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正文與馬東,都是“60后”。兩個電視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漢字”,他們分別是《中國漢字聽寫大會》和《漢字英雄》兩檔熱播節目的總導演與制片人。
這兩個節目收視率都頗高,一夜爆紅,成了“拯救漢字”的英雄??蓾h字為什么淪為“被拯救”的對象?
“拍腦袋”與“放心里”
傳說中黃帝時代的倉頡造字在河南,第一套完善的漢文字系統甲骨文出土在河南,編寫世界第一部字典、歸納漢字生成規律、統一字義解析的文字學家許慎是河南漯河人,至今我們還在使用的規范性字體“宋體”字產生在河南開封……
上述這些,或許是馬東選擇與河南衛視合作《漢字英雄》的原因,但這次合作絕對是“雙贏”:2013年7月19日,首播一周后的《漢字英雄》為河南衛視帶來平均收視率超0.6%,最高收視率0.8%的好成績(據央視索福瑞調查),順利殺入同時段電視收視排名前十;同時,經愛奇藝網播出后,《漢字英雄》百度指數升至45000,網站開發的節目同名手機APP《漢字英雄》僅在節目播出第一周,總體下載量就已沖破 10萬。
這些都證明了馬東當時的預判:“《漢字英雄》的創意出現在閃念之間,但我越想越覺得興奮。僅從電視角度來看,漢字節目具有明顯的差異化,在現在的節目形態里,它是沒有的類型,而唱歌、跳舞、跳水,基本上都折騰得差不多了。”
創意之后,馬東開始組織團隊寫模式,在這個有些“痛苦”的過程中,他開始對漢字有了新的認識,“于丹說母親的‘母’在甲骨文中,兩點就是乳房。但當代人顯然并不了解其中的深意,于是出現了很多不要孩子的女性。我很想把這些字原來的意思擱到當代重新回顧一下,或許這些字的本意可以在今天帶給人們啟發,這也是《漢字英雄》節目想要傳達的?!?/p>
與馬東的“瞬間創意”相比,關正文作為央視《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的總導演,對漢字節目的思考則沉淀了6年多。在過去的6年,他不斷制作著其他各種節目,但生活中人們對漢字的濫用與漠視一直挑動著他的神經,“做《聽寫大會》的想法不斷被生活中的觀察強化,最終轉變成一個電視夢想。我一直在等待一個敢于支持原創的媒體和制片人”。
金越扮演了這個角色,他曾是關正文做《挑戰主持人》時的代理制片人,兩人還有過一起做春晚的經歷。2012年,當金越強烈要求關正文“必須得為10套做點什么”時,關正文告訴他“我只想做《漢字聽寫大會》”。
在《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的片頭動畫中,關正文將漢字的結構進行拆分,任其漂浮在宇宙之間,繼而無限重組?!斑@是多么神奇的文字,如此具有想象力,漢字的美應該令所有中國人尊敬與欣賞”,“節目做成了,就有人說我是拯救漢字的英雄。這帽子實在能壓死人,漢字與漢語不是說出了問題要關注,就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中國人也不能冷待它”。
始于1925年的美國傳統
《中國漢字聽寫大會》點評嘉賓酈波對漢字節目已經期盼了很久。作為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他也是“漢字危機論”堅定的支持者。他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危機兩個字還不足以形容漢字面臨的困境,危機也不僅僅產生在漢字書寫層面。人們的書寫形式變化導致對母語情感的淡漠,將會影響文明與文化的傳承,這才是真正的危機?!?/p>
在他看來,這兩檔節目無疑掀起了“漢字熱”,卻還是來得晚了?!按饲埃以庵v學,看到美國電視里有個節目叫《全美拼字大賽》(Spelling Bee)。當時就感覺,美國人很早就清楚地認識到語言文化、母語文化的情感對一個國家發展的重要性。”
那檔令酈波驚嘆的美國電視節目,也是關正文的“心頭好”。2002年,關正文第一次看到美國紀錄片《拼字比賽》時,就對Spelling Bee的競賽內容和形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開始思考中國可不可以有這樣一檔電視節目”。
最終,他實現了自己當時的愿望,但僅僅是在電視上。而在美國,Spelling Bee不只是一檔電視節目,它風靡全美,競賽者包括8年級或以下的全部初中生,只要有參賽意愿就可以報名。此后,參加者要通過班選拔、校選拔、地區選拔、州選拔等關卡,最后篩選出的180人將參加在華盛頓舉行的總決賽,電視只會對總決賽內容進行播出。
“Spelling Bee的總決賽對選手的詞匯量要求非常高,測試的詞語包括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德語,即一切可以用英語字母表示出來的單詞,包括許多只有大字典中才會出現的專業術語。這個比賽代表著一個國家單詞界的最高水準,《中國漢字聽寫大會》借鑒了Spelling Bee的精髓,但有些是我們借鑒不來的。”關正文說。
無法復制的是美國人對母語拼寫的全民堅持,這一堅持始于1925年,已有近一百年的歷史,截至目前已經舉辦86屆,共有1100萬名學生參加比賽。并且除美國本土外,它還不斷向外擴展。2009年,Spelling Bee美國拼字大賽就正式進入中國,當年就有一名來自中國賽區的選手參加了在美國華盛頓舉行的總決賽。
“其中一年,在Spelling Bee中國賽區的比賽中,因為中國孩子英語單詞儲備量太大,使得題庫都用沒了,卻還有40多個決賽選手沒有比出勝負,節目只好停滯在那里,擇期再比”,作為Spelling Bee的“粉絲”,這個情景曾極大地刺激了關正文,一是令他在籌備《中國漢字聽寫大會》時絲毫不敢懈怠對題庫的準備,二是讓他深刻意識到英語早已成為中國孩子學習的重心。
英文之過?
對英語教育的過度重視,也被很多人視為漢字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所研究漢語史的研究員孟蓬生是《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的裁判,他認為:“由于改革開放,我們需要吸引外國的先進技術,需要和外面的世界打交道,這個時候英語開始熱是必然的。從本質上看,并不是學英語有問題,而是我們的英語教育有偏差,要所有人都拿出近十年的時間來學習英語可能并沒有必要?!?/p>
湊巧的是,就在兩檔漢字節目熱播之后,北京市中高考改革媒體吹風會傳出消息,2016年開始,英語卷分值將從150分降到100分,語文卷分值將從150分增加到180分。在此之前,江蘇省已讓英語“退出”高考,采用分級制;山東省也將從明年起取消英語聽力測試。
多地對英語的“開刀”被很多專家解讀為:“當代教育體系中,英語的比重太高,漢語卻被嚴重忽視。這種比例失調,有望在改革后得到緩解。”
但抑制英語就能起到壯大漢語的作用嗎?也有人持反對意見。學者秋風認為:“漢語弱化,只能從加強漢語開始,又怎能寄托于減少英語?”他開出的藥方是,“還得從改變語文教育體系入手,特別是語文教學法,那種用科學方法去分析語文、分拆段落、總結大意的方法,從建國后就不斷使用,把語文變得越來越索然無味,越來越枯燥和機械,這種本身就欠缺優美的教育,如何能教出具有優美漢語能力的學生?”
漢字背后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地就在那里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漢族的心靈,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p>
上世紀70年代,在《聽聽那冷雨》里,作家余光中如此表達著漢字的神圣。
而這神圣的光芒,越來越黯淡。
酈波最擔心“提筆忘字”被輕看,“不是忘掉幾個漢字,忘記帶來的是對母語情感的減弱和淡漠。這一點很可怕,在短時間內看不出危機來,可是幾十年、上百年,這種淡漠對國民的心理、情感、價值的影響是致命的,很多文明的消亡都是因為文字消失和母語情感淡化”。
對漢字現實發出“抱怨”的還有作家野夫,在2009年中國當代漢語貢獻獎答謝辭中,他曾言語激烈地控訴:“六十年來,沒有任何一個官方文本稍帶人性和個性……于是,漢語不再莊嚴正直,不再神圣多姿……而語言的退化又必將帶來思想的萎縮?!?/p>
《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的裁判孟蓬生,也將漢字失去強大而優美表達的能力與歷史聯系在一起。他認為,上世紀的中國,近百年的時間里有一半是在打仗,由于戰亂,建國初期除了漢語研究者、作家等幾乎沒有人有時間、精力和能力去關注漢語。當時,漢字由繁體變為簡體,這段歷史曾引發后人熱議,被認為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破壞,但1949年文盲人數之多更是語言學習的最大現實。此后,“大躍進”和“文革”相繼出現,在這兩個特殊的時期,政治左右著文化,只有與政治相關的內容才會被傳播,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青年與少年成長于這樣的環境下,如何能學會欣賞漢語?再之后,中國開始改革開放,經濟飛速發展也帶來生活壓力增大,人們終日奔波,浮躁功利的價值觀在一些人心中成為主導,漢語表達的安寧嫻雅幾無可能。
或許,是中國的歷史最終決定了漢語的無奈,現在有一些變化開始發生。
教育部前新聞發言人、語文出版社社長王旭明認為,保護漢語,行政不應缺位。在公開信《保護漢語需情緒,也需行政》中他提出,盡管多年來相關部門已采取一系列措施保護母語,如十幾年前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剛剛頒布的《通用規范漢字表》和連續進行多年的、多個部委聯合舉辦的推廣普通話周活動,但這些做法還不夠,“行政得還不夠多、還不夠化,應該用更多行政手段和措施辦法保護母語”。
電視人關正文,正悄悄醞釀著一場中國的Spelling Bee,“從明年開始,凡是1999年9月1號后出生的孩子,都可以報名參加第二季漢字聽寫大會”。
不過,無論是行政指令還是一檔熱播的節目,都無法獨力拯救漢字、漢語和它們背后的文化,中文系出身的關正文說:“語言是非常特殊的存在。每個人都參與塑造、回歸漢語的美,才能解救眼前的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