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的小鹿（連載十一）

十一 小鹿長大了

喬戴站在黑夜里連聲叫喚著小鹿的名字，心里發起慌來，他轉回到大路上，小旗終于從森林里向他疾奔而來。喬戴緊緊地抱住它，緊得它不耐煩地拼命掙扎。

二月的一個溫暖晴朗的日子，喬戴帶著小鹿去灰巖坑玩，他從底部朝上望去，小旗站在灰巖坑的頂上，映出它的黑色剪影。剎那間，喬戴感到驚訝，他好像覺得它變成了另外一只鹿。小旗長得這么大了……他從來沒有發現小旗長得如此快過。他回到家里，來到彭尼那兒，激動極了，大聲說道：“爸，你估計小旗差不多快一歲了吧？”

彭尼好奇地瞧著他。

“近來我自己也在思索。再給它一個月，我說呀，它就是一歲的小鹿了。”

“那時它會有什么不同嗎？”

“啊，它會在樹林里待得更久，會長得更大。它會脫離小鹿的模樣，換上公鹿的模樣。”

喬戴仔細地檢查著小旗的頭頂。他摸到了它的前額已經有尖尖的棱角突起。巴克斯特媽媽手里拿著一只盤子正好從旁邊走過。

“嗨，媽，小旗很快要一歲了。長出了小角，媽，它不漂亮嗎？”

“它就是頭上戴著皇冠，身上長著天使的翅膀，在我看來，它也不漂亮。”

“媽，你一點不關心小旗長不長角啊。是嗎？”

“長了角，它更要亂頂亂撞，更煩人了。”

他沒有堅持己見。小旗呀，說句良心話，也的確是越來越給他丟盡了臉。它變得又野蠻又莽撞，經常惹出一些麻煩來。

巴克斯特媽媽將一盤剝出的干豇豆放到桌子上，走到火爐跟前。喬戴剛回到自己的房間，就聽到了媽媽大發雷霆的聲音。小旗跳到了桌子上，搶吃了一口干豇豆，將盤子弄了個底朝天，豇豆撒得廚房里到處都是。

她發火道：“這畜生弄得我日夜不得安寧。現在再也不許它進這屋子了，決不。”

彭尼本來是在坐山觀虎斗的，這會兒也在床上發話了。

“你媽說得對，孩子。它太大了，太不安分了，不能待在屋里了。”

“我覺得小旗不是故意的。”他說。

媽媽大發雷霆倒沒有使喬戴消沉，他爸爸的通情達理與和藹可親卻使他沮喪萬分。他悶悶不樂地轉身去做他爸爸吩咐的工作。

然后三月來臨，氣候涼爽，陽光明媚。遲開的黃色茉莉花，爬滿了圍柵，將芳香灑向整個墾地。“正好種玉米。”彭尼說，“正好種棉花。正好種煙草。”

“我想你一定喜歡這天氣。”巴克斯特媽媽說。

他站起身來，重重地拍著她的背。

“豇豆啊！番薯啊！青菜啊！”

“聽你這么一說，”她說，“你打算把全世界都種上東西呀。”

“我真想這樣做啊。”他吹著口哨，干他的活兒去了。喬戴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飯，跟著爸爸去了。

他喊道：“兩個人一起干，很快的，是吧，爸？”

彭尼沒有回答。下午快黃昏的時候，他回頭望著他的土地，心滿意足。

小旗在圍柵上呈“之”字形跳過來又跳過去，然后在一棵桑樹下停了下來，抬頭去咬一根樹枝的梢頭。

彭尼漫不經心地說：“你那小鹿的確是長得很快。它再也不是那天黑夜你一路抱著回家的那個小娃娃了……它已經是一頭一歲小鹿了，真的是了。”

這話并沒有帶給喬戴多少開心。他們溜下圍柵，來到牲畜欄干雜活，然后回到屋里，到火爐邊將衣服烘干。喬戴去跟他的小鹿說話。“你現在是一歲小鹿了。”他說，“你聽懂我的話了嗎？現在你聽我說，你不能到煙草地里去亂踏。不要讓爸也討厭你。你聽見了嗎？”

小旗嚼動著嘴巴沉思。

播種持續了整整一個禮拜。種完了玉米和棉花種豇豆，種完了豇豆種番薯。屋后的菜園里，種上了洋蔥和蘿卜。彭尼每天都早起晚睡，沒命地忙碌著。因為天氣條件很好，而一年的生計全在于眼下的付出啊。他一次次地從灰巖坑挑回來滿滿的兩桶沉重的水，澆煙草苗和菜園子。

忽然，喬戴發現爸爸的臉色發白。彭尼緊緊抓著自己的陰部，跪倒在地。喬戴趕緊跑到他身邊。

“不要緊，我過一會兒就沒事的……估計我自己用力過度了……”

他彎著腰，痛得直不起身來。喬戴搬來一把椅子，給他墊腳，讓他坐下來。彭尼滑到椅子上，又滑到地上，然后爬進屋去。巴克斯特媽媽轉過身來，嚇得“啪”的一聲將一只盤子失手掉落到地上。

“我早知道！你把自己給害了吧。你從來就不知道歇歇。”

彭尼拖著腳挪到床邊，臉朝下撲倒在床上，這才如釋重負地伸直雙腿，閉上雙眼。

爸爸臥床沒幾天，喬戴便進來報告說，玉米長出來了，而且長勢極好。“真是太好了！”枕頭上那張蒼白的臉頓時容光煥發起來。

但他又皺攏眉頭。“孩子啊，你跟我一樣清楚，你得管住那小鹿，不能讓它闖到地里去。”

“我會看住它的。它不會惹啥麻煩的。”

“那好。那就好。你可要認真看住它喲。”

夜里下了一場小雨。早晨，他按照彭尼的要求，去看看雨水有沒有拔高玉米。可是玉米地里一棵玉米苗也沒有了，他糊涂了。再往前走，仍然沒有玉米苗的影子。他沿著地壟往回走，小旗尖尖的蹄印清清楚楚。它一大早就將玉米苗拔了起來，就像人拔的一樣干凈利落。喬戴嚇壞了。

他拖著緩慢而又沉重的腳步回到屋里去，但沒有到爸爸的床前。彭尼叫他。他只得進了臥室。

“怎么樣，孩子？莊稼長得怎樣？”

“棉花長出青苗了。它看上去像秋葵，是吧？”他的熱情顯然是裝出來的。“豇豆也馬上要破土了。”

他張開赤裸的腳趾，在地板上蠕動著。

“玉米呢，喬戴？”

他的心跳得如同蜂鳥振翅一樣快。他干咽了幾下，突然說道：“大部分被什么東西吃掉了。”

彭尼一聲不響地躺著。他的沉默，也是一個噩夢。終于，他說話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吃的嗎？”

喬戴望著爸爸，目光中露出絕望和哀求。

彭尼說：“不要緊。我讓你媽去看看。她看得出來的。”

“別叫媽！”“她必須得知道這事兒。”“別叫她！”

“是小旗干的，是吧？”

喬戴的雙唇顫抖了。

彭尼憐惜地瞧著他。

“對不起，孩子，我估計它十有八九會干出這事兒來。你去叫你媽過來。”

“別告訴她，爸。求你別告訴她。”

“她必須知道，喬戴。現在去吧。我會盡力幫你忙的。”

他遲疑著走向廚房。

“爸叫你，媽。”

媽媽滿臉通紅，她的嘴巴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他們顯然商量了什么事情。彭尼不慌不忙地對喬戴說：“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喬戴。雖然發生的事情非常糟糕，但是我們可以努力設法補救。”

“叫我干啥都行，爸。我可以把小旗關起來，一直關到……”

“我們沒有什么地方可以關住這樣的野東西。現在聽我說，你馬上到谷倉里去拿玉米，挑最好的穗子。你媽會幫你把玉米粒剝下來。然后你再像以前我們干的那樣，把它種上。”

“然后，等你干完這一切，做一個圍柵，把小鹿關在里面。”

喬戴在媽媽的幫助下，做成了一個整整六英尺多高的圍柵。彭尼說這個高度足以阻擋這頭一歲小鹿了。

“假如它現在完全長成了一頭公鹿，”他說，“那它就能輕而易舉地跳過八英尺的高度呢。”

新播下的玉米種子，在兩場陣雨過后，破土而出，甚至有了一英寸多高。喬戴去看玉米地，然后他看到了小旗，它正在靠近北面硬木林的地方啃吃玉米苗。他跳下木柵，趕緊去叫他媽媽。

“它又吃掉了這批玉米苗。”她說。

喬戴目不轉睛地望著。玉米苗再次被連根拔起。幾條玉米地被吃得溜光。一歲小鹿的蹄印在地壟之間有規則地走上走下。

“它沒吃掉多少，媽。瞧，那邊還有玉米苗，遠處。它只吃了一點點。”

“是啊，可是用什么來阻止它不吃光呢？”她說，“我真傻，之前竟會讓步。”

喬戴緊緊抓著圍柵。他麻木了。他既沒有感覺，也沒有思想。小旗聞到了他的味兒，抬起頭，蹦蹦跳跳地向他跑來。他時刻準備著爸爸叫他。這次，彭尼和巴克斯特媽媽的談話并不長。但是，他沒有準備他爸爸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彭尼說：“喬戴，所有該做的都做了。對不起，我怎么也沒法對你說我有多難受。但是，我們不能讓全年的收成全給毀了。我們不能全家都餓死。把這一歲小鹿帶到樹林里去，把它縛住，打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