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情書

她慢慢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入眠，可是不論是數綿羊還是放空冥想，她還是輾轉難眠。她起身摸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倒進玻璃杯，然后放進微波爐里加熱。

她沒有開燈，整個人陷在黑暗里。看著發光發熱的微波爐，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可是就現實年齡來說，她更像是那個火柴光中映出的奶奶。

她喝下一整杯的熱牛奶，重新回到床上，像念咒語一樣念叨著：“快睡，快睡，拜托快睡，現在已經凌晨三點了。”可是不論怎么企圖精神催眠，她的意識依舊保持絕對的清醒。

無奈，她只得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抽屜，重新展開那6封信。

“親愛的莉娜：

昨天郊游你沒有來，媽媽說你要搬去離我很遙遠的城市了。想要送你當生日禮物的蝴蝶標本還沒有做好，不知道你哪天會啟程出發。

最近其實我一直都生你的氣，所以對你愛理不理的。因為你每天都和隔壁班的杰西一起放學回家。他就住在你家隔壁，還和你一起參加跆拳道的學習班。你們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我們了。星期天我去你家找你，你媽媽說你和杰西跟著杰西的媽媽去動物園看孟加拉虎了。我們明明約好一起去看的，你怎么可以失約呢？

昨天弟弟把你送我的變形金剛弄壞了，我對他發了很大的脾氣。我看著沒了手的變形金剛，不爭氣地哭了，一點都不男子漢。

我再也不嘲笑你的頭發像泰迪狗了，我再也不和你搶你最愛吃的肉醬意面和甜甜圈了，我再也不在你碎花連衣裙上用水彩筆涂色了，我們可不可以重新做朋友？

你真誠的朋友”

這封信明明是給她寫的，卻是小孩子的筆記，歪歪扭扭的，還有七八處拼寫錯誤，這是不是一個小男孩投錯了信箱。她期望他青梅竹馬的小女孩不要生他的氣，和他重新做朋友。她不禁害怕這封信沒有到達那個和她同名的小女孩手中，這樣他們的友誼也就因為她這個老太太無疾而終了。可是信封上面沒有地址，除了“莉娜親啟”之外，什么也沒有。

她展開第二封信，信上的字跡變得工整了許多。

“親愛的莉娜：

展信快樂！雖然我現在只有12歲，可是卻覺得自己已經在一瞬間長大了，小學和中學之間的鴻溝是如此寬闊。現在語文老師每周都要布置一篇周記，幾乎每個星期一她都會在全班同學面前朗讀我的周記，說我有寫作的天賦，鼓勵我一定要堅持下去。不過她也提醒我不要留戀于那些小感傷和小情懷，要學著從更高的角度去看待世界。當個作家會不會顯得太娘娘腔了？你總說喜歡那些打籃球的男生，覺得充滿了青春的熱情和男子氣概。

我最近寫了一首歌詞，只是沒有配上曲，學鋼琴的你能為我譜曲嗎？你知道我從來就五音不全。

‘我/還在等你來/你/站在時間的浩海/期待/幸福等著傷感/快樂/伴隨著無奈

我/一個悲觀的小孩/ 需要你的愛/我走不出的世界/有誰能明白/風/吹散了我的心海。’”

她走到鋼琴邊，下意識地就彈出了這首歌，甚至自己還跟著這旋律輕聲哼唱了起來。她莫名地感覺自己的心像是爬滿爬山虎的墻，冬天到了，爬山虎枯萎之后，留在心上的是滿滿的爬過的痕跡，時刻提醒著她曾經的春天有多美好。可是她不知道那個從前的自己會為了什么事情開心，又會為了什么事情難過。

第三封信是淺藍色的信封，有種清涼夏日的感覺。

“親愛的莉娜：

能夠重新遇見你，就像是注定好的命運，只是我們各自的身旁已經有了替代彼此的人。

今天我去游泳了，不要太驚訝，如你所知，我真的非常討厭游泳，不是討厭游泳本身，而是討厭穿泳褲。因為突然想起你曾經說過，當閉氣游很長一段距離的時候，在那段時間，可以什么都不想，腦袋可以暫時清空，也可以暫時忘了自己。

你忘了告訴我，在游泳的時候哭不會被人發現。因為今天朱諾就完全沒有發現我滿臉的淚水，她開心地看著悲傷的我，還以為我和她一樣幸福。

還記得跟你說我想讀研的時候，本來以為你會鼓勵我，會在我考上的時候祝賀我，會為我感到驕傲，可是你只是說‘讀研有什么好，大好的青春浪費在校園里，這樣下去你會娶不到老婆。’我如此難過，不是因為你從未想過嫁給我，而是因為你沒有肯定我。不論有多幼稚，我從來都希望得到你的肯定，肯定我的付出，我的努力，我為了未來所做的爭取。我多么希望可以從你對我說的話里面聽到我是個不錯的男人，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一個值得被愛的男人……

原來你不只會讓我笑，也會讓我哭，而世上又能有幾個人能帶給你和幸福一樣多的痛苦？

還愛著你的某人”

第四封信皺巴巴的，有很多折痕，感覺像是被寫信的人反復褶皺過。

“我摯愛的莉娜：

我們之間這樣地反反復復要到什么時候，總是希望你快刀斬亂麻，直接和誰閃婚讓我斷了念想。可是馬上我又否定自己那么絕望的想法，希望你回我短信，接我電話，像過去一樣對我笑。輾轉反側的我，想起一個女子曾經說過的話，‘起初我希望我們的約定不是五年而是五個月或者五個星期，這樣我就可以快點知道我們是否還能在一起。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竟然漸漸希望我們約定的時間為什么不是十年二十年，這樣我就可以一直這樣等你到老，不用聽到現在這樣絕望而痛苦的答案了。’為什么我們的約定不是一輩子那么長呢？

我終于成了一名小說家。而你幻化成我書中所有的角色，在我的人生中奔跑，即使我忘記了你的軀殼，我仍不能欺騙自己說，回憶只是未來必須要喝的毒藥。

當朱諾只穿了一只襪子朝我跑來的時候，我說不出我本來要說的話，因為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為了你赤腳奔跑的自己。這是你給我的懲罰嗎？讓我終于明白了當時你那錯綜復雜的表情，因為那表情現在就如此清晰的浮現在我臉上，讓我一瞬間了解了我曾經對你的強求。而我還發現我比你更殘忍，我沒有說謊騙她，而是輕輕地對她說了七個字：對不起，我還愛她。

永遠愛你的某人”

第五封信是粉紅色的信封，有心形的暗紋。寫信的人似乎很用力地寫，令信紙摸起來有種凹凸感。

“我親愛的未婚妻莉娜：

說實話，我沒有想到你會答應我的求婚。我不確定我是不是你心中那個最想要的人。我不知道我可以承諾你什么，可是我可以向你保證，保證在你面前的我有著連我自己都害怕的真實。我不知道我們的將來會怎么樣，會繼續在一起？會分手？還是白頭到老？可是至少現在這一刻我比誰都清楚地聽到我心里的聲音，它要我為了你留下來，它要我勇敢地為自己的心爭取一次機會，它要我為那沒有把握的未來努力一次。我來到你的生命，是帶著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帶著我的整個生命來到你身邊的。

我不是這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但是你卻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所以謝謝你愿意嫁給這樣的我，謝謝你最后的選擇是我。

你的未婚夫”

她拿起最后一封信再次展開。

“我親愛的老婆莉娜：

謝謝你為我們帶來了佩拉，我和我們最愛的女兒之間雖然有30歲的距離，可是卻是她教會我什么是愛。

愛就是不害怕地努力牽住對方的手；就是不退縮地朝著對方奔去；就是大大方方地告訴所有人我們要好好在一起；就是好的東西一起分擔，壞的東西一起面對；就是每天看見彼此都送上最真心的笑容。是她教會我什么是愛。

我終于明白你一直渴望得到的愛到底是什么了。我不是一個好丈夫，我沒有履行我在神父面前立下的誓言。我們對未來總是有完美的期待，不知道未來其實和現在一樣有好的和壞的，會一并到來。我已經開始懷疑，或許擁有你只是我的僥U6rI3Li1q9Rk7SL5BSwxKQ==幸，而失去你才是我人生的主題。可是可不可以讓我最后請求你，不要和我分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這次……”

信的后半部分完全被淚水浸濕又風干，字跡已經模糊得無從辨認。

不論這六個人是不同的人，還是同一個人，她想，他們都深愛著他們的莉娜。重新看完這六封信，已經是清晨6點了，她感覺她的身體已經被困意攻陷，但精神卻保持絕對的清醒。她重新把六封信裝進各自的信封。她想要知道這六封信的關聯，或者證明她就是這六封信的主人，可是依然毫無思緒。她摸索到鋼琴旁，彈起剛才彈奏的那首曲子。一個畫面飛快地出現在她腦海里，她模糊地感覺到曾經有人站在鋼琴旁，聽她彈琴。她也不確定那意味著什么。潛意識驅使她去翻琴架上那已斑駁于歲月的樂譜，一封信掉落在了地上。她發現了第七封信，還是和前六封一樣，信封上只有“莉娜親啟”四個字。

“親愛的莉娜：

不知道在你看到這最后一封信的時候，有沒有想起來。雖然你已經不記得了，我卻不想遺忘，我曾經那樣美好地幸福過。我不想要忘了，不論我身邊的人多么希望我能忘了。我記得你對我笑的時候眼睛的弧度，我記得你朝我跑來時候的腳步，我記得你親吻我的時候我的心跳。我是你短暫的記憶，我是你終將遺忘得片甲不留的時光，我是你注定沒法想起的過往。可是即使是這樣，即使我站在你面前，你完全記不得我曾擁抱你的溫暖，你完全不記得我的臉，和我對你的愛，我還是不想忘了你，你是我現在存在于世的全部意義。

一陣風吹來，把桌上的信紙吹的沙沙作響，而那被風吹散的，不是那寂寞孤獨的困擾，而是那思慕的春，青澀的夏，碩果的秋，冷寂的冬和早已被遺忘在腦后的美好。

如果這時候我還能歌唱，我會用什么樣的聲調去訴說我已經用盡一生詞匯描述的愛情？很抱歉，我曾經承諾你，這一次，絕對不會再讓你傷心難過了，我還是食言了。雖然因著我對你的愛，我一直努力想在這世上多做些停留，可是今天早晨我深切地感覺到，我將不久于人世了。所以我提起筆，給你寫下這第七封情書。為的只是想告訴你，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刻，我還是很愛你。我終于可以對你說，我愛你，至死不渝。

永遠愛你的高里”

她感覺到溫熱的淚水把蒼老的皮膚弄得酸澀得疼。她聽見有人推開院門，腳步聲漸漸接近，等她抬起頭，看見一個約莫50多歲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她聽見她說：“媽，你怎么這么早起？一夜沒睡？又在看爸寫給你的信啦？”

那一瞬間，她才明白，她的淚水是為了什么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