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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三兒說,師父您要頂住。李彥邦哈哈大笑,我這點兒能耐你還不知道?馬三兒說,您別老是這么謙虛,香樹街上有幾號人物,你徒弟心里能沒數(shù)?李彥邦開起玩笑,總共就倆,電話這頭一個老的,那邊兒還有個小的。馬三兒倒謙虛了,師父您算一個,我不算。李彥邦說,告訴你啊小子,師父早就跳出三界外,不在香樹街。你自己能頂住就行。
說起來,這兩個人倒真是正兒八經(jīng)的師生。連馬三兒的學名,都是李師父給起的。李彥邦既當老師,年輕時還是個詩人,那就算標準文化人一個。香樹街人添了人丁,取名字的事兒當然來求他。到馬三兒這兒,李彥邦略作沉吟,說,希望這孩子將來胸中有乾坤,做一個棟梁之才。于是,叫了馬乾坤。許多年后李彥邦一想起這件舊事兒,便撫摸胸口,懊悔不已,直說糟蹋了一個大氣的名字。馬乾坤從小就是個混球,喜歡打架,出手還狠。等馬乾坤三個字逐漸被人遺忘,馬三兒這外號響當當叫起來時,他都進過兩回監(jiān)獄了。
當年,馬三兒從小學轉(zhuǎn)到初中,還沒有一個月,那個有點兒禿頂?shù)睦闲iL頂不住啦。因為去告馬三兒狀的家長太多,趕大集一樣。老校長把馬乾坤他爹喊到學校。他坐著,仰面向上,視線呈四十五度。香樹街上唯一的皮匠站在一邊兒,腰弓著。校長拿商量的語氣,慢悠悠跟他說,老馬,要不,把孩子接回去,培養(yǎng)個小皮匠咋樣?老馬鼻梁上那架小眼鏡太松,一弓腰,就往下出溜,嘴上直說給您添麻煩,添麻煩哈。帶馬乾坤出來,還沒到校門口,他腰一彎,把鞋子抄在手上,沖兒子面門就直拍過去。馬乾坤對此早有防備,此前,就跟老皮匠保持三米開外,見事不妙,雙腿一彈,撒歡一樣竄!老皮匠做皮鞋、做腰帶的手藝街上屬一絕,論短跑速度卻根本不行,何況還光著一只腳呢!沒一會兒,把兒子給攆沒影子了。凡遇到這情況,老皮匠準會手提一截兒豬大腸,或一片豬耳朵,去樓上找李彥邦。
說也怪,這匹小野馬在街上只怵頭一個人,就是李彥邦。
李老師回家遇見老皮匠,多余話不說,問人在哪里。老皮匠搖頭,說,不知道。李彥邦讓老皮匠先去忙他的攤兒,獨自一人沿了香樹街去找。那時,馬乾坤已抄了手,站在路邊兒大樹下,看人家噼噼啪啪打桌球。李彥邦踏雪無痕般靠近,一伸手,準確無比捏住一只耳朵。馬乾坤齜牙咧嘴正要罵,一扭頭,頓時縮縮身子,不再反抗。李彥邦啥話都不說,就那么扯著,行走在香樹街上,引來一路哄笑。由于李彥邦出面求情,馬乾坤得以重返校園。那次,直接被安排到李彥邦教的班,脾性方略有回收。但整個初中階段,連李彥邦都數(shù)不清,他到底有多少次揪著馬乾坤的耳朵,雄赳赳氣昂昂走在大街上。初中畢業(yè)后,李彥邦想繼續(xù)揪壞小子的耳朵,揪不上啦,馬三兒竭盡全力躲得他遠遠的。這孩子的學業(yè),也就咔嚓一下止住。
最初,連李彥邦都莫名其妙,馬乾坤為啥怕他???
他是老師不假,但性格溫和,從不體罰學生。何況,跟老皮匠處得親兄弟一般,住同一個樓道內(nèi),樓上樓下,看著馬三兒長大的。按說,不應該呀。
許多年后,謎底揭開,李彥邦不由得暗吃一驚!
李彥邦有個閨女,叫李勤勤,比馬乾坤略小,絕對是個美人坯子。她的美貌,據(jù)說直接來自其母,都說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之所以據(jù)說,是因為李勤勤的母親,在女兒很小很小的時候就頭也不回地離開香樹街,跟個做地板生意的老板去了南方。論起來,馬乾坤跟李勤勤也算青梅竹馬。在一起玩著玩著,男孩兒熟得快,心里開始有想法,且心思越來越稠。雖然他頑劣無比,對于愛情這檔子事兒,卻不太擅長。等到李勤勤個頭越來越高,越來越扎人眼,壞事兒啦,馬乾坤一見到她,立馬就綿羊!
似乎,捎帶著也怕了李彥邦。
李彥邦弄懂這層緣故,不愿意讓閨女跟該弟子一起玩兒了,怕鬧出事兒。后來倆孩子走的道路,倒顯得他的顧慮有些多余。馬乾坤逃離李彥邦視線后,開始在香樹街混江湖,聚一幫小弟吃喝玩樂,模擬演示一百單八將,漸漸混成個小頭目。李勤勤呢,讀完初中讀高中,讀完高中后,雖說沒進什么名牌大學,不過是所職業(yè)學院,但畢竟一步步完成計劃內(nèi)學業(yè)。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這話可真對呀。到后來,馬乾坤在街上遇見李勤勤,直接不敢拿正眼瞧,好像眼神兒一碰,他這邊就被刺啦一下燒傷。且李勤勤畢業(yè)到縣毛巾廠上班時,馬乾坤已經(jīng)把自己玩進監(jiān)獄一次,因為聚眾斗毆。倆人所走路線截然不同,暗戀者貌似逐漸灰心喪氣;被戀者呢,恐怕對此還一無所知。
師生間展開那番對話時,老教師已退休,而馬乾坤也已在江湖上開天辟地,成了馬三兒。
馬三兒要師父頂住,卻為何事呢?
這座縣城的西南方向,不到一百公里處,有一抹山區(qū),挺著幾座高峰,夾雜著幽深的老林子??h里請專家進去考察過,說膽子大一點兒說不定能搞個國家級森林公園。時任縣領(lǐng)導班子頓時興起,謀劃大力發(fā)展旅游業(yè)。如此一來城區(qū)內(nèi)面貌就得跟上,必須勾抹涂畫。整座城區(qū),本已是半老徐娘,褲腰帶一般粗細的這條香樹街,就成了徐娘眼角的一道老皺紋,怎么打粉底恐怕也蓋不住,必須整容。后來,縣委書記心血來潮,微服私訪到街上,自西往東自東往西幾個來回,意興盎然而去。不幾日,香樹街整改方案出爐,說是要把這里打造成仿古一條街。不料,該土木計劃剛出草案,未經(jīng)審議,街上人先得了消息。幾個胡須頭發(fā)皆白的老者打頭,舉著起草的上訪文書,挨家挨戶尋人簽名。一幫子老頭老太,又整日里提了馬扎,抖顫著身子,去政府門前馬路上一字兒排開。說,老街坊對那條街生了感情,哪能隨便拆的?
起初,政府不拿這當個事兒,見得太多。無非說服教育,輔之威逼利誘,實在不行也不是沒有強拆的先例。沒想到,有好事者拍了照片,掛到網(wǎng)上,事情露出鬧大的苗頭。仿古一條街的計劃箭在弦上,停是停不下,惟有迅速出臺彌補辦法。專門的滅火小組成立,一夜之間,拿出新遷住房的規(guī)劃圖紙。工作人員指了一套套畫得方方正正的房子解釋,哪是廚房,哪是客廳。說的人一嘴唾沫,聽的人則不管不顧。紙上的東西可信嗎?老頭老太們不理這個,依然目無表情,盤腿坐在馬路中間。另一個方案隨即出臺,既然對房子不感興趣,對呱啦呱啦響的鈔票感興趣嗎?可以直接兌現(xiàn),以平方換銀子。這招很管用!老頭老太太互相嘀咕,意見出現(xiàn)分歧,陣營開始分裂。有人將小馬扎屁股后一提,躲到胡同旮旯里,就給兒子兒媳閨女女婿們掛電話:趕緊回家蓋房子呀,院子里只要能蓋下的地方,哪怕壘出個雞窩,也要蓋。上訪人逐漸散去,香樹街上開始熱鬧,有條件的都開始大興土木。事情反饋到政府,又一紙令下:現(xiàn)蓋的小房子,一律不在換款之列!意思很明白,你蓋了也是白蓋!
老百姓突然發(fā)覺,政府的口氣像極了男人褲襠里的東西,不知什么時候什么緣故,說硬就硬起來。
似乎老天爺偏愛香樹街,正僵持階段,一個戰(zhàn)略性機遇適時出現(xiàn),省里、市里要先后開兩會。這不能鬧著玩兒啦!縣幾大班子領(lǐng)導連夜召開會議,一支全新的、素質(zhì)過硬的滅火隊伍同時組建。
縣委書記的話跟咬黃瓜一樣脆,說,要是開幕式那天大門口堵的是香樹街老頭老太太,你們,所有人,都卷起鋪蓋滾蛋!
香樹街人能鬧到這一步,有高人操作。此高人不是李彥邦,卻是他嫡傳弟子馬三兒。政府的話,在香樹街上可以不算個屁,馬三兒的話,卻基本上如同圣旨。事情一開頭,馬三兒就積極參與。當然不是指望老皮匠那套小房子換更多面積,卻僅僅取決于他的興致。馬三兒有自己的原則,他是香樹街子弟,街上有大事兒,他不能缺席。不過,自始至終他都隱在幕后,李彥邦等人走在前臺。那份上訪檄文,就是李老師擬寫的。
換句話說,政府工作組駐扎香樹街,做工作的人里頭肯定會有李彥邦。
所以,馬三兒打電話要師父頂住。
李彥邦說跳出三界外的話,也算事實。按他脾性,哪有如此的激情鬧上訪?退休之后,老教師在街上找不到人對話,與外界打交道也越來越少,唯有養(yǎng)花養(yǎng)魚,去城郊侍弄小菜園子,詩性自然鈍了,在香樹街上,也算得是一片閑云,一只野鶴。之所以撰寫文書,參與上訪,是前段時期出了檔子事兒,老頭兒很郁悶。李彥邦大病一場,花去不少銀子,病好了捏著單據(jù)去報銷,卻很不順。財務上一個小丫頭片子,三番五次拉臉子給他看,一開始還攤著雙手解釋,哎呀呀,縣財政緊張,我也沒辦法。后來,干脆不理他。到香樹街老頭老太太鬧上訪時,那些單據(jù)已在他手上整整一年多了。
李彥邦肯定沒想到,在他跟馬三兒通話那會兒,另一個叫鐘一諾的弟子,正盤算著要來登門拜訪。
與馬三兒相比,這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得意門生。
鐘一諾跟馬乾坤是同班同學,家在縣城,卻不是香樹街子弟。年少時頗有文采,很受李彥邦青睞,常拿他的作文當范文讀。后來讀的是師范學院,畢業(yè)后就職于縣一中,不到兩年抽到市教育局幫助工作,俗稱上調(diào),關(guān)系仍在縣里。兩年后,再次殺回,已搖身一變成為縣政府公務員。于李彥邦來說,這些消息零零星星。自從鐘一諾初中畢業(yè),老教師只見過他一面,是在初中畢業(yè)十周年聚會時。鐘一諾其時正在市教育局上調(diào),儼然一副崢嶸氣象。見了李老師,雖說還談及當年寫詩時的情境,但僅限于潦草的口頭回憶。
老李很清楚,該弟子已經(jīng)離詩越來越遠。
鐘一諾登門拜訪,請老師去吃飯。
對李彥邦來說,這完全是個不速之客。聽到敲門聲,一打開門,是張很熟的臉,李彥邦一下子竟想不起名字。鐘一諾戴副金邊眼鏡,文質(zhì)彬彬自我介紹。李彥邦啊呀一聲,怎么找到這里的?鐘一諾靦腆一笑,這么多年,一直沒來看您,還望老師饒恕學生。李彥邦伸手拉弟子的胳膊,快進來。
一并拉進去的,還有滴溜嘟嚕幾個精制盒子,都是好酒好煙。
李彥邦不免眨巴幾下眼睛。
湊巧,李勤勤恰巧休班在家。老教師拉弟子進屋時,她正用一塊粉紅色毛巾擦著頭發(fā),從衛(wèi)生間施施然走出,頭發(fā)梢上濕漉漉的,額角以及眉毛上略見水珠,如此一來,很有天然去粉飾的出水芙蓉之意。鐘一諾稍一打量,迅速撤回目光,甚至瞇了一下眼。老教師互作介紹,鐘一諾哎呀一聲,師妹真是——真是什么?想不出個合適的詞兒,漂亮啦、美麗啦之類,太俗氣,好比第三個把女人比作鮮花的人。稍稍過火的詞兒呢,有很直白的巴結(jié)嫌疑,與當下情境不符。鐘一諾用了婉轉(zhuǎn)語言,我還以為,是哪個電影明星呢!李勤勤莞爾一笑,啊喲喲,大師兄,你能屈尊到我們貧民窟來,太陽從地底下直接蹦上來了吧?這話把鐘一諾逼得稍顯尷尬,感慨一日不見當刮目相看之余,不免稍稍動用官場應酬術(shù),說,完全接受師妹的尖銳批評,剛才,我已經(jīng)隆重地跟老師道過歉。李勤勤一歪頭,面對李彥邦,爹,你不知道呀,人家鐘一諾現(xiàn)在是大號領(lǐng)導,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李彥邦哦一聲。鐘一諾趕緊跟上,副的,副的。再說,不管啥時候,我也是李老師的學生呀!
三人見面這番話別有意味,雖未見硝煙升騰,卻已閃零星火花。
李彥邦早明白得意弟子因何而來,只是不動聲色。至于李勤勤,倒是個消息靈通的,對鐘師兄底細掌握頗多。那些話里倒真沒有諷刺挖苦,反而多少帶一點兒挑逗。漂亮女人一般都有此類特點,身處任何場面,都想成為核心,成為關(guān)鍵詞。其間,還有一層緣故,李勤勤就職毛巾廠后不久,就大失所望。那家廠子已經(jīng)岌岌可危,瀕臨倒閉,好幾個月都發(fā)不出全額工資。以她性格,哪愿意在這么一家企業(yè)窩一輩子?正盤算著尋找出路,而出路,極有可能就在鐘一諾這樣的貴人身上。
至于鐘一諾呢,此番來意太過明顯,太是時候。原因也簡單,他是那個緊急組建的滅火小組成員之一。
縣委書記發(fā)狠話后,組長的話也夠狠,大意是只要能滅火,不惜任何手段!底線就是,絕對保證會議期間不出問題!果然,為化解上訪,稀奇古怪的手段都用上,包括公安刑偵口上常用的線人、臥底、跟蹤之類。結(jié)果成果顯著,至少一條,弄明白牛鼻子在哪里:原來,政府是被一個小混混攪得頭昏腦漲?。?/p>
公安局一個副局長也被安排進工作組,因他分管信訪。
組長扭著脖子問他,把這個馬三兒抓起來,行不行?局長是根老油條,知道這是政府口的事兒,公安局少插手為妙?,F(xiàn)在網(wǎng)絡(luò)四通八達,微博上幾個字兒,就能把公安局搞得顏面掃地。該局長兩手一張,怎么抓?給個理由。就這個馬三兒,我們不止一次跟他打交道,標準一個老滑頭,進派出所、拘留所,跟回趟家一樣。何況,人家現(xiàn)在干正經(jīng)生意,倒騰建筑裝修材料。
討論的結(jié)果是,來硬的不合適,事情弄大了更難收場,只能劍走偏鋒,繼續(xù)做軟工作。像篩沙子一樣,所有信息篩來篩去,結(jié)果把鐘一諾給篩出來。
實際上,算是姓鐘的自己跳出來。這是道并不復雜的推理題。拿下馬三兒的辦法有哪些?得找個他怕的人。警察都不怕,能怕誰?總不能去找更牛的黑老大,以暴制暴,那這玩笑開大啦。于是李彥邦浮出水面。接下來的問題是,誰能攻下李彥邦?影響性元素有多種,比如親屬,教育系統(tǒng),師生,詩人,或者作家。大家一條一條分析這些條塊之初,鐘一諾一言不發(fā)。他很清楚,根據(jù)合并同類項,他應是做說客的最佳人選。即便直接找馬三兒,也有理由,老同學嘛。后來,他主動請戰(zhàn)。官場上的人講究機遇,機遇來了你得瞅準火候去抓,而不是放任它溜走。
于是,鐘一諾出現(xiàn)在李彥邦家小客廳。
關(guān)于香樹街的事兒,他半個字兒都不提,只說請李老師前往縣城最高檔的大富豪酒店,有好幾個當年弟子,正眼巴巴地期盼恩師光臨,一敘當年師生情誼。鐘一諾勾勒描繪出的師生圖,溫情無比,很有些吸引力。他扭頭沖向李勤勤,師妹也要去的,一定去!
李彥邦跟女兒對視一眼,沒答應,也沒反對。
場面略顯尷尬。
鐘一諾行走官場時間不短,什么陣勢沒見過?對出現(xiàn)這一幕早做過預測,提前設(shè)計好應對方案。不管如何,結(jié)局是必須把李老師弄到酒店。他并沒執(zhí)著地沿著這話題行走,而是略有變通。見桌子上擺著幾個藥瓶,一句話把話題岔開,老師最近身體怎樣?順手抓起藥瓶去端詳。幾句話后,老教師提到他手里的那些藥費單子。如此信息,鐘一諾豈能放過?他義憤填膺,怎么回事兒啊,這些鳥人,退休教師是為教育事業(yè)做過貢獻的,就如此對待?。坷蠋煟阏Σ辉缯f呢?
李勤勤哧的一笑,你早也沒來?。?/p>
鐘一諾不理睬師妹挖苦,抓著手機去陽臺上對組長匯報。
組長哧啦一笑,你跟他說,明天一大早就去報銷。
李彥邦不禁心生感慨,要么人都削尖腦殼去鉆官場?你一個平頭小百姓整整跑一年辦不了,人家前后不到一分鐘,擺平。有這個做鋪墊,李彥邦對晚上的酒局不好推辭。對李勤勤來說,卻是有所期盼。一者,對自己的容貌她絕對有信心,漂亮女人都喜歡往公眾場合扎;再者,機遇來了,她也得抓住。
李彥邦父女到那里一瞧,果然清一色當年弟子。一時之間,倒也其樂融融。
正寒暄著,門一開,又進來一位,卻是馬三兒。鐘一諾夸張地迎上去,跟馬三兒來了個大大的擁抱,又拍著他肚皮,扭頭說,你們瞧馬老板這肚子。馬三兒那時尚未看到李勤勤,小丫頭去了洗手間。他打個哈哈,我這肚子里沒別的,就一掛下水,不像你鐘一諾,一肚子文化。一轉(zhuǎn)眼,看到李彥邦,哎喲一聲,老師早來啦!我得跟您抱一個。
就在那時,李勤勤甩著兩只手上的水珠閃亮登場。馬三兒一抬頭,眼前一亮,頓時結(jié)巴,勤,勤,你也來啦?真是一物降一物!此人叱咤江湖若干年,一遇到李勤勤,頓時溫順無比。
酒局上的其他同學,早得了鐘一諾暗示,主題比較明確,不管是敘舊情,還是唱贊歌,最終目的,是拿下馬三兒。酒過三巡,效果立顯,反倒是馬三兒自己頂不住。他把鐘一諾悄悄拉到一邊兒,說,我打個包票,兩會期間香樹街人絕對不會去給你惹麻煩。但兩會以后,我可不敢說。
鐘一諾臉上露出半個成功人士的微笑。
2
兩個月后的一天,李勤勤打進電話來時,鐘一諾稍微一愣。好像事情一忙,都把小師妹給忘了。他確實很忙,忙會議啦,忙伺候領(lǐng)導啦,還忙著喝酒。再說,這一愣也有緣故的。市兩會開過不久,提出改造香樹街的那位縣委書記,居然要去別處任職。消息一定,香樹街上的喧鬧立馬就偃旗息鼓。一朝天子一朝臣,前領(lǐng)導的提議,十有八九會被后領(lǐng)導擱置,這都是規(guī)律。也就是說,極有可能,數(shù)年之內(nèi),香樹街還是那條老娘們的褲腰帶。
上訪事件一停,工作組一撤,鐘一諾跟李彥邦的關(guān)系又一下子拉遠,接近于無。
這次,李勤勤要請鐘主任客。鐘一諾詢問理由,李勤勤說得很合乎邏輯,鐘主任幫老教師討回醫(yī)藥費,難道不該答謝嗎?鐘一諾抓著手機,望著對面墻上一幅行草,是寧靜致遠四個大字,腦子里卻莫名其妙想到了出水芙蓉。他打個哈哈,這沒必要,老師的事兒就是學生的事兒。李勤勤說,那換個理由,小師妹想念大師兄啦。鐘一諾眨巴幾下眼睛,怦然心動,嘴上卻說,那也該我請,男人得主動。李勤勤說,誰請都一樣,關(guān)鍵看感情。鐘一諾沉吟片刻,說,喊上李老師,再叫上幾個同學。
這次聚會明顯突出師生感情一條主線。自始至終,或者說,酒局的前四分之三,都是師生懷舊,回憶往昔點滴,感慨時光飛逝,很溫馨,很感人。李彥邦多喝了幾小杯,不免有些酒高,趁著好興致,竟然聲情并茂朗誦了多年前寫的一首詩。弟子們聽罷,拍手叫好。李勤勤自始至終冷眼瞧著,很清醒地發(fā)覺,當晚的其他弟子依然是數(shù)日前原班人馬,只缺一個馬三兒。其中,要么是當中學老師的,要么自由職業(yè)者,都混得不怎么精彩。換句話說,是鐘一諾一呼,這些人就百應的。場上的關(guān)鍵詞,顯然不是老父親,而是穩(wěn)坐主陪位子上的官場驕子鐘一諾。頓時,老父親的舉止,在她眼里顯得稍有別扭。李勤勤一聲感嘆,心生些許惆悵。不料,鐘一諾明察秋毫,連這個也給抓住。問,師妹看上去興致不高,有心事兒?李勤勤馬上就換上笑容,你們喝得這般熱鬧,也沒人搭理我,早知道我就不來。鐘一諾說,關(guān)鍵小師妹你不喝酒啊。此指引性話語一出,馬上有人跟進,一定要跟師妹加深一下感情,結(jié)果重心頓時出現(xiàn)偏移。
不一會兒,受冷落的倒是李彥邦。而且,他越來越坐不住。從不斷喧嘩的場面中,老教師嗅出一絲異樣,開始如坐針氈,突然一下頓悟:姓鐘的小子根本不是請他這個老師的!
回到家,李彥幫警告李勤勤,少跟鐘一諾接觸。
李勤勤一撇嘴,為什么?李彥邦沉默半天,說,感覺不好。李勤勤說,你覺得你閨女在犯傻對不對?或者,你覺得我犯賤?李彥邦猛地抬頭,很奇怪女兒反應如此激烈。借著酒勁兒的李勤勤,的確也因了這次酒局,而心有情緒。她說,你以為我愿意這么做???爹你根本不明白,我心里有多么壓抑!我做夢都想跳出這條破街,沒想到轉(zhuǎn)了一大圈兒,還得回來?,F(xiàn)在我只想盡快跳出那家爛廠子,你閨女在那里面,都快憋死啦!你瞧瞧,整天過的這叫什么日子?李彥邦問,缺你吃啦,還是少你穿?李勤勤冷笑,香樹街上的人,也就吃穿這點兒追求。李彥邦說,不管怎么說我是個退休老教師。他想給閨女擺擺他的思想境界。不料,李勤勤一擺手,你那些話,都快腐爛啦。就今晚,在那樣的場合,你居然搖頭晃腦地朗誦詩歌,怎么想的啊爹?李彥幫嘴里嘶的一聲,像是害了牙疼。你爹讓你丟人啦?李勤勤不耐煩,這不是丟人不丟人的事兒。李彥邦拍桌子,好,你嫌棄你爹,你爹腦子跟不上時代。有本事你走!跟你媽一樣滾得遠遠的!
這話一出口,父女倆同時悶住。
這是個不新不舊的傷疤。多少年來,不管是當?shù)?,還是做閨女的,都繞著道兒走,努力避免話語里出現(xiàn)那女人。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夜晚,爺倆個都喝了點兒酒,一句趕一句,竟把這塊傷疤給揭開。
李勤勤眨巴一下眼睛,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可讓她低頭道歉,似乎又不能。她眼含淚水,進了自己的屋子。老教師坐在凳子上,呆愣半個晚上。問題是,閨女說得一點兒沒錯。這日子過得的確清湯寡水。實際上,你自己也稍稍后悔。就是嘛,還朗誦詩歌,那什么場合?鐘一諾什么眼神兒,你瞧不出來?這是個標準白眼兒狼,他的目的,路人皆知。當然,你起初是不知的??赡隳?,激情澎湃地朗誦詩歌,替那個覬覦自己女兒的狼心狗肺的混蛋烘托氣氛。真夠丟人的啊!老教師思索半晚,得出結(jié)論,不管怎么說,一定阻止閨女再繼續(xù)跟這個鐘一諾聯(lián)系,就像當年防備馬三兒一樣。
什么學生啊這都是。
真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李彥邦前一個晚上還想到馬三兒,后一個晚上,那小子卻悄無聲息登門拜訪了。
實際上,還不算是登門拜訪,是尋找狡兔三窟的一窟來了。
馬三兒進門不久,給李彥邦下了跪,師父你得救我。你讓我在你家躲兩個月,或者,就一個月。我避避風頭就走。
李彥邦一口回絕。那時,他還沒從反思當中徹底擺脫,還在想,怎么就教出鐘一諾這么個壞種,眼前卻突然又冒出來一個。何況,家里空間的確有限,還有個沒出嫁的老閨女呢,再住進一個大男人,算咋回事兒?
倆人正僵持,李勤勤打開房門,哎喲一聲,三哥,咋回事兒呀?現(xiàn)在就拜年,有點兒早吧?馬三兒稍稍一愣,面紅耳赤,似乎沒想到李勤勤也在家。接著,垂頭喪氣地說,我想來想去,沒地方可去。師父你明白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和勤勤,我沒一個可信賴的人,也沒有可容身的地方。我現(xiàn)在要到大街上去,不出一個小時,就會被人砍死!李勤勤看看父親,再看看馬三兒,說,我不管你們這些爛閑事兒。說完,扭頭進屋,刺刺啦啦收拾東西。不一會兒,提個大包出來。李彥邦扭頭問,你去哪里?李勤勤回答,去單位宿舍。
她一出門,馬三兒立馬笑嘻嘻的,師父你瞧,就咱爺倆在家,多好!你放心,徒弟燒得一手好菜,你等著享口福就行。他轉(zhuǎn)身鉆進廚房,刺刺啦啦開始做菜。李彥邦半天無語,后來,踱到廚房門口,歪著腦袋問,三兒呀,要是你那些仇人尋上門來,連我一塊砍了咋辦?馬三兒沒回頭,師父你放心,有徒弟在,誰敢?再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他們肯定以為我躲得遠遠的了。李彥邦呸了一聲,轉(zhuǎn)回身,一邊走一邊嘟囔,臭皮匠啊,我這輩子,叫你兒子拖累死啦。你倒好,躺在地下享清閑。
幾年前,香樹街上的知名皮匠駕鶴西去。臨走前一天,他把李邦彥叫到病床前,那架勢,分明就是劉備召見諸葛亮。老皮匠說,滿街上我最親的人,就是你李老弟。有些話,我很難出口,但還得說。李彥邦擺手,別說啦,知道你要說什么。老皮匠淚流滿面,我得說啊,要不走得不踏實。馬乾坤的下場,我一眼能看到底,要么蹲監(jiān)獄,要么被槍斃,要么被人亂刀砍死。他只要還活一天,哪怕在大牢里,麻煩您再替我照應他一程。死了呢,沒必要啦,那邊兒有我接著。李邦彥心里堵得慌,不忍心去看老皮匠的臉。只說,你亂說什么呢?我還盼著你病好了,咱倆繼續(xù)喝酒。
因此,李彥邦雖嘴上強硬,可馬三兒只要進了家門,怎好往外攆?何況,馬三兒的話他深信不疑。要不是走投無路,他絕對不會縮頭烏龜一般,躲進個老頭子家里。
這次,輪到李彥邦跟老皮匠的兒子對著腦袋喝酒。
馬三兒果真好手藝,整的幾個下酒菜,很合師父胃口。但李彥邦使勁找,也找不到跟老皮匠喝酒的感覺。他不敢讓馬三兒喝多,怕他鬧事兒。馬三兒的酒后鬧事,在街上不是什么秘密。有個比馬三兒低一級別的痞子,被喝多酒的馬三兒一時興起,切下半截小拇指頭來!人家還根本不想報案。哪怕街那頭警務室的王大頭聞訊而來,那小子都一口咬定,是自己切西瓜,不小心切下來的。出院之后,他跟馬三兒依然形影不離,親如兄弟,整條街上的人嘖嘖稱奇。
這爺倆對著頭坐到桌前,不管從場面上,還是各自內(nèi)心,都別有意味。開頭,老教師毫無底氣地準備再教育。好比燒陶窯的明知出來一枚殘次品,根本賣不出好價,也還得打磨擦拭一番,能賣多少是多少。他說,三兒,咱就打算一直這么混下去?馬三兒正姿勢夸張地對付一副豬腳。那是他自己提來的。反問道,師父你覺得我還能怎么過?這樣也挺好的,嗯,挺好。世界上,別人能享受到的,我一樣都不差。馬三兒有句口頭禪,動不動就世界上。李彥邦問,小子,你都享受什么啦?馬三兒拿張紙擦擦嘴巴,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你徒弟我哪樣沒吃過?李彥邦微笑,人這一輩子就當個吃貨啊?馬三兒說,吃也是文化嘛。師父你這張文化人的嘴,都吃過什么?不是瞧不起您,可您想想,是不是太委屈自己?我再說說世界上能玩兒的,你說什么我沒玩過?李彥邦說,玩過戰(zhàn)斗機、導彈嗎?馬三兒一鼓眼睛,師父你真是說到點子上了。你徒弟摸過的武器裝備你都沒見過,我就差到索馬里去當海盜。
李彥邦皺緊眉頭,覺得自己在跟一塊石頭談愛情。于是,喝酒,不說話。馬三兒一喝酒,就來勁兒,話吹得更大。師父你別小瞧你這徒弟,說不定你的弟子里面,將來就我一個最有出息。什么鐘一諾啊之流,馬三兒根本沒放到眼里。李彥幫一瞪眼,你別提他!馬三兒說,什么鳥人啊,虛偽!官場上沒一個人不虛偽,夾著屁股就害怕露出尾巴來。李彥邦一摔筷子,還說?
沒過幾分鐘,馬三兒面紅耳赤。
李彥邦更沒法說話,馬三兒不給他留說話的縫隙。
師父你知道我為什么對豬腳這么癡迷嗎?跟您說件事兒,那時候,我也就五六歲,在街上碰見馬公公的兒子,手里拿著只豬腳,哎喲,啃得那叫個有派頭。知道當時我什么感覺?滿大街上,什么聲音,什么氣味,全沒啦!只剩下那只豬腳。我都不知道怎么靠近小太監(jiān)的,也不知道怎么就伸過手去搶的。結(jié)果你也知道,他馬公公不就酒廠的車間主任嘛,牛什么呀?他逼著老皮匠帶著我去跟小太監(jiān)認錯。我當然不去!那小太監(jiān),我一腳踩他仨跟頭。從小跟他爹一樣,娘們似的,老子跟他認錯?可老皮匠不答應,他打我,用做腰帶的那種爛牛皮,往死里整。我這兩片屁股,整整腫一個月。李彥邦插話,沒有一個月。馬三兒說,至少有倆星期吧?害得我走路都像只鴨子,上課也沒法坐下,跟罰站一樣。從那以后,我對吃的東西格外著迷。我就發(fā)誓這輩子我要吃盡天下美味。
李彥邦說,人不能把目標定的這么低。
馬三兒根本不接李彥幫的話茬,我跟你說另一件事兒,關(guān)于老皮匠。李彥邦說,是你爹。馬三兒連連點頭,是,我喊老皮匠已經(jīng)習慣啦。實際上,我一聽到皮匠這倆字兒就想到我爹,都一樣,就是個稱呼嘛。你知道發(fā)生什么事兒?這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街上有個痞子,叫老六,他在我爹那里做腰帶從來不給錢。有一回,我爹給他做的腰帶,咦,突然松了!問題是他正被街上一伙人攆著滿世界跑,腰帶一松得用手提褲子呀,所以被人追上,噼里啪啦這一頓好打!他沒本事去找人家報仇,找我爹來了。師父,你知道那晚上發(fā)生什么事兒?
李彥邦稍稍發(fā)慌,搖搖頭,你爹從來沒說過。
馬三兒眼睛通紅通紅的,像是要哭的樣子。他讓我爹下跪!跪在他跟前,就用那根皮帶,抽我爹的臉。我爹說,老六你別抽我的臉,你抽我的臉,我明天沒法上街干活兒。當時我在旁邊想,我拿把刀剁了你個小狗日的!可我娘死死地拉住我。那個混蛋朝我走過來。我娘說,六兄弟,咱有話好好說,乾坤是個孩子他不懂事兒。你這根腰帶,我們賠,我們給你做兩根更結(jié)實的??刹还苡茫切笊话炎テ鹞业念^發(fā),劈臉就是兩巴掌!到現(xiàn)在,我都能記得臉上火辣辣的感覺。我娘拉著我,不讓我反抗。我爹呢,跪在地上,抱住老六的腿跟他求饒。那以后,我立下個誓言:終有一天,我要讓那個畜生,跪在我面前,跟我求饒。幾年前,我這個誓言兌現(xiàn)啦!我找到他的時候,他都快咽氣了,兩個腎都完蛋啦。我跟他說,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有個事兒這輩子我沒法完成。我背著他,師父,真是我背著他,走出家門的,我沒打他。屋里還有他老婆和他閨女。我從不對女人動手,這是原則。他要是有個兒子,我就完全復原當年那一幕。我想了再想,沒在他家動手。我把他背上我的車,拉到老皮匠的墳地那里。一路上,我時不時地拍拍他的臉。我說,喂,你別死在半路上,堅持一下,堅持到儀式完畢。我爹的墳在鄉(xiāng)下,跟我爺爺他們在一起。車開不上去,我把那人背到地里,放在我爹墳前,我說,你給我跪好!他就跪好。我說,現(xiàn)在你得向我爹求饒。他臉色烏黑烏黑的,嘴唇哆嗦著,哭啦,真的,嗚嗚地哭。我說,當年,你打我兩巴掌,我要連本加息還回來。我揪著他的頭發(fā),使勁打了他四巴掌!
李彥邦皺起眉頭,你沒覺得他已經(jīng)很可憐?
馬三兒冷笑,他欺負我們一家子的時候,怎么不覺得我們可憐?
李彥邦無語。
師父,有些東西,課堂上學不到的,得在社會上學。我不是對您老人家不敬,很多道理,你不可能教給我,因為你也不會。瞧瞧樓下這條街,表面上呼呼隆隆的,實際上有一整套私下里的規(guī)矩。首要的一條,勝者為王!街口那家賣水果的,為什么這么多年,僅此一家?那是人家自己打下來的地盤。為了搶攤位,他老婆把秤桿兒用秤砣砸斷,唰一下子,插進人家肚子里!
李邦彥恍然感覺,十年河東,十年河西?,F(xiàn)在,輪到學生給他上課啦。
問題是,他無法進行有力的反駁。因為這是事實,香樹街上每天發(fā)生的事實。但李彥邦怎會輕易被說服?三兒你說的這些,我也承認是存在的。可總還有更高層面的規(guī)矩吧?比如,法律。馬三兒哈哈一笑,在香樹街上,法律不如砍刀管用。不信,你去打聽一下,誰遇到問題會先去找警察?哪個不是先想到我?多少年來,我一直是香樹街上的治安調(diào)解員。
李彥邦揮揮手,跟你說個話真費勁兒,不如跟你爹。
馬三兒說,很對,老皮匠跟你一樣一樣的,老實嘛,吃虧是福嘛!不過,長江后浪推前浪,我跟勤勤,我們這一代,絕對不能再這個活法!
3
馬三兒把自己嚴嚴實實藏了兩周。
兩周內(nèi),他一步也沒出李彥邦家門口。后來有個電話打進來,告訴他江湖上的恩怨已被抹平,老大完全可以出山。似乎那位還問馬三兒身在何處,馬三兒嘿嘿一笑,老子一步也沒離開香樹街!這兩周,李勤勤回家過一次,見家里被馬三兒收拾得還算干凈,老爺子也被伺候得紅光滿面,于是放心離開。
日子看似風平浪靜,實際上略有變化。
李勤勤跟鐘一諾單獨約見了一次。
見面地點,先是在鐘一諾辦公室。李勤勤直截了當,說明來意,請鐘大主任幫忙,找份工作,工種不限,只要不是織毛巾就行。這種事兒鐘一諾無法立馬答復。畢竟他也就是個縣委辦公室副主任,沒生有三頭六臂。李勤勤雖說如花似玉,但找工作不是選美,她的學歷之類硬件還不夠堅硬。
事情就那么湊巧,李勤勤還坐在沙發(fā)上,桌上的電話響,約鐘一諾當晚飯局的。大富豪酒店的皮總私下求他擺平一件事,當晚設(shè)宴答謝。好像還開個玩笑,大約是,可以攜同小三兒一并赴宴。鐘一諾視線一轉(zhuǎn),笑瞇瞇地看李勤勤一眼,說,你知道你哥沒那方面的花里胡哨。然而,此類信息頗有穿透力,可透過電纜線,透過話筒,透過人的口形、眼神等很多零部件,曖昧地進行揮發(fā)、擴散。李勤勤鼻孔一縮,立馬嗅到,不由得抿嘴一樂。
見面是上午,李勤勤告辭出門,花了差不多半天多時間,收拾渾身上下,甚至,還去美發(fā)店將額前一縷頭發(fā)染成棕色。當晚,她款款出現(xiàn)在酒店門口。鐘一諾一下車,抬頭瞧見她,頓時天地一派澄明。他很夸張地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兒,師妹,哪邊是北啊?
李勤勤笑嘻嘻地挽起他胳膊,師兄,我索性給你一次花里胡哨的機會。
次日上午,李勤勤加盟大富豪,一步到位當了領(lǐng)班。
當然是前一晚定下的。大富豪皮總解決這個事兒不過就一句話。只是,鐘一諾略有躊躇。酒店里頭,烏七八糟的事兒不少,比染缸里的色彩還復雜。不管從哪個角度講,讓李勤勤涉足這領(lǐng)域,他不踏實。當晚分手時鐘一諾問,這事兒是不是得跟李老師匯報一下。李勤勤說了倆字兒,不用!鐘一諾仍問,老師罵我咋辦?
李勤勤拍他肩膀,你這孩子啥時候怕過老師?
鐘一諾內(nèi)心的溫情頓起,想起皮總悄悄跟他說的話,哥,二嫂放在我這兒,你盡管放心。我騰一個單間給她住,好不好?該老總?cè)绱丝犊⒎菦]道理。早就有風聲傳出,政府辦公室主任即將調(diào)往別處,呼聲最高的繼任者,正是這個鐘一諾。可以說,這是一只績優(yōu)股,絕對值得投資且可以長期持有。
鐘一諾家里當然有老婆的,名叫馬小卻,是縣醫(yī)院一名普通護士。不光工作普通,自身從里到外似乎都很普通。長相上屬于那種放到人群里找半天都找不出來的;學歷上甚至還比不上李勤勤。鐘一諾眼光不低,怎么找到她的?事出有因,雙方父母屬于老友,此前長期走動,倆孩子也算是老相識。馬小卻長得普通,但也屬于中等偏上。何況人家家庭出身優(yōu)越無比,其父當時是縣教育局副局長。她吃穿不愁,膚色又白,于是遮去三丑。時間一長,彼此是看熟的,在鐘一諾眼里女人居然頗耐端詳。倆人的結(jié)合波瀾不驚,順理成章。當然,鐘一諾參加工作后順風順水,一路綠燈,跟岳父的后臺操作也不無關(guān)系。
鐘一諾自稱沒有花里胡哨,確實是真的。確切地說,還沒度過婚姻保鮮期,跟馬小卻的關(guān)系依然溫燙。從岳父這角度講,他也不能或者不敢。岳父現(xiàn)在是縣教體局一把手,雖說年事已高,行將退二線,且鐘一諾極有可能在級別上迅速超越他,但虎老雄風在。更何況縣城本就巴掌一般大,上趟街能碰到一個加強連的同學親朋,小有成就的人一旦有這方面的風吹草動,差不多半個縣城人都知道。鐘一諾倒不是天生沒有越位嗜好,只是沒到火候。
恰逢此時,李勤勤橫空出現(xiàn)。
動,還是不動?
對鐘一諾來說,這是個大問題。
好在,問題的答案很快揭曉。只是這答案有些劍走偏鋒,遠離主旋律,不是朝解開亂麻的方向走,相反,似乎讓本還不十分亂的一團麻,嘩啦一下,盤根錯節(jié),直至撕扯不開。
鐘一諾把李勤勤動了。
就跟他和馬小卻的婚事一樣,一切順其自然。李勤勤在大富豪有了單間,非常自由。而市委的大部分接待任務就在大富豪。鐘一諾的身影一個月總有個三五次出現(xiàn)在那里,多是醉眼迷離。兩個月后的一個夜晚,李勤勤在走廊里碰到正在扭秧歌的鐘一諾,忍不住呵呵一番笑。鐘一諾居然還能手舞足蹈地講笑話,勤勤啊,你要是從我頭頂上切開個小口,拿打火機一點,就會冒火苗,我就是一根酒精做的蠟燭。不行啦,我要找個地方躺躺。
李勤勤稍作猶豫,攙著鐘一諾進了自己房間。
直到凌晨,鐘一諾醒來,咦,身邊躺個女人!恍惚之間還以為是馬小卻,半天反應過來,那不是自家臥室。再去端詳女人,一下子清醒了。就在那時李勤勤也醒了,沖著他迷離而笑,師兄,你還沒失身。鐘一諾眨巴著眼睛,開始手忙腳亂穿衣服,連說,那就好,那就好。李勤勤穿著睡衣坐起,鐘一諾立刻把頭扭向一邊兒。李勤勤哈的一聲,沒想到啊鐘一諾,你倒真有股子坐懷不亂的勁兒。鐘一諾抓抓后腦勺,沒那么高境界的。說著,已走到門口。李勤勤問,你看看現(xiàn)在幾點?鐘一諾掏出手機看時間,凌晨四點多一點兒。李勤勤說,反正回去嫂子要罰跪的。不如在這里睡算了。我不騷擾你。我這人,性取向很特殊,不喜歡男人的。鐘一諾站在那里,好久沒動,后來,慢慢走回去。
接下去的事實證明,李勤勤撒了謊。她的性取向毫無特殊之處。
事情過后,鐘一諾差不多是狼狽逃竄。
外面的天還是黑的,繁星點點。大街上已有零星行人,環(huán)衛(wèi)工人在嘩嘩地清掃街面。鐘一諾在路邊一棵樹下站住,沉默半天,弄不清接下來要往哪邊走。家在左邊,單位在右邊。他在路邊冬青叢邊坐下,抽掉兩棵煙,才站起身來向右走去。沒過半個小時,走到單位門口,稍作猶豫,繼續(xù)低頭向前走。從單位大門口西行三五百米,是一條穿城而過的小河。在白天,河水看上去污濁不堪,夜色里卻很像一條河的樣子,能聽到流水聲,只不過氣味難聞。
鐘一諾坐在河邊,又抽掉半包煙,天便亮了。站起身來的時候,他嘟囔一句,鐘一諾啊鐘一諾,你就跟這條河一模一樣啦。
接下來的那段時間,李勤勤也沒睡。她也在抽煙,直到屋子里煙霧繚繞??煲炝恋臅r候,她腦子里突然冒出個念頭,把自己都嚇一跳:這么好一個男人呀,你為什么不抓住他?
這天上午,一男一女都忙。男的心里忙,坐在辦公室里老是走神??斓街形绲臅r候他猶豫再三,還是給李勤勤發(fā)一條短信,三個字,對不起;而那時候,李勤勤是真正忙。她正站在縣醫(yī)院大門口。她面帶微笑回道,這話應該我說。你是個好男人,我不該拉你下水。等了半天,另一邊再無反應。于是,她點點頭,自言自語,很好,嗯,很好。然后,扭頭進了住院部。她一層一層地走來逛去,貌似探望病人的家屬,實際上,要考察其中一位護士。
終于,她看到了她。一身白衣,體態(tài)稍顯臃腫,慢悠悠從走廊另一端走過來。李勤勤看過照片,一樓大廳墻上的宣傳欄里就有。于是確定,這就是傳說中的馬小卻。女人跟傳說中沒什么太大差異,普通得幾乎讓人沮喪。不仔細端詳那張臉,會以為這是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中老年婦女。李勤勤迎著她走過去。樓道里響起高跟鞋自信而又決絕的聲響。馬小卻穿一雙平底布鞋,踩不出這樣的步點。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幾乎擦肩而過。李勤勤微笑。她發(fā)現(xiàn),那女人比自己矮了一小截。
李勤勤的心情好極了。
她當即決定回香樹街去,給老頭做一頓像樣的午餐。飯桌上,她告知父親,你閨女已經(jīng)辭職,在一家化工公司辦公室打雜。李彥邦抬起頭,端詳她半天,什么時間的事兒?李勤勤低頭吃菜,咕咕噥噥說,有一段時間啦,怕你擔心沒告訴你。李彥邦又問都干些什么?李勤勤說,辦公室嘛,整整文案寫寫宣傳稿,對了,還辦一張內(nèi)部小報紙,自己印,發(fā)給職工看。李彥邦笑,你能干了那個?從小寫作文就一塌糊涂。李勤勤作調(diào)皮狀,當?shù)膮柡?,做閨女的能差到哪里?
鐘一諾好長時間都不聯(lián)系李勤勤。
李勤勤一點都不著急。她有一大把對付男人的經(jīng)驗。能把自己修煉成一個剩女,主要原因在于她太挑。像這樣的女人身邊哪能少了追求者?自從職業(yè)學院畢業(yè),就一直沒消停過,正兒八經(jīng)談過戀愛的男人都能組成一個方隊。對于鐘一諾的心思把握,她好像越來越自信。不過,的確是稍感意外。此前,她還以為身處官場的人不管在哪方面都善于逢場作戲的。那樣的話,倒也不壞,各取所需嘛!李勤勤當然沒打算守身如玉,實際上也早就失卻了城池。跟鐘一諾春宵一度,也算不得什么大損失,照市場規(guī)律來精打細算,也還劃算。沒想到,從頭到尾回味那晚的細枝末節(jié),居然稍稍有意外之喜。原來,表面上像滑溜溜的魚一樣的鐘一諾,在勾搭女人方面,居然還是很嫩的。對這樣的男人,得深入其內(nèi)心,事事替他盤衡,方能增加取勝砝碼。此前從未或鮮有偷腥的鐘一諾,十有八九會被這次艷遇稍稍嚇到,需要一段時間調(diào)理,得給他充足時間,讓他意識到這件事兒本身或跟你的交往過程,是輕松、安全又美好的,而不是一頭就鉆進雷區(qū)。
一切如李勤勤所料。
一個月后的一天,鐘一諾發(fā)來條短信,通報自己行蹤。他在省城參加一個學習班,為期半個月。地點在一環(huán)境優(yōu)雅的山莊里。居住條件相當不壞,一人一單間兒。
李勤勤去跟皮總請假,說要去海南旅游。
皮總皺著眉頭說,得坐飛機吧?咱們可沒有報銷機票的先例。李勤勤說,不需要報銷。皮老板能準假,屬下就很感激。皮總眉開眼笑,海南有什么好?咱們省城有個什么山莊,就在半山腰,四周到處是果樹,往外一走,山上的野兔啊山雞啊隨處可見,我覺得比海南強多啦。要不,我直接把你打個包快遞過去?李勤勤眼珠子一轉(zhuǎn),不行,我怕你填錯地址,把我發(fā)到非洲去。皮總說,你這擔心很多余,哪怕真發(fā)錯了,我立馬把自己打個包,快遞過去救你。李勤勤說,別忽悠我啦,你這么胖,肯定超重的,到時候你想去也去不成。皮總說,有個姓鐘的比我瘦一些,實在不行發(fā)過他去呀。李勤勤說,他那么瘦,去了也白費,肯定打不過人家黑人。皮總繳械投降,好好好,那你去你的海南吧。
一個小時后,李勤勤上了前往省城的動車。
4
馬三兒打電話,催命鬼一般,師父你下樓,趕緊的趕緊的!
李彥邦說,我正在做飯啊。馬三兒說,別做啦,請你吃大餐。李彥邦說,我不去,我又不是個吃貨。馬三兒說,別呀師父,徒弟好不容易請你一回。你要再推辭,我這就上樓把你背下來。李彥邦趕緊妥協(xié),別,你別上來!我也不讓你背,我怕你把我背到老皮匠墳地里去。
站在香樹街邊上的馬三兒,看上去興致不錯。剛理過發(fā),一顆光頭熠熠閃亮。脖子上,是根粗壯的金項鏈,兩只手上,各戴一枚金燦燦大戒指。腰已經(jīng)有些弓的李彥邦站到他跟前,活脫脫另一個老皮匠。
李彥邦說,三兒,瞧這行頭,最近又發(fā)財了?馬三兒湊近師父耳朵,我從來不跟您說謊。這項鏈,戒指,都假的,嚇唬街上那幫小狗崽子的。倆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街外走。李彥邦問,請你親爹吃過大餐嗎?馬三兒說,這還真沒有,老皮匠沒口福啊。師父你這一說,我心里有點不得勁兒。其實,老皮匠挺好一個人,他這輩子受苦受罪可真不少。不過我請你跟請他一樣,是不是?這世界上的人吶,孝順的時候要趁早,稍一拖拉人沒啦。李彥邦說,你這孩子,偶爾也會說幾句人話。馬三兒說,人嘛,哪個不是從他娘的肚子里出來的?得感恩是不是?別看你徒弟打打殺殺這么多年,有一樣,我這人愛憎分明,行俠仗義。
李彥邦連連擺手,你還殺富濟貧呢。
走出街口,馬三兒一伸手,擺下輛出租車。李彥邦說,就咱爺倆,隨便找個地兒吃點就行,有必要乘車去?馬三兒說,那不成!吃大餐嘛,海參鮑魚的,得有那氣派才行,要不是今晚我要喝酒,我開輛寶馬,拉你去兜兜風。
還真是到了一家海參館。
走進一個小小的房間,稍坐片刻,馬三兒手機響,他接起來,告知對方房間號。李彥邦嘿嘿一笑,小子,你不是專門請你師父的。馬三兒擺擺手,今晚您是絕對主角,哪怕縣委書記來,也得當陪襯。幾分鐘后,縣委書記沒來,來的,卻是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鐘一諾。
李彥邦一愣。
鐘一諾也一愣。
馬三兒熱情招呼,坐下呀,不需要互相介紹吧?
李彥邦臉色唰地一下子冷下來。當然他還不知曉鐘一諾跟李勤勤的發(fā)展近況,假如知道,他會舉起凳子沒頭沒腦砸過去。鐘一諾呢,本以為馬三兒有事兒求他。官場上的人,都有這種比較良好的自我感覺。卻沒想到,李老師居然也在!頓時,五臟六腑糾結(jié)不已。什么意思?老頭子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看來,這是鴻門宴吶!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趁上廁所的機會逃跑。他正想著,馬三兒客氣地把鐘一諾讓到里邊兒,他一屁股坐在靠門口的位置,貌似把鐘一諾逃跑路線都給密不透風地堵死。
開始一道道上菜,果然有海參,有鮑魚。
馬三兒致開場詞,今天我設(shè)個主場,請師父出來吃頓大餐,盡盡孝心。我這輩子前半生活得渾渾噩噩,讓老師很不安生。后半生呢,我想我得換個活法。師父那天你問得對,你說三兒啊,你就想一直這么下去?是啊,仔細想想,老了以后我咋辦哪?今天都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不知道現(xiàn)在收手還能不能行?這番話,居然讓李彥邦眼睛一熱,三兒,這么多年,你是頭一次開悟。
鐘一諾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馬三兒繼續(xù)說,來的路上我跟師父說,人這輩子得知恩圖報。老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是規(guī)矩,也是道。你要是破壞這些規(guī)矩,豬狗都不如!馬三兒說著話,卻斜著眼看鐘一諾,后者頓時感覺,有一絲涼氣從后背倏然躥起!馬三兒又說,還有層意思,幾個月前,承蒙鐘大主任看得起,請馬三兒去撮了一頓大餐。這次,算我回請。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吃人家的嘴短,吐是吐不出來,只好另請一場,算是還吃債。鐘一諾連忙擺手,哎呀,乾坤你千萬別提那事兒啦,說起來我都慚愧!可有什么辦法?現(xiàn)如今的領(lǐng)導,哪個是靠譜的?
這樣三個人坐在酒桌邊兒,真叫個精彩。
說各懷鬼胎有點兒過,但心態(tài)各異那是確定無疑。李彥邦跟鐘一諾一樣一知半解,心里卻沒壓力,他看不慣的是鐘一諾。他以為,馬三兒要借場酒諷刺挖苦一下鐘一諾,香樹街上訪事件有頭無尾,對馬三兒來說絕對是個損失,否則,他會借機承攬部分工程發(fā)筆大財。因此,李彥邦漸漸放松心態(tài),還稍稍覺得過癮。鐘一諾呢,真正的水深火熱,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架在火爐上方。他很清楚,自己犯的事兒有多惡劣。表面看上去,最輕松的反倒是馬三兒,他像個穩(wěn)坐中軍帳的元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完全掌控場上局面。
李彥邦不禁暗暗嘆服,看來,走黑道也能培養(yǎng)人才的。鐘一諾卻想,跟黑道人打交道,真是如履薄冰啊,人家的殺機藏在嬉笑怒罵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來。
實際上,馬三兒并沒有很明顯地露出殺機。最致命的那一條,即鐘一諾跟李勤勤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一直沒擺上桌面。甚至自始至終就沒一個人提到李勤勤。鐘一諾暗存僥幸,或許,他們還不了解?此念頭剛剛升起,接著就被馬三兒打壓下去。
馬三兒突然哈哈大笑,前幾天碰到個事兒,有意思。想不想聽啊師父?
李彥邦說,你說。馬三兒說,我舉這例子,是證明在您家里我說的話,一點都不假。不光香樹街上的人找我做調(diào)解員,縣城里好多人,都找我。縣委里頭有位科長,人長得不咋樣,玩女人的本事不小。你猜他有多少情人?七個!一星期哪天都不閑著,神仙受得了啊?這七個情人簡直就是一部大戲,可把個老兒子折騰壞啦。所以,他想精簡機構(gòu),讓那么一兩個情人下崗。但他把事情弄得太直白,太惡劣。有個情人也不是吃素的,找我來,馬大哥,你妹子不能吃這么大虧,白叫個官場猴子玩兒了幾年。
李彥邦早就皺緊眉頭,別說啦三兒,都什么鳥???還官員呢,人民公仆,屁!馬三兒哈哈大笑,師父您真行!現(xiàn)如今,像鐘一諾這么正義凜然的官員打著燈籠找都找不到啦。鐘一諾傻笑。海參鮑魚的,在他嘴里反芻著,就跟嚼木頭渣子差不多。
馬三兒說,這個女人要我來主持正義,因為官員解決不了,警察、法官,都辦不了。守著真人不說假話,我是收費的,明碼標價,體外傷多少錢;傷到五臟六腑多少錢;一只眼睛、一條腿、一根胳膊多少錢,市場價,不打折!師父,您如果需要幫忙,我也絕對不打折,咱直接免費!李彥邦哼一聲,我就整不明白,你干這個到底圖什么?有錢賺,還是心里舒坦?你傷害別人的肉體,撫慰自己的靈魂?
鐘一諾連連點頭,老師說得對呀。
馬三兒說,師父,你徒弟就是個初中文化,到靈魂這個級別,我跳起來都夠不著。李彥邦說,靈魂跟學歷沒關(guān)系,一個人哪怕是高級教授,專家學者靈魂臟了,也跟畜生無異。馬三兒連連擺手,咱不談靈魂成不成?繼續(xù)聽我說。我給他們調(diào)解得很順利,雙方很滿意。要不,師父你看段錄像?說著,馬三兒抓起手機,開始找,起了身子,要遞給老師看的,李彥邦正要伸手,馬三兒卻把手抽回去,不行!我突然想起來,您老不能看,你要看的應該是遭受打擊的靈魂。一諾同學,要不你看看?鐘一諾沒說什么,接過手機去。馬三兒指點他打開某個鍵。
小小的房間里,傳出一聲聲瘆人的叫喊!
鐘一諾不禁渾身哆嗦。馬三兒說得沒錯,畫面上的確是個熟人。這天上午,他還出席一次會議,正襟危坐在主席臺上。畫面上的他,卻是跪在地上,被人拳打腳踢。鐘一諾把手機還給馬三兒,倆人對視一眼。馬三兒的表情簡直慈眉善目。脖子上那金光閃閃的一圈兒,襯托得他像一個得道高僧。
酒局總算結(jié)束。
鐘一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馬三兒先攙著師父進出租車,砰的一聲,關(guān)上車門,慢慢轉(zhuǎn)回身,笑呵呵地看著鐘一諾,并不說話。數(shù)秒過后,馬三兒伸出寬闊的手掌,在鐘一諾肩頭上拍一下,一扭頭,拉開出租車前門鉆進去。直到出租車走出很遠,鐘一諾才抬起頭看天空,下意識地縮縮脖子,然后,沿著路邊往前走。走著走著,覺得冷,身子不由自主開始哆嗦。明明是夏季啊,還穿著短袖襯衣的。他站在路燈下面,低下頭去看自己褲管,也在抖。他的身體轉(zhuǎn)動一百八十度,扭過頭去,看自己被壓縮得幾乎在腳下的影子居然也在動!他掏出手機,想找個人說點什么,可想不起該找誰。
最后,還是打給了馬小卻。老婆,你在干什么?馬小卻的聲音懶懶的,值夜班啊,還能干什么?咦,一諾啊,你的聲音不對,怎么啦?鐘一諾說,剛跟一個老同學吃完飯,在大街上走。馬小卻說,感冒了吧?要不你過來,我給你找點藥。鐘一諾說,不用,一會兒就到家。打完電話,鐘一諾仍然站在原地,又懷疑起來,我干嗎打這個電話?馬小卻知道我跟同學吃飯,下午問過的。還有這幾句對話,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第二個電話,打給了李勤勤。
二十分鐘后,李勤勤站到那路燈下面,鐘一諾沒動地方,但身體已經(jīng)不哆嗦了。李勤勤歪著頭,打量鐘一諾的臉,怎么啦哥?誰欺負你啦?鐘一諾說,我想和你談談。李勤勤說,我上班啊。你那口氣就像世界末日來臨,人家趕緊就跑過來。想談什么?李勤勤伸手挽起鐘一諾的胳膊,后者移動一下身子,把她的手抽出來。李勤勤稍稍一愣,隨即笑了,大晚上的你怕什么呀?要不咱們上車。
出租車把二人送到城郊接合部的鐵路線旁邊。
對面一片漆黑,是一片玉米地。
鐘一諾總算又能開口說話,勤勤,我們不能再這樣了。
夜色遮擋了他和李勤勤臉上的表情。這樣很好。黑夜能幫助人排除一些干擾因素。李勤勤問,為什么?鐘一諾點上支煙。李勤勤借著火光,看一下那張模模糊糊的臉,想搜索一些什么,卻什么都沒捕捉到。鐘一諾說,我今晚上見到老師了。李勤勤哦一聲,他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呀!鐘一諾說,正因為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才內(nèi)疚。李勤勤試圖抓住鐘一諾的手,他輕巧地躲開。李勤勤說,終有一天他會知道的,不過,這不會影響我們對不對?鐘一諾說,問題是,我會影響你。李勤勤說,你擔心這個?我又沒要你離婚。你想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鐘一諾沉默半天說,這對你來說不公平。李勤勤看著遠處的燈火,這個世界上,哪有什么公平的事兒呀?比方說,我生在香樹街上公平嗎?其實,我要求不多,不是你全部,你把給馬小卻的那部分,稍微勻給我一點兒就行。不過,有個問題我倒是一直想問,你愛我嗎?哪怕就那么一點點。鐘一諾內(nèi)心承認,不止是一點點。自從那次省城回來后,一切都不一樣了。馬小卻在他的心里,幾乎完全被李勤勤取代。但這個夜晚,他無法回答。站在路燈下面,他費了好大氣力,才下決心跟李勤勤提出分手。
李勤勤說,你不回答,我理解你心里是有我的。鐘一諾頓時又意識到,這樣談下去,轉(zhuǎn)一個大圈兒極有可能還是回到原點。他說,是我不想這樣了。以后,你有任何困難我都會幫你,但我們必須回到過去。
李勤勤呆愣半天,突然一笑,行!你怎么說都行。
鐘一諾說,這么說,你同意分手?李勤勤說,分手有很多方式。今生今世永不見面?可能性太小。除了偶然遇到,不再互相聯(lián)系,或者遇到了也形同路人,這個有可能??赡銊偛耪f過,只要我有困難就去找你,又變成不可能,我的困難太多了。再一個是回到過去,你還是我?guī)熜?,我還是你師妹,這是騙傻子的嗎?又根本不可能。還有,就是以后咱倆再也不上床,這我能做到呀,我又不是花癡。你別忘了,你老師原來是個詩人,我常年耳濡目染,也學到很多所謂形而上的東西。從哲學層面講,兩個人一旦這樣,就是事實存在。即便人死了也存在的。而兩個人只要是互相愛著,婚姻有那么重要嗎?婚姻不過就是個形式。那個常年睡在你身邊的女人,就一定會是你愛的人嗎?
鐘一諾承認,他說不過這個小師妹。
回到家里,他半夜沒睡,反復回想這個夜晚發(fā)生的一切,尤其回味跟李勤勤的對話,覺得很不真實。在那個過程中,尤其你鐘一諾,真是虛偽到家,你在有意無意扮演某個電視劇里的角色,你跟李勤勤上演了數(shù)不清的爛片中千篇一律的橋段。后來他問自己,你為什么不跟李勤勤說說馬三兒?是不是在潛意識里,那才是一個真正的兇險所在?
5
盡管鐘一諾沒提到馬三兒,但聰明的李勤勤很快找到問題所在。很簡單,一個電話足夠。對此事件一無所知甚至沒一點兒預感的李彥邦,輕描淡寫把鐘一諾見她之前吃海參鮑魚時的情景敘述一遍,最后不忘一句提醒,還是那話,別去招惹那個鐘一諾,我看不慣他。李勤勤嘟囔,你看不慣的人多啦,你閨女還一個都不理睬?李彥邦說,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第二天,李勤勤就給馬三兒電話,三哥,我想喝咖啡。
馬三兒啊喲一聲,到了高檔酒店當領(lǐng)班,檔次提升啦,離開咖啡不成了啊。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跟李勤勤對話時,居然輕松了許多。李勤勤冷笑,你倒是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馬三兒說,我的隊伍潛伏在這座城市每個角落。李勤勤說,要在戰(zhàn)爭年代,你肯定是個好漢奸。
咖啡剛擺到桌上,李勤勤單刀直入,你不要給你妹妹惹麻煩好不好?馬三兒眨巴一下眼睛,我不懂。李勤勤說,話說白了,就不好玩兒。馬三兒點頭,不過,你覺得哥這么做,是為什么?我閑得沒事兒不如在香樹街上找棵樹蹭嘴皮子玩兒。哥這不是擔心你嗎?李勤勤說,你擔心我什么?我一個成年人不知道分寸?馬三兒有點兒面紅耳赤,你知道什么叫分寸?姓鐘的是什么玩意兒你不知道?他家里沒老婆?李勤勤冷笑,終于把話說透啦!我告訴你,我就看上鐘一諾了。有老婆怎么啦?現(xiàn)在的人,結(jié)婚、離婚算個屁事兒?馬三兒說,你這觀點不對,不合規(guī)矩。李勤勤瞪著眼睛,看馬三兒半天,撲哧一笑,三哥,你干的哪件事兒是合規(guī)矩的?馬三兒說,錯!每件事都合規(guī)矩,雖然有的不合法。
李勤勤抱起胳膊,我就奇了個怪,你干嗎這么在意我跟鐘一諾交往?馬三兒嘴唇蠕動半天沒了話。李勤勤再問,還有,我也很納悶,是你老人家親自跟蹤我,還是派你手下小馬仔?你到底想干什么呀?馬三兒一著急,就把話說出來,難道你就一點兒也沒發(fā)現(xiàn)?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就喜歡你!
這次,輪到李勤勤張大嘴巴!
倆人沉默半天,李勤勤輕輕搖頭,站起身來就走。馬三兒坐在那里半天沒動。最后,他倒是給自己鼓勁兒,小子有種,總算說出來啦。半個小時后,李勤勤給馬三兒發(fā)了條短信,這個是不可能的!還是那話,別給你妹妹惹麻煩。馬三兒回道,你哥有時候管不住自己。李勤勤迅速回復,你妹妹也管不住自己,到時候你別怪我不客氣。馬三兒看著手機屏幕半天,眼淚都快落下來。他站在香樹街邊一棵梧桐樹下,瞇著眼睛去看一街的人。好半天,街上很多人都看到,馬三兒將一部碩大的手機啪地一下摔在街面上!
頓時,四分五裂!
一個小小的卡片飛起來,彈了幾下,準確地落進下水道。
鐘一諾是真的感覺不好玩了。他好久不跟李勤勤聯(lián)系,即便去大富豪也是躲著走。李勤勤知道原因。深思熟慮后,覺得這樣也好,彼此先靜一下。這個時候的男人像驚弓之鳥,不能逼,逼得太緊,容易把人趕到老婆身邊兒,去躲風避雨。相反,馬三兒有些急。他換了部新手機,連同號碼也換掉,開通之后,先告知李勤勤,說,你哥的手機那天喝完咖啡后就鬧罷工。李勤勤清湯寡水地笑,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反正,你換部手機也不用自己花錢。
一個月過去,彼此相安無事。
此期間,鐘一諾的喜事兒正步步臨近。辦公室主任的任命下達,那個位子需要人頂一頂,很自然的,鐘一諾靠前一步,臨時做方丈。明白人早就開始張羅著要給他祝賀呀,鐘一諾保持著老江湖特殊時期的低調(diào),能推掉的酒場,基本都不參加,有的即便參加也不敢放肆地喝,怕酒后鬧出什么把柄。對李勤勤就更不敢去招惹。特殊時期嘛,稍有不慎,滿盤皆輸。鐘一諾很清楚,現(xiàn)在很多人等著看他洋相。至于李勤勤,起先還耐住性子,尋求機遇,但一個月過去,鐘一諾仍然不冷不熱,發(fā)條短信也看得出極其冷淡,倒是不免暗暗心慌。唯有大富豪皮總心知肚明,旁敲側(cè)擊提醒她,時下局勢非比尋常,最好,鐘大主任的身影少在大富豪出現(xiàn)。二嫂升任大嫂,跟鐘一諾由副主任升到主任有得一比,都不能太急,都需要穩(wěn)住。
事情還是出在馬三兒那里。
他跟李勤勤把話挑明,貌似是萬里長征路邁出關(guān)鍵一步。輕松過后,馬上緊張就跟來,李勤勤決然的態(tài)度讓他覺得很絕望。
有天晚上,他再次請師父吃飯,這回不是海參鮑魚,是香樹街上胖嫂開的火鍋魚小店。正值夏末秋初,天氣雖微涼,吃火鍋還稍顯早。師徒二人坐在一個小房間內(nèi),不一會兒馬三兒渾身是汗,干脆赤了上身,并極力邀請師父也脫。李彥邦嘁了一聲,師父能跟你一樣?馬三兒嘿嘿一樂,不脫就不脫,文化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李彥邦說,這叫文雅。跟你說你也不懂。
半瓶酒下肚,馬三兒憋不住,把師妹的話徹底忘掉。
他說,師父,有句話,多少年啦,我都不敢問您。您覺得徒弟這個人怎么樣?李彥邦眼睛一眨,頓時醒悟馬三兒目的何在。他說,你這個孩子雖說沒文化,但比有些人強。你仗義。馬三兒聽得受用,又問,也就是說,師父您對我沒壞印象?李彥邦說,說一點兒也沒有那是假的。你小子走的這條路,完全不是你師父希望的。反正我說多少遍,你都當我放屁。馬三兒抓抓頭皮,居然伸手抓起老頭衫穿上。李彥邦微微一笑。馬三兒說,但是,我回不去啦,一個人只要走上這條道,意味著會欠很多債,絕大多數(shù)還是血債。這世界上,欠債就得還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彥邦說,狗屁!正兒八經(jīng)做生意,誰會管你?馬三兒嘆息一聲,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不過,假如我現(xiàn)在老老實實做生意,你會拿我當個親兒子那樣?李彥邦伏伏身子,小子,老皮匠走的時候,都囑咐我照看你,你就是現(xiàn)在這樣,我也拿你當兒子。馬三兒喝掉一口酒,扭頭看著窗外,眼里居然有了淚花。
李彥邦說,三兒,我見過你兩次流淚。上一次是你說到那老六欺負你家的時候。說明你這人心里還是有另一面的。其實你很明白,整天提心吊膽打打殺殺,那叫過日子???馬三兒一伸手,又把襯衫脫下來。師父,人在這世界上做過什么,都在你身上記著。比如,我進看守所,進監(jiān)獄,這些都在我身上,紋身一樣去不掉!我知道,勤勤就因為這個而看不起我。
李彥邦心里咯噔一下,心說,還是來了。嘴上卻說,你有沒有想到,女人會覺得和你在一起沒有安全感。馬三兒一瞪眼,怎么會?還有比我更有力量保護女人的男人嗎?李彥邦笑了,你自己都怕被人砍死在大街上,你說有老婆孩子會怎樣?
馬三兒稍稍沉默,順口說,難怪勤勤喜歡鐘一諾那樣的。說罷,自覺失言,趕緊抬頭看一眼李彥邦。當師父的哪能錯過這樣別具內(nèi)容的神色,你什么意思?馬三兒說,我就隨口一說,您別當真。李彥邦緊追不舍,三兒,你別瞞著師父,你肯定知道什么。馬三兒舉起酒杯,師父,喝酒。李彥邦說,你把話說明白。馬三兒慢慢放下酒杯,扭頭看別處,李勤勤去大富豪酒店,是鐘一諾給安排的。
李彥邦的腦袋里嗡的一響。
原來,馬三兒那次請鐘一諾吃海參鮑魚,是另有緣故的。給鐘一諾看什么官員錄像,分明是含沙射影,敲山震虎。既如此,馬三兒肯定了解勤勤跟鐘一諾已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難怪李勤勤這么久都不提鐘一諾只言片語,而且,她居然把自己在大富豪上班的事兒,都隱瞞得滴水不漏。大富豪?那是什么地方?。炕ㄌ炀频氐牡胤?,滋生腐敗的地方!
李彥邦臉色鐵黑,嘴唇哆嗦,好半天不發(fā)一語。馬三兒小心翼翼察言觀色,見事情鬧到這樣,索性把話說到底。師父,您也許不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勤勤。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但至少我可以當她哥吧?鐘一諾什么玩意兒?他現(xiàn)在馬上要當縣委辦公室主任,他會離婚娶勤勤嗎?我不能眼看著勤勤往火坑里跳。馬三兒突然閉嘴,老教師手哆嗦著,身體搖晃一下站起來,一句話不說就走。馬三兒說,師父你別急,事兒也沒那么嚴重。他說著,李彥邦已經(jīng)走到街上去了。
踏到街面上,李彥邦抬起頭,看看半天空,覺得腳底下有點軟。他沿著香樹街向前走,突然很絕望。許多年前,女人走的那個夜晚,他就是這樣來來回回走在街上的。難道,又要重演一回?
起初,他想立刻給李勤勤打電話,叫她回來,叫她離開那種骯臟的地方??砷|女的性格他很了解,跟當年的女人一模一樣,一旦下了決心,根本拖不回來。后來,他終于掏出手機,卻打給鐘一諾,咱倆見個面兒吧。
鐘一諾沒反應過來,好半天才問,現(xiàn)在嗎?
李彥邦說,馬上!
那時的鐘一諾正跟李勤勤在城郊一家賓館里。他終于還是被李勤勤的短信引去了。李勤勤說得很婉轉(zhuǎn),你不覺得我也應該給你祝賀一下嗎?鐘一諾猶豫半天才回道,咱們之間不需要這個。李勤勤沒跟他多啰嗦,跟許多天前鐘一諾發(fā)給她的信息雷同,說她已經(jīng)入住一家比較隱蔽的賓館,開好了房間,不管鐘一諾去不去,她都在那里住一夜。李勤勤自知這一招很老辣,不是非常時期嗎,那我替你著想,不在城區(qū)見面,不跟你一起出現(xiàn),這樣做可以吧?對鐘一諾來說,這條短信真是個大考驗,明知道不該去,但如此誘惑卻難以拒絕。他到底還是出現(xiàn)在那房間里。
李彥邦的電話打進去時,兩人正躺在床上。
鐘一諾呼地一下子坐起來,李勤勤迷惑不解。鐘一諾聲音哆嗦,是老師。李勤勤也坐起來。鐘一諾穿衣服的時候,李勤勤問,你真要去?鐘一諾說,必須去。李勤勤雙手插進頭發(fā),嘟囔說,肯定那個小流氓背后使壞。鐘一諾一下子扭回頭,馬三兒?他為什么這樣?李勤勤抬起頭,注視鐘一諾半天,你不是懷疑我跟他有什么事兒吧?鐘一諾說,這人好像很關(guān)心我,咱們以前見面也夠隱蔽,他是怎么知道的?李勤勤說,走黑道的人什么陰損招數(shù)使不出來?鐘一諾沉吟片刻,問,你跟我說實話,這個馬三兒到底想干什么?李勤勤一張手,我怎么知道啊?鐘一諾看著女人,沉默不語。李勤勤一張手叫起來,一個臭流氓,我能看上他???再說,他就住在我家樓下,從小一塊長大的,即便他真喜歡我,這也很正常呀!鐘一諾雙手抱一下腦袋,在屋里轉(zhuǎn)一圈兒,我跟你說過,我現(xiàn)在處在一個非常時期,任何意外都不能出!李勤勤仰著腦袋,看鐘一諾半天,你怎么能這樣呢?難道,我會害你???鐘一諾咬咬嘴唇,轉(zhuǎn)身就走。李勤勤手忙腳亂穿衣服,一邊問,你們在哪里見面?我跟你去。
鐘一諾忽地一下轉(zhuǎn)回頭,你去干什么?還不夠亂?
李勤勤一下子呆??!
她在屋子里抽掉一支煙,才抓起手機打給馬三兒,王八蛋,你跟我爹說什么啦?馬三兒沉默不語。李勤勤說,你別惹急了我,我不怕你!馬三兒說,李勤勤,姓鐘的對你來說,就有那么重要?李勤勤大吼一聲,很重要!馬三兒把電話扣掉。李勤勤再打過去,對方不接。她一邊打電話,一邊往外走。坐上出租車后,馬三兒終于接起來。李勤勤問,你跟我爹是不是在一塊兒?馬三兒說,不在一起,但你放心,他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李勤勤問,你們喊鐘一諾去干什么?馬三兒咦了一聲,這個我真不知道,師父約那個混蛋在鐵路邊上見面兒?李勤勤追問,哪里?馬三兒說,香樹街東頭,鐵道邊兒上。
李勤勤的話軟下來,三哥,我求你,你別打他好不好?
馬三兒冷笑。
就在那時,他遠遠地看到鐘一諾的車停在了路邊。馬三兒狠勁地攥著手機,像是要把它握碎,自言自語說,我為什么不打他?就在他往前走的時候,鐘一諾已經(jīng)走到李彥邦身邊。借著遠處的燈光,馬三兒看到李彥邦掄起右手,打在鐘一諾臉上。后者像是根本沒防備,身子搖晃幾下,低著頭站在那里。
馬三兒遠遠地停下腳步。
李勤勤下出租車的時候,鐘一諾已跪在李彥邦面前。
是的,跪在那里!李勤勤站住身子,渾身發(fā)抖!她看著那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突然很想大哭一場。她從沒見過老父親那個樣子。他一只手卡在腰上,另一只手在比比劃劃,聽不清在說什么,但聲音很大。李勤勤慢慢弓下腰,抽泣起來。就在那時,她聽到腳步聲,是馬三兒走過來。李勤勤身子一聳一聳的,咬牙切齒問,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們?馬三兒哼的一聲,你們?你跟那個王八蛋?李勤勤說,你以為你是誰呀?我們的事情,需要你來指手畫腳?馬三兒伸手一指,我想確定一件事兒,師父打電話的時候,你真地跟那個人在一起?李勤勤壓抑著聲音,惡狠狠地,對,我跟他在床上,剛做完。馬三兒一動不動,在黑暗中盯著李勤勤看。李勤勤直起腰,也瞪大眼睛,盯著他看。馬三兒抓抓頭皮。李勤勤說,你怎么不打我?馬三兒一伸手,抓住李勤勤衣領(lǐng)子,把腦袋湊到她臉前,我從來不打女人!再問你最后一次,你就鐵了心,要跟那個姓鐘的?李勤勤連連點頭,是的,是的!馬三兒冷笑一聲,扭頭走開。
后來,鐘一諾也走了。他遠遠地繞過了李勤勤。
李彥邦慢慢走過來,站在李勤勤面前。他的右手舉起來,到平肩的位置,稍作停留又放回去。
他的聲音有一絲哽咽,李勤勤啊李勤勤,你就以這樣一種方式跳出香樹街?
6
皮總看上去像是很為難。他說,說實話我不舍得你離開,但正因為你很優(yōu)秀,那邊兒也更需要你。李勤勤點頭,我懂。
皮總正在拓展業(yè)務,實際上步伐早就啟動。早些時候,國家級森林公園意向一起,他就抓住商機,果斷在南部山區(qū)盤下一片地,要打造全市一流的度假村。前縣委書記的調(diào)走,對此計劃略有影響,但也不太大。那片山總擺在那里,環(huán)境什么時候都是好的,旅游項目正熱氣騰騰,不影響度假村啟動。只是,規(guī)模上要略做調(diào)整。首期投資已完畢,看來要等待觀望一段時間。那地方離城區(qū)有不到兩個小時的路程,暫時看還比較偏遠。但李勤勤不在乎,她真地什么都懂。皮總沒開除她,已是幸事。說明鐘一諾尚有良心。何況,那地方環(huán)境優(yōu)美,李勤勤正想找個地方調(diào)整心境。
此時,距離李彥邦夜會鐘一諾已過月余。那個夜晚的事情,太過驚險,險些釀成大事兒。要是馬三兒情緒失控,把鐘一諾整成個大花臉,或者把人直接給弄進醫(yī)院,將會是本地一大新聞。李勤勤試圖跟老父親和解,畢竟傷透了他的心。李勤勤不是不懂事兒,知道自己這一次的做法,差不多等同于多年前母親的離開。老父親怎么做,也是為自己好。但李彥邦不理她,回家都不給開門,里面反鎖著。至于馬三兒,那個夜晚過后,似乎一下子銷聲匿跡,香樹街上的人都見不到他。他的死活李勤勤倒完全不在乎,她所在乎的那個鐘一諾呢,那段時間一點兒消息都沒給她。李勤勤只好強忍,不敢主動伸招。
臨去度假村之前,李勤勤住進一個月前曾去過的那家賓館,同一個房間。
入住前,她猶豫再三,又做了一件自認為很犯賤的事兒。她給鐘一諾發(fā)了條短信,告訴他那個房間號。發(fā)完之后,頓時后悔,這不在她此前的計劃之列,
她本來是想,自己在那里住一晚,哀怨也罷,獨自落淚也罷,總算對于一段過去暫時做個了斷。次日一早就啟程前往南部山區(qū)度假村。反正,那男人現(xiàn)在不能碰,人家要當官兒,別的一切,包括愛情,都得給這個讓路。何況,你倆之間真的有愛情嗎?李勤勤暗問自己,居然滿是懷疑。
一進房間,睹物思人,還是忍不住。但直到天黑,鐘一諾沒有回復。
李勤勤躺在床上,有一搭無一搭摁著電視遙控器,腦子里卻在想種種可能。她在反復掃描一張女人的臉,掃描她上上下下缺乏棱角的身體,掃描她四平八穩(wěn)的走路姿勢。如此平常一個女人,卻擁有得天獨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資本。她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忽視了對手。男人或許不完全是為了當官兒,或許根本就沒打算拋棄你認為稀松平常的那個對手。還有其它一些東西存在,統(tǒng)統(tǒng)被你忽略掉。那些東西對一個男人來說,恐怕也是難以割舍,比如孩子、錢,當然,最主要的是臉面。一個男人官做得越大,離婚可能性就越小,官員離婚會牽扯很多。何況,像鐘一諾這樣的人,干嗎要拋棄一個有良好家庭背景良好職業(yè),且看起來絕對是個賢妻良母的老婆,而娶你一個沒有職業(yè)的酒店打工女?因為你漂亮?李勤勤幾乎要打個寒顫。再漂亮的女人,男人只要跟你上了床,就會慢慢不稀罕的。
李勤勤獨自落淚。
將至凌晨,依然睡不著。夜幕降臨,再發(fā)短信或者電話已經(jīng)很不合適,男人可能在家里,陪同馬小卻和孩子吃飯。再晚一點兒,或許已經(jīng)上了床,跟那個女人躺進被窩里。有那么一瞬,李勤勤逼著自己往另一個方向想,算了吧,這就是命。再努力也白費。你不過是這男人的一個情人而已?!獩]聽說過,情人是可做一輩子的。
有人輕輕敲門。起初李勤勤以為出現(xiàn)幻覺,但轉(zhuǎn)瞬之間,就意識到是真實的。是的,男人來了!李勤勤只穿著內(nèi)衣,跳下床就奔向門口。門打開,李勤勤張大嘴巴呆在那里!
是馬三兒。
李勤勤眼看著馬三兒進屋,眼看著他轉(zhuǎn)回身慢慢關(guān)上房門,甚至,對自己只著內(nèi)衣半裸著站在那里也毫無感覺。馬三兒面對著她,怎么,沒想到是我?李勤勤終于問出來,怎么是你呀?這才下意識地雙手護胸,轉(zhuǎn)身去慌亂地穿睡衣。馬三兒站在那里,一顆光腦殼更加明亮。他抓抓頭皮,似乎猶豫該怎么解釋。李勤勤再問,你怎么在這里的?馬三兒說,我跟你說過,我的隊伍到處都是。
李勤勤站在雙人床的另一邊,雙手緊緊地抱著胸口。馬三兒與她隔床相望。
看上去,距離是如此遙遠。
馬三兒說,勤勤,我知道你等誰,你等不到了。
李勤勤突然問,你把他怎么了?你打他啦?馬三兒哧的一聲笑,你以為,隨便一個人我就開打???打姓鐘的那個雜碎,我怕臟了手。李勤勤低下身子去抓手機。馬三兒說,你干什么?給他打電話???你怎么還不明白?人家不要你啦。你在這里傻等,他陪老婆逛街,買衣服。你還真以為是讓我給打跑啦?李勤勤說,我不信!馬三兒說,動動腦子想想,他為什么把你調(diào)到山里去?為什么連你的短信都不回?他怕啦,想方設(shè)法甩掉你!
李勤勤突然反應過來,即便是我被人甩了,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磕阌X得,你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一個單身女人房間里合適嗎?馬三兒嘿嘿一笑,是你開門讓我進來的。李勤勤冷冷地說,我現(xiàn)在讓你出去。馬三兒說,不要拿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好不好?李勤勤笑,你想讓我什么口氣?馬三兒軟下來,不管怎樣,咱倆從小一起長大,你三哥沒有任何地方難為過你。你小時候受人欺負,我都替你擺平。李勤勤說,我不記得。馬三兒說,你不記得無所謂,我記得啊。有個臭小子,說你是沒媽的孩子,被我拉到廁所里兩巴掌就給改過來。說實話,你哥對你確實有想法,但我裝在心里。我躲得遠遠的不敢說,怕耽誤你學習,耽誤你好前程。勤勤,你能不能換個角度來看你三哥,我不是那種沒頭腦的瞎混日子的。我現(xiàn)在做正經(jīng)生意,也賺了些錢,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拿一種思維定式來看我。李勤勤呵的一聲,真長本事了,知道思維定式了。馬三兒笑得很尷尬,你看你,老是諷刺我。你知道為什么我一直不找老婆嗎?等你啊。只要你一天不結(jié)婚,我就不找。三哥今晚上猶豫了好長時間才來敲門。我豁出去了,我就想求你,稍微回回頭打量一下我,只要有一點兒可能,你三哥永遠等下去!
李勤勤眨巴著眼睛,沒了話。
馬三兒突然抓抓頭皮,稍等。他拉開房門走出去,再進來時,竟抱著一大捆玫瑰花!他略顯笨拙地把那束花放在床上,站起身來,搓搓手,你讓我出去,我就出去。說完,轉(zhuǎn)身出門。李勤勤站在原地,眼睛盯著那捆花,依然抱著胳膊,好半天,才一扭頭看看墻角,哧的一聲笑,怎么回事兒啊人都瘋了嗎?她慢慢地坐在床上,慢慢轉(zhuǎn)過身,卻捧起那束花,俯下腦袋使勁一嗅,居然有點兒眩暈。接下來她雙手抱著小腿,把自己的腦袋放在膝蓋上,盯著面前那束花,看了好久好久。
李勤勤給馬三兒發(fā)短信,謝謝送花給我。
剛發(fā)出去,卻聽門外有手機振鈴聲。李勤勤大吃一驚,都快一個多小時,那小流氓居然一直等在門外?馬三兒回復,當哥的給妹妹送花,應該的。李勤勤抿嘴一笑,突然覺得,馬三兒還是懂點兒風情的。她捏著手機呆愣半天,才發(fā)出三個字,進來吧。馬三兒重又進門,臉上都亮晶晶的。李勤勤已經(jīng)換上衣服,坐在椅子上,示意馬三兒坐在另一側(cè)。
她說,三哥,你真的不在乎我跟鐘一諾這事兒?馬三兒稍稍轉(zhuǎn)移視線,一點兒都不在乎,那不可能。李勤勤說,那我問你,你是想娶我當老婆呢,還是一時興起,就想做情人?馬三兒說,天地良心,我是真想娶你一輩子的!李勤勤又問,不在乎我的過去?馬三兒笑,我的過去就光彩嗎?
李勤勤連連點頭,那好,我答應你。
馬三兒興奮地要站起來去擁抱她。
李勤勤說,三哥你稍等,有幾句話我要說。馬三兒說,你說,你說。李勤勤說,我這人你也知道,一旦決定的事就絕不反悔。我跟了你,就不會再跟其他男人有任何情感糾葛。我就提兩個要求,一個是,今后咱倆都不許提往事來刺激對方,吵起架來也不能說;另一個,我再也不想住在香樹街,也不想住在這座小城了,咱倆去市里面買套房子,離開這里。什么時候收拾好房子,咱倆就結(jié)婚。
馬三兒連連點頭,我都答應你。
三個月后,李勤勤嫁給馬三兒。
李彥邦沒出席婚禮。老頭一整天都沒出門,自己一個人躲屋里喝酒,居然喝了個大醉。他站在陽臺上,舉著一本許多年前自費出版的詩集,高聲朗誦,惹得滿街人都仰著腦袋來瞧熱鬧。
婚禮很隆重,李勤勤都被稍稍感動。馬三兒一聲號令,差不多整座縣城內(nèi)的小老板,都派出自己的座駕,排著隊來捧場。大富豪皮總出現(xiàn)在婚禮現(xiàn)場,作為李勤勤單位方代表,還熱情洋溢致了賀詞。當然,出手也闊綽,送了個大大的紅包。馬三兒臉上流光溢彩,毫不客氣笑納。鐘一諾沒出現(xiàn)。當然,并不是因為那天他恰巧被宣布扶正。不過他委托皮總捎來賀禮。皮總剛開口,李勤勤讓他打住,說,那個人的錢,我們堅決不要。皮總要把紅包往馬三兒口袋里塞,馬三兒看上去也打算繼續(xù)笑納,李勤勤一聲尖叫,馬三兒你要拿這錢,我立馬消失給你看!馬三兒立馬說,就是嘛,這小子的錢,我拿著都覺得臟。
皮總悄無聲息一笑,不再勉強。
許多天后,超市內(nèi),挺著大肚子的李勤勤企鵝一樣走動,突然迎面遇到個女人。女人肚子雖沒那么夸張,但雍容的氣息伴隨著些許懶散,也把走路姿勢勾勒成企鵝。沒錯兒,是那個叫馬小卻的女人!兩人目光相遇,彼此一頓。馬小卻微笑,李勤勤沒反應過來,扭頭看看周圍。
馬小卻淡淡地說,真快啊,肚子都這么大啦?
李勤勤接連眨巴幾下眼睛,笑著說,是啊,很快。
倆人一人推一輛購物車,站在那里,像一對老朋友。
馬小卻發(fā)出邀請,到隔壁咖啡館兒坐坐吧?李勤勤說,好啊,正好累了。直到落座之后,李勤勤都覺得云山霧罩,不知馬小卻為什么這么做。她很熟悉自己嗎?也沒弄明白,自己干嗎如此爽快接受邀請。難道本能上還是想接受一份新挑戰(zhàn)?
換個說法,對那個男人,你還沒徹底死心?
馬小卻攪動著杯子里的咖啡,慢悠悠地說,聽說你嫁給馬三兒,還是挺吃驚的。李勤勤問,為什么?馬小卻抬起頭盯著她,這需要解釋嗎?李勤勤輕輕一聲笑,馬三兒這人比很多看上去像正人君子的男人要好。馬小卻說,這個我絕對相信。電視劇里的黑幫老大,一個比一個重情義。
李勤勤主動把話題移上正規(guī),說實話我不記得咱們以前打過交道。馬小卻說,女人心思都很細。有些事兒男人以為自己做得很隱蔽,但很多細節(jié)都可以出賣他們,比如,眼神、舉止、衣服上一根頭發(fā),或者很細微一股香水味兒。
李勤勤直直身子,實際上這個動作大可不必,那么大的肚子,已經(jīng)讓她的坐姿顯得很端正。她呵呵一笑,準備進入實戰(zhàn)狀態(tài)。這話題聽起來很好玩兒。現(xiàn)在的局勢完全不同,她并不擔心馬三兒知曉她什么秘密,因為他早知道一切。馬小卻這一邊兒卻不一樣,她未必有多么了解老公鐘一諾跟李勤勤的交往細節(jié)。這樣一來,事情比較有懸念,有刺激性。李勤勤的骨子里還是喜歡這樣的刺激的。
她說,我沒弄明白您的意思。
馬小卻說,你其實很明白的。我這個人或許看上去很笨,但有一點兒,記憶力非常好。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你的存在之后,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咱倆曾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擦肩而過。那時候我才明白你出現(xiàn)在醫(yī)院,既不是看病,也不是看病人,而是來看我的。真有意思?。±钋谇谛Σ[瞇的,是啊,現(xiàn)在想想,也覺得好笑,那時候我真是傻。
馬小卻搖搖頭,不是傻,女人都這樣。
李勤勤打算繼續(xù)叩問謎底,你怎么會有心思跟我談這些?
馬小卻笑了,你覺得我應該抓你的臉,像個潑婦一樣,站在大街上罵你是小三兒,那樣才合乎邏輯,是吧?李勤勤忍不住捧著肚子,也呵呵笑起來,沒想到,大姐你這么好玩兒。馬小卻說,我這么做是因為我把很多事情看透啦。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找沒找到幸福感覺。
李勤勤把目光挪開,淡淡地說,過日子唄。
馬小卻嘆息一聲,是啊,過日子吧。其實,剛知道你的那會兒,是想找你興師問罪的,跟你大鬧一場。現(xiàn)在不想。李勤勤又問一句為什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興致發(fā)生偏移,不是一副戰(zhàn)斗姿態(tài),倒像是香樹街上的老娘們,對打聽別人隱私充滿欲望。馬小卻說,我換個角度跟你解釋,你幸虧也沒跟了我家鐘一諾。這個男人啊,隱藏得太深。我們一家子都被他騙了。
李勤勤居然對這個女人稍稍動了同情之心。怎么回事兒啊?你們不是過得很幸福嗎?馬小卻說,外人眼里是這樣的。他現(xiàn)在官運亨通,好像還有上升空間,貌似我要做個標準的官太太。但有句話說得好,鞋子舒服不舒服,腳知道。有時候我想,我是不是該感謝你。李勤勤莫名其妙,謝我?馬小卻說,是啊,遇到你之前,那個男人還不是這樣子的??涩F(xiàn)在,特別是當了辦公室主任,沒一句實話。你說,我是不是該感謝你對他的啟蒙?李勤勤說,官場上的人哪能老是說實話呢?馬小卻說,你把話題引偏啦。我是說他在女人方面,越來越會撒謊。李勤勤哦了一聲,心說,果然如此。馬小卻說,你該慶幸的。說實話,那個男人,從來就沒想過要娶你。
李勤勤點點頭,這個我知道,一開始就知道。
馬小卻悄無聲息一笑。
李勤勤卻一下想到,婚禮那天,她拒不接受鐘一諾賀禮時皮總的那一笑。
走出咖啡館時,馬小卻攙扶著李勤勤,說,你得注意保護自己呀。李勤勤說,沒事兒的,我結(jié)實得很。倆人揮手告別,馬小卻欲言又止。李勤勤微笑著,問,您還想說什么?馬小卻揮揮手,算啦,跟你說這個干嗎?李勤勤的好奇心被挑起來,說嘛,我能受得了。馬小卻指指她肚子,真的可以?李勤勤點頭。馬小卻說,咱倆聊天的時候,有一瞬間我感覺你在同情我,說明咱們倆有做朋友的空間。但你這樣大可不必,我說過,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包括你家馬三兒。
李勤勤突然警覺,什么意思?難道這女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我家馬三兒給拿下啦?馬小卻說,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想歪了。我想問一下,馬三兒向你求婚那天晚上,是不是抱著一大捆玫瑰花?李勤勤臉色大變,嘴唇稍稍抖動。馬小卻繼續(xù)說,這是我的建議,我告訴鐘一諾的。我說,馬三兒那小痞子未必懂這些事兒,沒一個女人不喜歡玫瑰花的。如果一個黑道大哥還有此品位,那是打動一個女人很大的籌碼??雌饋硪磺刑煲聼o縫,鐘一諾擺脫了你,將眼前一場兇險順利化解。馬三兒娶到你,了卻了多年心愿。
李勤勤渾身哆嗦起來。馬小卻趕緊攙扶著她,你不是說沒事兒嗎?兩個女人重新回到咖啡館,在靠近門口的沙發(fā)上坐下來。
李勤勤慢悠悠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過程是這樣的。我發(fā)了條短信,給你家鐘一諾,恰巧讓你看到了,或者你此前就知道,他也主動坦白了。瞧,那個討厭的女人,又來勾引我。說不定,那個男人會在你跟前痛哭流涕,向你尋求擺脫我的辦法。于是,你告訴鐘一諾,去找馬三兒呀!那個小混混,不是一直想把李勤勤搞到手嗎?你去告訴他,李勤勤在哪個房間。你還要告訴他,這事兒不能強硬,得軟下來,一定要手捧一束鮮花,對不對?馬小卻微笑著點頭,對,基本就是這樣。有時候,男人其實很脆弱,經(jīng)不住打擊,頭腦一熱就容易做把事情搞亂。女人反而更堅強。我的確那么做的,也正如你所說,鐘一諾此前就主動對我說了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皮總支走你,也是我的主意??晌覜]想到,我躲掉狼又來了虎,現(xiàn)在,鐘一諾跟一個實習的大學生搞上啦。
李勤勤咬著嘴唇,已是滿臉淚水。
馬小卻拿起一張紙給她擦,我既然跟你這么說,就是坦誠的。不要太在乎男人。李勤勤還心存疑問,我不知道,鐘一諾怎么拿下的馬三兒,按說,他倆是死對頭啊。馬小卻仍然微笑,你知道男人最看重的東西是什么?一是權(quán);一是錢。這兩樣東西鐘一諾多多少少擁有一些。而你家男人,這兩樣都缺。李勤勤嘴唇不哆嗦了,哦?你家鐘一諾那晚上給了馬三兒多少錢?馬小卻說,錯!不是鐘一諾的錢,是我的,整整一萬塊!
李勤勤扭頭看著門外。大街上人來人往,在她的眼里,是交叉邁動著一條條男人女人的腿。再次扭回頭來,李勤勤呵呵而笑。她摸著肚子說,姐啊,這孩子在肚子里踢我呢!真是好玩兒!
責任編輯 王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