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煩惱,一丁點兒也沒享受到所謂的“齊人之福”
易風出現在咨詢室,我稍感奇怪。
40多歲的男人遭遇中年危機,抑郁、焦慮、強迫的不少,但因為情感問題只身而來的卻屬罕見。填完表格,易風尷尬地表示第一次來咨詢,不知道該怎么做。
我用輕松、平和的語調回應:“你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好了。”
易風稍定神,選了一個安全的話題—自我介紹。大學畢業后,他留京工作,在國企干了幾年,又跳槽到外企,抓住時機和朋友一起創業,幾番歷練,現在算小有成就。
“我跟太太是在剛工作時認識的,接觸中萌發好感,之后順理成章地結了婚……”他漸入正題,聊起了家庭。
“不過,我們沒要小孩。我們覺得兩人都這么忙,沒時間帶小孩,對孩子也不公平……”
“現在想想,真有點兒遺憾。”說到孩子,易風低頭看地板,“可后悔也沒用啊。真有孩子,我更不知道怎么辦了。”
他的話沒頭沒腦,讓我滿臉疑惑。
“我太太,是一個特別好的女人,不僅聰明、善良、能干,而且她不愛慕虛榮、不貪圖享受、不小心眼……”
我不無悲哀地猜想:這么拼命地夸老婆,想必是做出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情啦。
果不其然,他接下來就說:“我對不起她,不敢直接跟她說,只好先來找你們想想辦法。半年前,我認識了一個叫文文的女孩。一開始,我真的什么想法也沒有。”易風盯著我的眼睛,迫切期待別人相信他的話,“她年輕、漂亮、有氣質、家世很好,不缺錢……不可否認,我喜歡她,但我們的交往很純粹,我真的只把她當小孩子一樣。我和太太感情很好,我從沒想過要背叛她……”
他停頓半天,艱難地說道:“可是,后來文文說她愛上我了,離不開我……”
眼看咨詢時間快結束,易風自嘲:“我不知道別的男人怎么那么瀟灑,像我一些生意場上的朋友,情人一個接一個地換,但我除了煩惱,一丁點兒也沒享受到所謂的‘齊人之福’。”
從神情可以感覺出易風的煩惱和痛苦不是偽裝的—他確實在被良心和愧疚折磨。我想,這個出軌故事和其他的版本總算有一些區別吧。
老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大概經過三四次咨詢,我詳細了解了易風的情況。正當我們勾勒他是怎樣一個人、他的情感需求、他為何會陷入這樣的處境時,情勢急轉而下。
大概兩個月后的一次咨詢,易風煞白著臉、疲憊不堪地進來。
“前天,文文差點兒就死了。”他用雙手捂著臉,癱倒在沙發上,顫抖著說,“我簡直不敢想象,如果我晚到一步,她可能就救不回來了。”
易風公司的總部、家在北京,文文在上海。他最近工作很忙,另外想冷靜一下再處理他們的關系,因此有兩周沒去上海。文文給他打電話,說:“我太想你了,如果今晚再見不到你,我會死的。”
易風當晚到底還是飛過去了,沒想到文文已經吞了一大瓶安眠藥,昏迷不醒,所幸他及時將她送往醫院才搶救過來。
聽到這里,我馬上建議易風通知文文的家人,另外她應該去看心理醫生。易風點頭說明白。
隨著對易風和文文了解的增多,我愈發覺得他們倆之間的互動奇特。
易風能很清晰地描繪對妻子的感情,是激情褪后經年累月、細水長流的愛情加親情,但他卻說不清楚和文文的感情,“對她,我很疼愛。她像我的一根敏感而疼痛的神經……我感覺我掉進漩渦里,卻無力自拔。”
像是驗證易風的話,僅在上次自殺事件一個多月后,他掉進更大的漩渦。一天他在開一個重要會議,文文打了幾十個電話他都沒接。
當易風忙完后打回去,文文讓他打開視頻。
“我等了一天,都沒有你的消息,我太痛苦了。你什么時候可以離婚?沒有你,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文文一邊說一邊用刀割手腕,鮮血一滴一滴地流下來。
經歷了“自殺事件”,易風知道文文說得出做得到。驚恐之下,他對文文撒謊,說已經和妻子攤牌,離婚協議書明天就傳給她。
事已至此,易風覺得完全瞞過妻子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假裝坦白,哀求妻子說那個女孩陷入瘋狂的單相思,非逼他離婚,否則要自殺。請老婆同意他偽造一份離婚協議書,只為救人一命。事后,他會想辦法慢慢勸導她的。
易風的妻子靜諾萬分震驚之余,還是相信了丈夫的話。她善良但并不傻,只是不愿意懷疑丈夫,寧愿協助他把事情處理好以維持良好的婚姻關系,她也不忍有人性命不保—反正協議書是假的。當然,這些都是之后靜諾來咨詢時,我才知道的。
至此,雖然我沒有見到文文本人,但已懷疑她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在隨后的咨詢中,我向易風指出他們之間相互激發的互動—她的愛強烈但不健康,不是正常、平等的愛,而是隱藏在依賴下面嚴厲而殘酷的控制;而易風的“英雄情結”在實現一次次拯救她的滿足后,卻置他于被控制的地位。
但即使有所領悟,易風卻無力改變處境。他告訴我,文文的家人勸阻不了她。在他的陪伴下,文文勉強去看了一次心理醫生,就再也不肯去了。
我付出的還不夠嗎,到底應該堅守還是離開
易風變得越來越煩躁不安,心力交瘁。一邊是妻子,時不時追問事情解決得怎樣;一邊是文文不斷升級的哀求、催促和自殺威脅。他疲于應付,做不了任何決定。他只得采取拖延戰術。文文鬧得厲害,他就編造和妻子離婚的進展,一會兒分割財產,過一陣又說房子沒賣出去等等。妻子那邊呢,他用另外一套謊言。
眼看著丈夫神不守舍、形銷骨立,作為多年的夫妻,靜諾自然明白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她跟易風提出,要一起來咨詢。
在咨詢中,靜諾并沒有失控或失了分寸,她對易風說:“我只希望你說實話,不要隱瞞我,有什么問題、困難,咱們一起面對。”
易風小聲回應:“我都告訴你了啊。”
“那你說說,你對她是什么樣的感情?你愛不愛她?”
“不是跟你說過嘛,是她單相思。”
“那你呢?”靜諾追問。
“我……”易風囁嚅,“她尋死覓活的,我總不能撒手不管吧。”
“你們現在到底什么狀況?”
“沒什么狀況。”
“你跟她說清楚了嗎?總不能一直這樣拖著,難道你要對她負一輩子的責任嗎?”
“我沒這么說,可總得等她的情緒穩定些,要是突然一刺激又自殺怎么辦?”
類似的對話一再重復,易風總是避重就輕。靜諾氣憤道:“那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我不也是沒辦法嗎?你相信我,時間一長,她會慢慢想明白的,再忍一下,你也不想鬧出人命吧?”
咨詢沒有什么實質進展,我能看出來易風只祈禱時間能幫他解決難題,而靜諾開始覺得無望。
沒過多久,又傳來文文自殺入院的消息—家人24小時看著她。這次,她質疑易風在騙她,那么久還沒看到離婚證,她說只有親眼看到正本原件才不會繼續傷害自己。易風再次苦苦央求妻子幫他渡過難關,為救人協助辦理離婚證,但兩人離婚不離家,如果靜諾不放心,可以馬上再辦理復婚手續。
面對如此荒謬的要求,靜諾終于扛不住爆發了。她單獨來見我,不過短短兩個月,經歷情感的巨變和折磨,她的面容憔悴,仿佛老了許多。
靜諾問我也是問自己:“對于婚姻,我付出的還不夠嗎?到底應該堅守還是離開?”我老實跟她說:“有些問題我也無法回答,但我愿意和你一起探討。”
我分析并解釋了他們三人的性格和互動。當靜諾也能看出文文的病態和易風的性格問題相互匹配、不斷增強時,她的憤怒、嫉妒、報復的情緒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平復,漸漸冷靜下來。
靜諾慢慢意識到:她的隱忍、大度已經到了自己的極限;雖然生氣但她不再責難易風,她仍然對他存有感情,相信他也一樣;但她沒有辦法解救他,她不想犧牲自己,而且即便犧牲也幫不了他,不過是繼續重復無望的游戲,三人一同陷在死局里。
靜諾帶著深深的不舍和遺憾選擇了離婚。易風無法做情感的決斷,這原本就是他的問題之一。
自靜諾單獨來咨詢后,易風就沒有再來。他一直處于被動狀態,咨詢中最常說的就是“沒辦法”。之前,我曾囑咐過他:可以照顧文文,但如果不是真的愛文文,就不要再欺騙她,給她幻想。當時,易風什么都沒說,但我想他對此是認可,也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