)常出國去參加比賽。
王老五一拍大腿,那就出國,咱出國比賽去!
兒子說,麻煩著哩,得很多手續(xù),再加上尿檢的事,還不知人家愿不愿意要我了,反正我是一點信心也沒有了。
王老五把瓶子舉起來說,碰一下,豎了!我知道你行,準能辦成出國的事兒,你就放開去辦吧,騎自行車多好,你想騎到哪兒就騎到哪兒,爹為你驕傲著哩!
兒子把酒喝了說,那我就試試看?
王老五說,不是試,是一準辦成!不能猶豫啊!
第二天,王老五送兒子回市里,看著兒子的背影,王老五突然想起那年他送兒子上體校也是這樣,只是那時兒子還是個孩子。一轉(zhuǎn)眼五年過去了,時間這樣快,兒子長大了,和當年的自己一樣,長成了男子漢,不過,男子漢也有不小心跌倒的時候,也有受傷的時候,也有痛得受不了的時候,你得爬起來,掙扎著爬起來,把自己傷口上的血舔干凈,然后再往前走。
那天晚上和兒子喝酒的時候,王老五沒有和兒子說那個戴金牌和兒子合影的夢想,忘了。沒說就沒說吧,王老五知道,那些美好的事情,都是悄悄藏在心里的,這樣,當你干活干累了的時候,你想一想那些事情,你就會樂得笑起來。人活著不就是這個樣子嗎,別管你是干啥的,只要你的心里是甜的,再苦的日子又算個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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