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你靈魂放歌的墓場

不管什么緣由使然，近期四處頻刮的“假結婚潮”和“假離婚潮”都讓人感受到了人生如螻蟻般的謙卑和微渺——尋常人的愛情之珠遭遇強大命運之手的任意撥弄，奔散得七零八落；每一張原本樸素簡潔的人生履歷表，仿佛被人偷偷地平添了虛假的、極具嘲諷意味的一筆——在一個格外擾攘、異化的社會時代里，連愛情竟也是如此潰爛破敗的！愛，在這個民族情感世界中曾經排名第一的純粹之質地，逐漸地要讓位于房子、利益、無邊無際的欲望！

這個現實不安穩，歲月也不靜好的世代，好在還有平如和美棠兩位老者——一個殘喘于世，一個卻已見背在天——的纏癡故事聊作慰藉。書首收錄柴靜訪談節目的腳本，開了一個極有力量的頭，矯矯不群的小女子，卻有擲地有聲的力量，故事講得好，名言也引得恰當，黃永玉的那句“美比好看好，但好，比美好”。借著這闕繞口之句的弦外之音來評述《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一書。線的訂裝手法，讓整本書精美絕倫，形式上自然是“美”的，但其中的內容，卻更切中事實，是極“好”的——再美的包裝怎抵得上平如和美棠幾十年婚姻中的柴米油鹽？垂垂老矣的平如為紀念美棠，在她死后把所能回憶起的每一個場景都精心繪制成畫，雖稱不上皇皇巨作，卻感人肺腑。有男子癡情、浪漫、細心如此，哪一個女子不愿生死相隨？生與死的相隔，不是對愛情的懲罰，終究是要天上人間的；只不過留些距離，方能丈量出愛情的分量和長短。她若泉下有知，見男子如此深情對己，便不會忍心一人獨行，少不得挽住飛散的魂魄，只等他有一日來匯合。

他們是上天的眷物，從名字便可探知，一個男人的“平”，有凈穩安和姿態，守得住任何一個世間女子托終生于他；一個女人的“棠”，“出檐十丈花光紅”，受得住世間男子的傾慕和仰望；各是極好的稱謂，真真應了那句“人如其名”，始終散發著吸引人的芳香。想來，上天是格外鐘愛他們的，賜予了他們八十年的緣分——你是我的起點，我是你的終點。我想起五月初在頤和園石舫大院拍攝的西府海棠，聽書上講是極難見的品種。逆光透過去，柔若無骨的花瓣薄如蟬翼，也如一些禁不起觸碰和拆解的愛情誓言，在早晨薄薄的陽光里，漾得我一陣目眩神迷，每一朵花瓣里都有美棠的精魂吧。

我也想起隨同喬安山兩夫婦外出，七十多歲的兩個老者像孩童一樣，行到哪里，都互攜著手，忍不住從背后偷偷拍照，看兩只血管如蒼蒼枝節的手，交纏在一起，竟惹得我無語凝噎。這便是結發之好，牽手之愛？

再說剛離世三月有余的岳母，一輩子受脾氣剛7e34012928268eead5829a1565c3685345f6e872c1cbf0d0023f260649bcf597烈岳父的訓斥，等先閃身擺脫了，卻留給了那個蠻橫霸王以無邊的痛苦和懊悔。每每說起岳母的名字，或看到我們晚輩怎么藏也掩不住的遺物片羽，那個強勢如匪的大男人總情難自禁，兩眼泛光，酸溜溜的竟然吟詩“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那情狀，跟平如在書中悼妻之相，又有何兩樣？真不忍心把此書推薦給老人家看，怕又惹得他老淚縱橫，情泛殤殤。

平如選擇了用圖、用文字來埋葬愛妻，因為，他懂得，茫茫天地間，葬哪里，都不如葬在心里實在和踏實。不管是日記、書畫抑或信箋等任一可以承載愛情的媒介，他的心，都是她靈魂放歌的墓場。

大抵是沒人見過簪纓的，我寧可相信書脊的那一片點綴用的紅綢布就是，它是來自于平如和美棠婚禮上的頭蓋布，或是贈予親朋的喜糖包，亦或是錦緞被面的一角……總之，它象征著歡喜，大抵像是平如美裳二人初見時的那種恍見天人的耳熱心跳吧。這是一種象征，就像平如在戰場上的槍林彈雨中，無所懼色，認為“男孩子的心是粗的”，可是，生命中有了美棠，“覺得自己的命從此輕慢不得，因為命里多了一個人”。愛情或婚姻，從法理上來說，不過是兩個素昧平生的人達成的契約，而從情感上來說，真正的大愛，那是超越生死契闊的責任，是你決意為一個人有所承付的時候，讓自己的心像大海般闊遠舒展，讓你的愛人在里面無論怎么暢游，都感覺到不了岸。

每一個人的生命其實都璀璨如花，我愿意借助兩位老者的心，略作錦上添花的點綴。我情愿相信，每一本《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在人間的傳散，可能都如茫茫暗野里的一星微亮，足以寬慰這惶惶世道，漶漶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