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蘭還是大姑娘的時候,很少遇到康叔。那時候的康叔叫康子。他經常抽著一支仿佛永遠不會燃盡的“大雞牌”香煙,晃悠在村子人多的地方。村里人稱他“小神仙”。因為他長了一雙神奇的耳朵,甚至連鬼放的噎屁都能被他聽到。
當他回憶的時候,他認為他凌亂的一生應該從20歲上的那年算起。
在連續的幾次饑荒后,那年麥子遇到了大豐收。各家各戶的麥子實在太多了,放在甕里都招了蟲。趁著三伏天,全村掀起曬麥子的熱潮。房頂上,公路邊,小河邊······都密密麻麻地像膿包一樣堆滿了麥子。趙寡婦沒有搶到地方,咬了咬牙和村長睡了一覺后,她在第二天驕傲地把麥子曬在了村委會長滿雜草的大院里。說起來那年的天氣實在太熱了,麥子經這么一曬,黃澄澄的一粒是一粒就像是金豆子。這使家家戶戶沉浸在一個豐收年的幻想中。
在中伏的一天中午,康子一家忽然瘋了一樣地收拾起曬在公路旁的麥子。康子一邊掄著掃帚,一邊催他爹——“要快,把大部分收起來就行,怕來不及!”
這時,有幾個人看到康子一家在忙活收麥子,感到很可笑。趙寡婦尖了嗓子說:“下輩子讓我托生成你家甕里的蟲子,至少今年我能吃飽。”說完就和大家笑起來。
康子頭也不抬,說:“要下大雨了。”
這讓周圍的人群產生了一陣騷動。康子能聽到他們的心都像蘋果落地一樣響了一下。
趙寡婦用鼻子笑了一聲,說:“真會說笑,太陽毒得能把人曬熟,哪來的雨?你們一家神神道道凈嚇唬人。”
康子頭也不抬,說:“我聽到有幾片沉甸甸的大云彩呼啦呼啦向這里飛的聲音了,這是一場大雨。”
康子的這句話讓這群人驚呆了,康子甚至聽到了有人放了一個針一樣的屁。他感到很滿足。
趙寡婦急了,拉住康子問:“云在哪?”
康子抬起頭,向天空側了一側耳朵,然后說:“兩塊大云,正在你的頭頂上打架,我聽見‘嘶嘶’的摩擦聲了,待會你聽雷聲就好了。”
趙寡婦的臉突然變得蒼白,身上像被沸水澆了似的感到一陣熱。她顫顫巍巍地大聲說:“小康子,你別嚇唬人了,這天要是下一滴雨,我給你當畜力!”
康子沒功夫搭理她,只管和他爹把幾袋麥子扛上木車,一個推一個拉,鬼攆似的就要趕回家。等走出很遠了,康子嘹亮而悠遠地地喊了一聲:“下——雨!”
——這一聲將整個村子驚醒。霎時,銹跡斑斑的烏云一翻身從天空里滾出來,北風像苦娘的孩子一樣呼嘯,一道閃電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雷貫穿了鋼鐵般的天空,柿餅似的雨點砸進麥子里,發出“噗噗”的響聲,這讓康子聯想到刺刀插入胸膛的聲音……
2
三個月后的一個很好的下午,康子背著一百二十斤麥子出現在趙寡婦的門前。趙寡婦高聲叫道:“鬼呀!”
康子把一大袋麥子放下,這“噗通”的一聲證明了他的身份。趙寡婦很不好意思地看著這袋糧食,問:“小康兄弟,你有事?”
康子感到這句話硌耳朵,于是他說:“恐怕這稱呼得改改。”
“改成啥?”
康子指著這一袋麥子說:“姑爺。”
趙寡婦一臉怒氣,說:“我養了鳳蘭十九年,你用一麻袋麥子就想打發我?”
康子說:“不止一袋,定親還要給你一袋。”
趙寡婦眉頭一皺,說:“就兩袋?”
康子不耐煩地說:“兩袋已經不少。現在全村人的麥子也填不滿這樣兩個麻袋。”
趙寡婦沉思著說:“這倒是。”
康子擎著一只手掌,冷靜地說:“我家還有——整整五袋。”
趙寡婦聽了臉上一堆笑,說:“我們倒不是圖你家的糧食,就圖你是真有本事的青年。”轉頭喊了聲——“鳳蘭,出來見見小康!”應聲,一個姑娘扶著門框站了出來,身材高瘦,臉色灰黃,像一粒干癟的麥子。
3
康子一家因為一場罕見的大雨而成為村里的首富后,自信滿滿。康子爹認為大戶人家,應該耕讀傳家。現在“耕”的這方面,康子是村上的狀元,而“讀”呢,這得靠孫子。于是將鳳蘭接過來,頓頓飯讓她吃白面饅頭。等到開春的時候,也就是五袋麥子只剩兩袋的時候,此時的鳳蘭,已經是一粒飽滿的麥子。康子的爹一拍大腿,說:“結婚!生孫子!名字我都起好了,就叫書寶!”
結婚當天,康子爹認為大戶人家應該有點樣子,就決定用白面饅頭候客。因此來恭喜的人踏破門檻。康子聽到這些人的肚子里都有小河流水的聲音,感到很厭煩。這時,鞭炮“噼里啪啦”地響了,所有的人都捂著耳朵說“這鞭炮真喜慶”。但是康子覺得極其地刺耳,這讓他想起了求雨的時候村里的神漢“汩汩呶呶”的唱詞,仿佛在這爆破的聲音中,有一些迷迷糊糊的帶有神性的暗語在絮絮叨叨地訴說。康子聽到身上的汗毛“噌噌噌”地豎起來,接著毛孔里有汗在“咘嘰咘嘰”地滲出來。他拍著頭一想,是啊,我要結婚了。
當他在洞房里對視著鳳蘭的時候,康子的心里感到深淵似的黑暗。他聽見鳳蘭的兩個肥碩的乳房在“嗬悠嗬悠”地抖動,他的心里卻像劃著了一根火柴,借著火光他看見了書寶的模樣。他于是急忙解開扣子,這時他的耳朵里傳來了“呼呼”的風聲,他明白那是鳳蘭的鼻孔里的鼻屎被猛烈吹動的聲音,這讓康子很興奮,身上的血努力拍打血管的聲音又讓他的眼前出現一幅畫面,他看不清,但他覺得很美好。
4
布谷鳥一叫,屬于春天的耕耘開始了。村里的老一輩的人,每到要播種的時候就風風火火地跑來問康子:“幾時有雨?”康子神氣地側側耳朵聽了聽天空,說:“我聽到云在綿羊似的喘氣,快了。”康子儼然成為村里的晴雨表,他的稱呼也由此升級,被一般輩分的人稱為“康叔”。這時書寶已經在鳳蘭的肚子里了。
事情發生在一個象征著吉祥的午后。康叔突然出現在坡上,左手捏著一把種子,右胳膊夾著一把雨傘。這個情景讓農民們很興奮,過節一樣地歡呼起來,都跑來問:“康叔,幾時有雨?”康叔把手里的種子一顆一顆丟進田壟里,吐唾沫一樣地說:“馬上。”這時,康叔聽到頭頂上已經有一滴雨忍不住落下來了——這將是第一場雨的第一滴雨。他像螳螂一樣地昂起頭,和周圍的農民說:“這第一滴雨,就要落到我的臉上,我能聽到它的動靜了。”話音一落,農民們看到一滴晶瑩剔透宛如鉆石的雨鉆進康叔的眼睛,他們歡呼起來。可是,康叔卻捂著眼跳了起來,“娘啊娘啊”地撕心裂肺地叫喊。——農民們看到,一縷血水從康叔的指間流出來,這讓他們感到驚慌。不過一個老人馬上就明白了,說:“康叔叫春雹子冰砸到眼了!”這時,一個春雷優雅地滾過天空,真正的春雨飄飄灑灑地落下來。農人們說:“康叔你先快回家,我們要去播種”。說完,就麻雀一樣地散開了。
康叔回到家的時候,眼上已經不流血了。鳳蘭觍著肚子,把盛米的瓢子踢得“咣咣”響。在這一聲響之后,康叔聽到鳳蘭的肚子里有一陣模糊的聲響,讓他著迷。他斷定,那是書寶翻身的動靜。想到這,他的心里又像劃著了一根火柴,很是敞亮。
過了些日子,村里的人開始議論——“康叔的眼叫冰雹砸瞎了一只……”“另一只感染了,也瞎了……”“他那副耳朵那么神,用不著眼,老天爺給他要了回去……”“康叔的媳婦懷孕了……”
5
康叔后來想,他家就是在那一年敗落的。但他在砸瞎眼睛之后,還是沒有太多悲哀。也許他認為他的耳朵能夠代替眼睛,也許他聽到了鳳蘭拿著瓢子去舀甕底最后一點麥子時發出的“鏗鏗”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他任由另一只眼也隨著瞎掉了,當他疼痛的時候,他把耳朵貼到鳳蘭的肚皮上,輕輕地叫:“書寶哎,爹想你,你快出來吧,出來吧……”
書寶真正出來的時候,康叔又喜又憂。他家已經在很久前就斷糧了。此時麥子不熟,別人家玉米豐收。想到這,康叔蹲在縣醫院明閃閃的門前像小雨似地哭了起來。
當康叔抬起頭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回到鳳蘭的病房,聽見了唧唧喳喳的騷亂。一進門,康叔的爹哭著嗓子說:“康子啊,咱鄰居家知道咱沒啥吃,給咱送玉米面餅子來了!趕緊謝人家啊!”康叔一聽,身體像決堤的水一樣,癱在地上。
康叔抱著書寶,高興得合不攏嘴。他聽到鳳蘭的乳房里的奶水“咣嘰咣嘰”蕩漾的時候,突然感到生活的幸福美滿。于是他笑了。鳳蘭問:“你笑什么?”康叔不好意思地說:“我當爹了。”
6
當康叔他們準備出院時,一個婦產醫生拉住了康叔。康叔看不到她的臉,但能聽到她笑時臉上的皺紋伸縮的聲音。醫生說:“你是瞎子?”康叔說:“有事嗎?”醫生再問:“你是不是瞎子?”康叔摸了摸書寶的小腦袋,鄭重地說:“我是盲人。”醫生板著臉說:“你很特別,跟我來一趟。”康叔感到莫名其妙。
在一間充滿藥水味的辦公室里,康叔應醫生的要求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絕活。醫生說:“你給我證明你的耳朵很厲害。”康叔說:“這個不難,你左邊胳肢窩里,有一只跳蚤。”醫生的左胳膊下意識地抖動了一下,生氣地問:“怎么知道?”康叔說:“我聽到它‘咕嘟咕嘟’在喝你的血。”醫生扶了一下眼鏡,說:“你以后給我工作。”
這樣,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康叔進城工作了。他的工作,是幫助婦產醫生聽診,因為他的耳朵比聽診器精確,而且方便。這樣,縣醫院的婦產部里,經常有一個瞎子大叔,在各個待產病房里走來走去。假如他的臉上有一陣閃亮,不一會一群醫生就會趕到某個產婦的床前,將新生命即將到來的喜訊告訴她。因為有了康叔,縣醫院婦產科十幾年來從未出過醫療事故。
7
一天,康叔來到那個醫生的辦公室,空調冰涼的喘息讓他顫抖。他說:“馮醫生,我的工資得漲一漲。”醫生沒理他。“馮醫生,書寶考上高中了,學費湊不齊。”醫生沒理他。“馮醫生,我就書寶這一個孩子,他讀書很有出息,我為了他把命搭上都行!要不,你預支給我兩個月的工資吧。”說著,幾滴膿水一樣的淚出現在康叔干枯的眼睛里。
醫生接了一個電話。說完對著康叔說:“老康,你去樓下取一個東西,完事再說。一個人在那里等你。”康叔很欣喜,連忙謝過馮醫生就風一樣地下樓了。
康叔“吭哧吭哧”地扛著一頭牛般的龐然大物爬上樓,來到馮醫生的門口,叫:“馮醫生,馮醫生,我給你一口氣扛上來了!”
這時,康叔從馮醫生的嘴角聽到一聲單薄的笑,這讓他心里很驚惶。馮醫生指著康叔搬上來的這個龐然大物說:“老康,你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孕期預測儀’。孕婦還有幾天生產,它一測就百分之百正確。剛剛從日本進口的。以后我們再也不用讓人說我們是用卜卦迷信來對待病人了……”
康叔聽到自己心里有翻動書頁的聲音。他小心翼翼地問:“那我漲工資的事?”
馮醫生有點不耐煩,她說:“其實我剛才這番話,就是要告訴你:你下崗了。現在是市場經濟,一切得有標準……”
聽到這,康叔覺得腦袋里下了一場大雪,不僅冷,而且白茫茫空蕩蕩的。他的身體開始了馬達一樣地顫抖,同時他聽到在他身體的某個地方,響起了一陣鞭炮似的爆炸聲。
馮醫生用衛生紙捏著一個方便袋扔到康叔面前,說:“你的孩子要上學,這是唯一的出路。我也沒有準備什么禮物,這是一副胎盤,燉了給孩子補補……”
這時,康叔聽到腦子里一顆炸雷響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碎了,風聲水聲雞叫哭喊……他終于倒了下去,壓倒在他搬上來的“孕期預測儀”上,發出的繩索崩斷聲,令馮醫生大驚失色。
8
當康叔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醫院的病床上。書寶和鳳蘭都圍在床邊。他感到憤怒,指著哭泣的鳳蘭說:“燒死啦?住醫院!醫院能是我們住的地方嗎?回家!”鳳蘭只是哭,這時書寶也跟著“嚶嚶”地像只小老鼠一樣地哭起來。這種聲音讓康叔覺得太喪了。他說:“哭什么,哭我死嗎?書寶,你的學費我會給你湊齊的,我就是賣腎,我也把你供到底!我看看我的兒子到底有多大出息……”他忽然不再說了,因為他聽到自己的胃里有一陣明亮的爆炸聲,清晰的痛感蛇一樣地在他身上橫沖直撞,兩片嘴唇像是掛上了秤砣,抬不起來……
就在他們提著一副胎盤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清秀的護士叫住了他們。“劉谷康!”康叔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這個名字了。這時鳳蘭答應了:“哎,是我家男人。”“你的化驗單。”
化驗單?康叔想到那天的暈倒,心想應該是馮醫生把他送進病房化驗的,又想想手里提著的胎盤,讓他覺得周圍的墻壁上有一顆暖烘烘的太陽。他說:“書寶,接過來,謝謝阿姨。”
小護士一聽,急了——“阿姨?誰是你阿姨!幸虧你沒長眼!什么素質……”“唰”的一聲將化驗單揚在空中,轉身扭著屁股走了。
化驗單落地的聲音讓康叔確認剛才那輪太陽的消失。書寶走過去,把化驗單撿起來。
9
康叔認為這是一個尷尬的季節。春夏之交的陽光不冷不熱不強不弱,叫做明媚。空氣中有四個季節的溫度的痕跡,一些的鳥兒不負責任地唱著歌聲。康叔回頭想望一下這縣醫院,畢竟這是他工作了十六年的地方。于是他問書寶:“書寶,這縣醫院在什么位置,什么樣?”書寶看了一眼,說:“這縣醫院樓就坐在龐大的縣政府樓的后面不遠的地方。”康叔在腦子里使勁描繪了一番,笑著說:“怎么我覺得這縣醫院就是縣政府拉的一泡屎呢。”這引來了一家三口的放聲大笑。這笑聲讓康叔覺得,生活會是幸福美滿的,他拍了拍書寶的頭。
回到家,康叔就攛掇著刷鍋子,燉胎盤給書寶補腦子。鳳蘭把鐵鍋刷得像鏡子似的,笑瞇瞇地吩咐書寶燒火。康叔拿著一把輕盈的菜刀,捶背一樣地切著胎盤。康叔朝著書寶說:“書寶,待會燉好了,你給左右鄰居送一碗。那年你出生,是他們送玉米面餅子救濟我們。將來你考上大學出息了,也不要忘記。”書寶使使勁點了點頭。康叔覺得今天的菜刀格外快,他于是小心地切著,生怕把案板切透了。
不一會鳳蘭過來一看,大聲說:“他爹,你怎么切的,怎么都沒有切下來!”康叔一聽,心里慌了,他自信自己明明已經把這胎盤切的很完美。他連忙說:“我是太高興,別急,太陽很高,咱慢慢來。”
康叔再次把刀舉起,卻發現此時的菜刀沉重無比。刀落在案板的時候,他似乎能聽到火星四濺的“噼噼啪啪”的聲音。當他再想舉刀時候,他卻再也無法從案板里把菜刀拔出來。這時,一個蛛絲般細微的念頭閃過,康叔接著聽到了夕陽“噼嗤”摔碎在地平線上的聲音。康叔大聲叫:“書寶,書寶!把那個化驗單給我拿來!拿來!”
書寶顫顫巍巍地把化驗單拿到康叔眼前。康叔聽到化驗單抖動的窸窣聲,頭皮“呋”地一聲布滿了雞皮一樣的疙瘩。他囁嚅著說:“書寶,念念念,念念念念念……”
書寶炊煙似的念著那幾個字,卻仿佛聲聲如雷:胃癌中期,建議住院治療。
康叔頓時覺得胃里面有許多只活潑的青蛙在亂跳,使他的肚子一起一伏。
這時,書寶發出了一串奇怪的巨大的聲音。這聲音像閃電一樣擊中了康叔的耳朵。他肚子里的青蛙瞬時停止了聒噪,很靜很靜。在這樣如深夜的沉靜中,康叔清晰地聽到肚子里有細小聲音,那是引信被點燃了!引信在“呲呲”地響著驕傲地前進前進前進前進……走到一個地方,忽然停止了。康叔艱難地將大理石般的頭擰向書寶,然后一動不動,像一具落滿灰塵的雕塑。這時,一聲巨響終于在他的胃里發生,康叔甚至絕望地聽到了塵土飛揚很久以后才緩慢落下的聲音……
10
病痛讓康叔的衰老像一陣狗吠一樣快速。幾天之后,在他的臉上只剩眼窩了。他問鳳蘭:“我是不是可以抽一支‘大雞’煙?”鳳蘭說:“你應該住院。”康叔聽到鳳蘭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兩片嘴唇根本沒有接觸。康叔說:“別說了,我應該早點死。”鳳蘭一聽,“哇”地一聲哭了,喊著說:“你死了叫我們娘倆怎么辦!”康叔平靜地說:“我遲早得死。快死早死,還能省下點錢給書寶拿學費。咱要讓他明白,我死了是為了他上好學。他念著我的情,一發奮考上大學,我化成灰也值!”鳳蘭覺得很有道理,便點了點頭。康叔高興地說:“那你把書寶叫來。”
當康叔聽著書寶的羽毛一樣柔軟的腳步,乳汁般的眼淚從眉下的一條縫中擠出。
“書寶,過來!”康叔幾乎要喊出來。這時,他又聽見胃里的一陣微小的爆炸。他猜想這是一群癌細胞破裂的聲音。
書寶不敢上前,因為他在他爹的臉上看到了不祥的色彩。
“鳳蘭,你把書寶拉過來。”康叔憤怒地看向鳳蘭。她的鼻管里洶涌的鼻涕使康叔很失望。
“他爹,你別這樣,你嚇著書寶!”鳳蘭哭得糊糊涂涂的,不知用了什么器官說了這一句話。
“我怎么跟你說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當初我怎么瞎了眼娶了你!”一出口,康叔感到自己的這句話非常貼切,非常有說服力。他聽到了書寶他娘的心臟更猛烈地撞擊胸腔的聲音。他轉頭一把抓起床上的他的褲子,朝書寶扔過去。
這沉重而臟的褲子蒙住了書寶的眼睛,像突然降臨的深夜,讓他感到天塌地陷般的惶恐。當他拿開這令他窒息的褲子的時候,幾滴膠水般的眼淚,已經凝固在眼角。
康叔這次沒有聽到書寶的淚水滑落,他為兒子的堅強感到一股高興。此時讓他不放心的,倒是他的老婆。
康叔想了一下,他覺得他老婆是要靠不住的,但是還有別的辦法嗎?他再次聽到一陣爆炸,在胃里“噼噼啪啪”歡快地響成一片,這讓康叔后悔地想到當年結婚時的那陣鞭炮,是一個多么響亮的預言。可是,現在還有什么辦法?康叔想到一個好辦法。他對鳳蘭說:“你拿起我的褲子,口袋里有錢,去買瓶敵敵畏。”
鳳蘭面如土色,肉食雞一樣地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去!”
鳳蘭“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搗蒜似的磕頭說:“他爹,你就饒了我們吧。”
康叔對這個場景感到很好笑,于是他笑了笑,說:“你不買——我買!我還要當著你和書寶的面喝下去!”說著,就要掙扎著坐起來。
這時,鳳蘭突然梯子一樣地站起來,擦了擦下巴上的淚水,一把按住康叔,扶他躺下。吸了吸鼻涕,平靜地說:“好,我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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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真正的夏天的傍晚,幾只黑烏鴉流星般地飛向康叔家的方向,因為它們聽到人們紛紛地說“康叔喝藥死了”。康叔平日里和這幾只烏鴉關系很好,因為他也能聽到:不管誰死的時候,那郁結在喉嚨的一絲金黃的氣息的噴涌,和雙眼沉重地閉合時,那天地間巨大的聲音……
責任編輯 趙月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