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歲的時候愛上了一個女人,那是一種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絕望的愛情,因為打一開始我就知道,那是不可能有結果的愛,我二十歲,她二十八歲。
她說,兄弟,去找一個溫柔、明朗的女孩子結婚吧,千萬不要喜歡一個會愛上藝術家的女人。這句話我想了十年,在我三十歲生日那天,總算想明白了。
誰說二十八歲的女人不再相信愛情,二十八歲的女人的愛情那才叫真正的愛情,如鳳凰涅槃,非得浴火重生不可。如果她愛的再是一個藝術家,那更是如水決堤,如城傾塌,毀滅性的災難。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酒吧里,幾個朋友的朋友聚在一起狂歡。林子說她來了,我就向門口望去,倒并不知道是誰來了。
就跟拍電影一樣,我在一剎那間愛上了她,僅僅因為那個蒙太奇手法的鏡頭。
她從車里走下來,紫色的大衣也跟著散散落落地流下來,仿佛流了一地的云朵,很別致的大衣穿在了一個很特別的女人身上。她看上去算不得漂亮,卻很特別,是那種鶴立雞群的特別。
大家相互敬著酒,我也想壯著膽子敬她一杯,卻總也找不著機會,她似乎在等人,有一點心神不定。
應該是到最后她等的那個人也沒有出現,所以幾個人爭著要送她回家,她卻望定了我,說:“兄弟,送我回家吧。”
所以,她就理所當然地坐在了我的摩托車后座上。
到了她的家門口,她說,上來吃點東西吧。
我很奇怪她的邀請,一般女人邀請一個送她回家的男人應該是上來喝點什么而不是吃點什么。
她幫我盛了一碗煲在鍋里的湯,對這個奇怪的招待我害怕了,心里一邊想著孫二娘的黑店一邊看湯里漂上來的蘑菇,聞起來挺香的。我狠了狠心,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拿起湯匙喝了一口,味道不錯,我正喝著,她卻開口了:喝完酒的男人通常會覺得餓。這句話像一根魚刺一樣卡在喉嚨里,一碗香氣襲人的湯頓時變成了酸的。
我把碗放在茶幾上,起身要走,她又向我道了謝。
上了路才覺得冷,剛才回來的時候怎么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看來有很多男人喝過她煲的湯,我不由得想象著她的生活,卻并無頭緒,剛才愿意花下死的念頭也逐漸打消了。
元旦那一天,又是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吃火鍋,我看到了林子就想起了她,我想象著過一會她就要從車上走下來的那個鏡頭,心里有一點點的緊張。
火鍋都吃到一半了,卻并不見她到來。
“今天有幾個朋友沒來啊。”我故意對林子說。
林子不在意似地把筷子插到火鍋里攪著,“隨便湊數,哪里就固定誰來誰不來了。”
“那個穿了流云一樣的姐姐——”
“哦,你是說她啊——”林子一圈一圈地卷著羊肉,很認真的樣子,卻對我的問話漫不經心,“大哥說得蠻準的,她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女子,連你這個小屁孩都記得她。”
“哪里啊,只是那天送她,所以有了些印象罷了。”
“你知道她為什么讓你來送她嗎?”
這正是我非常不解的地方,忙說:“不知道。”我耐心地看著他卷羊肉,等待下文,可是林子似乎忘了這個問題,不再說話了。
我也絕不再問一次,忽然覺得很討厭林子那副嘴臉。
“她今晚不會來了。”林子忽然說,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樣,“她跟那個男人已經走了三個月了,應該不會回來了,也許她終于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了。”
“那個男人?”
“一個她愛了八年的男人。”
然而就在一個星期之后,我又看到了她。她一個人在酒吧里喝酒,仿佛喝醉了,大概是摔了酒杯,跟服務員有些爭執。我走過去。她看到了我,凄凄的眼神里有些悲哀,她打碎了杯子。我把杯子錢和酒錢一起付了,然后扶她出來。她坐在我的摩托車后座上,緊緊地摟著我,大概是因為冷,或者也是因為恐懼,我不知道她害怕什么,卻總覺得她是有著恐懼的。她的家我是認得的,把她送上樓。一進屋,漆黑一片,燈的開關摁了幾下也沒亮起來。
“燈管壞了。”她終于說。
我把她扶到沙發上,然后去修燈管。在黑暗里我聽到嚶嚶的哭泣,燈亮了,卻看見她安靜地埋在沙發里,不禁悚然。
“謝謝你。”她說。
“幫你倒杯水吧。”我四下里找杯子。還沒有找到杯子她就開始嘔吐了,我又扶了她去洗手間,一直扶著她,就像托了一片葉子,柔軟無力。
她開始喝水,然后就睡著了,在沙發上。
我蹲在沙發旁邊,看她熟睡的面容,往日的凌厲一掃而空,剛才的疲倦和恐懼也不見了,非常平靜的呼吸。也許,睡熟了的女子都會像天使吧,我再次愛上了她。
我倚在另一張沙發上睡著了。
半夜里聽到她要喝水,我忙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清水過來,她一只手拿著杯子一只手握著我,“不要離開我,不要——”我接過杯子,她又倒下去睡了,只是一直握著我的手。我忽然想把她抱到床上去,那流云對我是一種誘惑——然而,我還是忍住了,我知道她說的那個不要離開她的人不是我。
她說,喝過酒的男人很容易餓的;我想,喝過酒的女人也很容易渴。
已是凌晨三點,她不會再要水喝了吧。我便起身離開。
第二天接到了她的電話,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號碼的,卻也不問。
她說:“謝謝你昨晚,今天請你喝茶吧。”
“不用客氣,但是很想和你一起喝茶。”我開玩笑說。
“那就來吧。”
她今天沒有穿大衣,而是穿了一件很單薄的棉毛長裙,圍了一條灰線圍巾。
“這里的環境才與你相宜,”我說,“干嗎老去酒吧呢!”
“開始管起姐姐來了。”她笑著。
“不是管束了,只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忠告。”
“我喜歡你叫我姐姐。”
“可是,我不喜歡叫。”我故意賭氣似地說。
“隨你便了,我要把那天的酒錢還給你。”她去拿錢夾。
“不用了吧。只是下次你不要再摔酒杯才好。”
“一定要還的。”她說。
我也只好收下了。今天喝茶也是她請的,倒真的有點像姐姐了。
“為什么喝得那么醉?”我問。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她說。
“那燈管壞了也不要管了?”
她又笑了。
我第三次去她家里是幫她修水管,她埋在沙發里喝果汁。
“不喜歡讓修理工來修,因為總會想到香港偵探片里類似的鏡頭,最后總有一個孤單的女主人不是死在冰箱里就是死在浴池里——”
“只有非常孤獨的人才會有這么恐怖和荒謬的想象力。”我邊說著邊環視她的房間,房間太大了,或者這樣空蕩蕩的氛圍更容易放大她的孤獨感。四壁上竟有幾幅畫,上次因為光線暗沒來得及看清楚,這次我湊近了去看,不是印刷品,竟是真的油畫,而且畫中的女子就是她。一顆紅色的太陽大如盆,搖搖欲墜,仿佛就要跌進海水里去了,她站在金色的霞光里,看上去卻似乎有些疲憊,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漾著快樂。很明顯那快樂不過是一個謊言,額前一縷亂發更加印證了這一點,那眼神里藏著一個彌天大謊——我想畫這幅畫的人必定是非常熟悉她的人,非常了解她的人,否則不會畫得這么細膩傳神。
“是他畫的嗎?”我問。
“是啊。”她仿佛沉醉在自己的想象里,夢游一樣答應著我。
“畫得一點都不像。”
“那是因為你不懂畫。”
我怎么會不懂?我在心里說,就算傻子也能看得出這幅畫是用了心思的。然而我不想懂,不想陪著她一起做夢。
我說我該走了,她送我。到門口時她又說:“本來還打算邀你一起去看一個畫展的,看來,你對畫不感興趣。”她說得很委婉,我知道她是想說你根本不懂畫。我說,“好啊,可以去學習一下。”我是真的想去,不是因為對什么油畫感興趣,而是對辦畫展的那個人感興趣。
對一個人感觀是很容易改變的,有時候只需要十分鐘。
十分鐘之前他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是由不得不贊嘆的,這樣一個男人,任何女子都不能逃脫的。他身上同時糅合了藝術家的優雅和浪子的不羈,深邃如井的眼神里似乎藏了什么東西,哦——我不禁要叫出聲來——何其相似,他和她的眼神,都藏了一個彌天大謊,我看得到那謊言,卻猜不透謊言的內容是什么。
十分鐘之后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出現了,大概出乎了他的意料,然而他仍舊鎮靜地把她介紹給近旁的幾個朋友,那個女人是他的妻子。
她不可能聽不到,她當然聽到了,霎時愣住了。
我碰了碰她,明知故問:“你怎么了?”
“他竟然有妻子!”她說。
十分鐘后,我開始厭惡那個男人。
一幅畫都沒有認真去看,我就陪了她出來了。倒是可惜那兩張門票,據說很貴的,雖然她不一定付過錢。
其實摔酒杯不是她的嗜好,我們再次來到酒吧里的時候,我才知道,她真正傷心的時候不是摔酒杯而是沉靜。
“我陪了他八年,等了他八年,他竟然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他已經有了妻子。”她終于開口。
“我曾經暗示過結婚的事情,他總是說這樣不是很好嘛;這樣很好嗎?八年里,我一個人走夜路差點被人強暴,我在換燈管的時候差點被電死,我發燒燒到暈了七天沒有吃飯。可是最終我活下來,因為我在等他,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莫大的謊言,真是一個諷刺。”
故事聽起來很老套,但是一個能夠把真相隱瞞了八年的人應該是非常聰明的,我不得不佩服他了。總應該說點什么才好,我思來想去也還是說了同樣老套的一句話:“這樣的男人,不要也罷。”
她只是笑,凄清、悲涼。
那天,她喝醉了,說了很多關于死亡的話題。當時真的怕她會自殺,我就一直呆在她家里沒走。
她說,兄弟,你該去睡了。我說我陪你,她并不會意,只是搖頭,說,你怕我會自殺嗎?不會的,我不會,我不會自殺的。
我只得走出臥室,我聽見她一個人在里面哭泣,之后漸漸的沒有聲音了,大概是睡著了。我去推門,門是鎖的。就這樣,我躺在沙發上,睡睡醒醒,一直到天亮。
她讓我去上班,她說她很好,只是想一個人清靜一下,不要我再去看她。
仍舊輕笑著,我想像她這樣一個聰明的女子,無論如何都不會為那樣一個男人去死吧,所以也就走了。
三天之后,她自殺了。
那天晚上她打過電話給我的,當時我和林子他們在酒吧里,因為吵也沒說幾句話,但是有一句我卻聽清了:“兄弟,去找個溫柔、明朗的女孩子結婚吧,千萬不要喜歡一個會愛上藝術家的女人。”
后來,便傳來她的死訊。
我去了跟林子約好的咖啡廳,足足等了他一刻鐘。
“她死了。”我說。
“我知道。”林子答,他看起來很頹喪的樣子。
我幫他叫了一杯咖啡。
“看來她又走錯了一步棋。”林子繼續說下去,“你知道嗎?在你之前一直是我送她回家的。”
對此我只是稍稍表示了一些驚訝,也許之前我就應該猜到的,只是不很明白為什么是一步錯棋。
“那個時候,我一直送她回家,像你一樣還幫她修馬桶,換燈管,四年;我曾經問她為什么選中我?她說,因為她知道我不會愛上她——這很不公平,對吧?她怎么就知道我不會愛上她呢——她需要一個男人,一個永遠不會愛上她的男人存在于她的生活中;聽起來很荒謬,是吧?”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我當時嚇了一跳,還以為她是——后來,幸虧那天晚上來了一個男人,一個頗有藝術家氣質的男人,她向他介紹說我是她的表弟,然后就送我出來了,后來我才知道那個男人是個畫家,她為他等了四年,至今算起來應該是八年了吧,不知道為什么那個男人一直不肯跟她結婚,而且又不在她的身邊。她說他是一個畫家,要到處去旅行,寫生,她們不能經常見面,她說她很思念他,有時候思念到哭泣——我本來打算離開她,可是我做不到,我仍舊會每次聚會散場后送她回家,還時常在周末去她的家里幫她做些事情,有人說女人的心是柔軟的,只是時間問題,我以為她會愛上我,四年的時間——”
“她似乎對我很親近,卻也是兄弟般的姿態,她總是跟我講起那個畫家,她說他曾經為她畫像——我想,也不過是些人體模特之類的,像她這樣一個骨感的女子;她有時候會流眼淚,埋在沙發里,一邊笑一邊流眼淚,我的心從那時候起開始痛——”
“我吻了她,那晚。她驚了一下,回手就打了我一個嘴巴;我出了她的家門,臉上并不痛,心也不痛,只是后悔,我想我們再也不是朋友了。后來,我們又見面了,她說她并不怪我,她只怪她自己走錯了一步棋,她還以為我永遠都不會愛上她——我當時一句話也沒有說,其實我真的很奇怪她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竟以為我永遠不會愛上她,可是我沒有問,有些事情說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盡管如此,她還是放棄了我,就是那個晚上,她選擇了你——現在想來有點明白了,她之所以選擇你,是因為她覺得你是不會愛上她的,她的眼里你只是一個小孩子——也許,她又走錯了一步棋?”
林子看著我,想從我的臉上找到答案。
我從他憂慮的眼睛里讀出了無奈,忽然覺得他已經不是那么討厭了。我告訴他,是的,我愛上了她。
“這是她所不愿意的,兄弟,去找個陽光的女孩子結婚吧,不要再想著她了。”林子說。
這句話又讓我記起那個晚上最后的一個電話,她說:“兄弟,去找個溫柔、明朗的女孩子結婚吧,千萬不要喜歡一個會愛上藝術家的女人。”不禁一陣神傷,長嘆了一口氣。
林子也跟著嘆了一口氣。
我們走出咖啡廳就分開了,林子向西,我向東。我又回到了她的家里,拿出一個鐵盆,放了一些酒,點燃,把事先收拾好的遺物放進去,火苗一躥一躥的,燃得很急,一股黑煙在暗地里冒出來了,就像她孤獨的影子。
最后一次見到那個畫家是在機場,他說,他再也不會來這個城市了,因為這里已經沒有人等他。
他說他很傷心,我想那傷心應該是真的,至少他會讓自己認為是真的,因為只有這樣他的畫才能畫得更好。
責編 子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