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定程度上,小說就是講故事,大概多數人都會同意這種說法。同時我們也知道,小說又不只是講故事。在故事與小說之間,似乎還有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好的小說家首先應該是故事高手,但故事簍子未必是夠格的小說家。阿凡提的故事即便再精彩,也無法稱其為小說。伊索寓言即便充滿智慧,也還是些小故事。再比如,明末清初山東安丘(今廣饒)有一秀才邱二齋,相傳他口才極好,擅講鬼狐神怪,然而他只是在當地留下了一些逸聞趣事,反倒是他的好友蒲松齡將那些鬼狐故事寫成了傳世名著《聊齋志異》。也許,蒲松齡和邱二齋的區別就在于,他不再是一個販售故事的說書人,而是一個創設故事的小說家。作為小說家的蒲松齡雖是公然地制假售假,寫出的盡是些絕無可能之事,但是我們不會批評他的小說太假,反而會心甘情愿地沉醉在他假設的故事圈套中,對所謂狐怪花妖牛鬼蛇神視信以為真。然而現在一些直寫“現實”的作品,卻又常給人不真實的感覺——作者分明是在刻意地編故事,而不是自覺地寫小說。
一般來說,以“現實”為模版的小說只要嚴格地遵循現實就夠了,它不要作家太費周折地去自圓其說,比如《紅與黑》、《包法利夫人》、《阿Q正傳》這一類作品,只要情理上說得過去,大概不會有人吹毛求疵地對阿Q的真實性表示懷疑。這類小說讓馬爾克斯來看或許可稱為“新聞式的文學”—如此,作家的任務就是用小說的形式虛構一種事實。然而現代小說往往并不滿足于描摹事實,它還要突破事實的限制尋求一種言說的自由,從而盡可能地接近莫言所稱的“朦朧地帶”。常言道:畫鬼容易,畫犬馬難。對作家而言,有時候虛構確比寫實容易。所謂馳騁想象,天馬行空,好像一經進入虛化狀態,就可以隨心所欲,不受任何約束了。不過事實上,任何虛構最終都是寫實,不管你怎樣夸張變形,怎樣變幻時空,其目的仍不外乎傳達一種真相—一種能與讀者達成默契的真相。所以,我們可能都會講一個有想象力的故事,但未必能寫好一篇有想象力的小說。像后羿射日、女媧補天這樣的神話故事,如果有人非要信以為真,就要對后羿的臂力、女媧的臂長給以合理的解釋,否則這樣的故事就無法成立。再如,在民間傳說或童話故事里,梁山伯和祝英臺可以變成蝴蝶,狼外婆能把小紅帽一口吞下肚子,匹諾曹一說謊話鼻子就會變長,這一類有悖于現實的情節只有放在相應的故事里才是成立的,而且是毫不含糊不容置疑的成立,這種不講理的成立往往是經不起推敲的破綻,但恰恰確保了故事的圓滿。這種不講理的邏輯便是故事的邏輯,只要故事需要,你可以把一只蒼蠅變成王子,也可以讓一個人長出三頭六臂,前提只是故事需要?,F在的一些小說之所以讓人不滿,其癥結亦在于此:它所寫的,只是一類自欺欺人的故事,它只是遵循了故事的邏輯制造了精彩的假相。
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演說中稱自己為講故事的人,但是他所說的講故事,又非純然地“說書”,他認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難用是非善惡準確定性的朦朧地帶,而這片地帶,正是文學家施展才華的廣闊天地。只要是準確地、生動地描寫了這個充滿矛盾的朦朧地帶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備了優秀文學的品質?!彼阅詫π≌f的要求是“發端于事件但超越事件”。而要達到這個目的,除了“必須虛構,必須想象”,還要找到講故事的“正確方法”。莫言的小說總是講究“方法”的,因此他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有不可復制的獨特性,同時,又能以這種獨特性直指他所看重的“朦朧地帶”。盡管莫言以《生死疲勞》為例說明了他找到的“方法”,但“六道輪回”這個方法恐怕不會有人再用第二次。一個作家要想寫出不同于凡俗的作品,就必須發明屬于自己的方法。像曹雪芹、卡夫卡、喬伊斯、蕭紅、卡爾維諾、羅伯·格里耶,應該都是有“發明”的作家,他們不光發明了自己的故事,還發明了講述故事的方法。
馬爾克斯以“魔幻現實”著稱,但是他卻認為自己是一個非常現實的人,寫的也是他所認為的“真正的社會主義的現實主義”。所以,他說作家面臨的問題是“可信性”,作家的職責便是使其所寫的東西變得可信。魔幻與可信,似乎是兩個極端,馬爾克斯卻能把它們完美地統一起來,這當然需要一種正確的方法—馬爾克斯稱之為“正確的調子”,即最終用在《百年孤獨》中的那種調子。馬爾克斯采用的是他的祖母過去講故事的方式:“她講的那種東西聽起來是超自然的,是奇幻的,但是她用十足的自然性來講述?!彼?,馬爾克斯并不是信馬由韁不加節制地魔幻,而是有板有眼地將每一個細節都納入現實,他的小說如此奇幻卻不乏“新聞的品質”。比如,他在寫到俏姑娘蕾梅苔絲升天這個插曲時,曾經花了很長時間也沒找到讓它變得可信的辦法,直到后來看到有人晾的床單被風吹走,他才受到啟發:讓俏姑娘拽著床單飛走了。要讓讀者相信,自己先去相信?;蛟S這也是把小說寫好的一個基本出發點。
所以,小說家最終要遵循小說的邏輯,他必須讓自己的故事具備“合法性”。即便像卡夫卡的《變形記》這樣的準寓言小說,也不是說變就變的,葛利高里之所以變成大甲蟲,不只因為他把人的身份丟失了,更重要的是他要以大甲蟲的形象承載卡夫卡的自己的故事??ǚ蚩ǖ淖髌烦錆M荒誕,但他一直試圖把荒誕寫成可以信的現實。
本期新勢力發表的三篇小說,應該說都有出色的想象力。唐女的《神書〈得語錄〉》寫了由一本“神書”引出的奇人異事,雖其故事離奇,卻有令有信服的合理性,從這個小說本身,倒可以讓我們看出語言的力量:有時候不是我們不會言說,而是我們的書寫未能觸及人心。郭帥雖還是一位在讀研究生,但是他的小說已顯出自覺的文本意識?!哆z照》通篇基本以對話構成,讀來并不刻板單調,在二奶奶前后不搭、自相矛盾的講述中,歷史和現實疊加交錯,顯示出別樣的反諷意味。《簡寫康叔往事》寫了康叔異樣的一生—雖他有著不同于常人的特異功能,仍要像常人一樣接受無常的命運。
可以說,唐女和郭帥都在小說中找到了自己的“方法”—或說“調子”,他們的小說由此擁有了值得賞譽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