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母親

李大唐，陜西楊陵人。作品散見于《延河》《廈門文學》等。有作品入選《陜西青年小說選》。

1

兒子面臨高考，丈夫失業在家。高三的母親，一個縣級農業銀行的小職員，最近心里煩得要死。

一個多月了，丈夫始終高社鉆不出失業的陰影，在家一天恨這個罵那個，像是吃了槍藥一樣的暴躁。大年三十晚上，把兒子叫到跟前說，我再養你一百天，考完就給我滾蛋！

兒子也不爭氣，昨晚回家說，連續三次模考，都是中等位置。她只說了一聲，誰讓你不好好學呢？一天寫情書！十八歲的兒子，變得要爆炸一樣，歇斯底地朝她喊，我都自卑死了，我還寫情書！我不想上學了，明天就不上了，誰愛上誰上去！

一鍋水燒到八九十度，卻要撤掉柴火，高三的母親想，我絕對不會讓他打退堂鼓的，絕不！她正給自己鼓氣呢，手機響起來。

是兒子的班主任，他說，喂，高三的母親嗎？你兒子又逃學了！

接完電話，高三的母親騎上電動車，去找兒子了。

上初三那會，兒子沉迷上網，白天逃學去網吧，半夜在家還偷著上。丈夫把電腦線拔掉藏起來睡覺了，兒子晚上一兩點爬起來，用電飯鍋的電源線接通電腦上網，終究被他父親發現，拿繩子捆起來，狠狠地打了兩次，終于戒除了網癮。

說是早戀吧，給女孩的書信她都看了，字里行間無非是傾吐內心的寂寞、跟父母的隔膜、冷漠、不可理喻，好像也再沒啥。

功夫沒下到嗎？縣上最好的中學，天天晚上自習上到9點半，兒子騎車回來，往往在10點以后，還要看書到11點半，才上床睡覺。

周六學校上課，周日請科技大學的高材生，早上補英語，下午補數學，家教一天的花銷，就是200多塊錢，該想的法子都想了，還能怎么辦？

按照以往的老路子，高三的母親在學校周圍的網吧、游戲廳里找兒子。兒子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實在找不著，她只好騎車回家。

回到家門口，按了一下門鈴，沒人開，老公沒在家？

她摸出鑰匙，把門打開進去。進門車子還沒支穩，躺沙發上瞄新聞他的丈夫瞇縫著眼睛看她一眼，換了一個臺，繼續看電視。

高三的母親一看見這陣勢，心里就來氣。一個大男人，站起來就是一棵樹、就是一座山，斜躺橫臥在沙發里，不就成了一截朽木、一塊石頭？

還沒等她質問老公為啥不開門哩，丈夫高社看也不看她，就拋出兩個字，飯呢？

她抬高聲音說，你一天在屋哩，自己長的手做啥？

我娶老婆是干啥的？

你說干啥的？生娃做飯的機器？

我可沒這樣說。

你沒這樣說，你就剩下這樣說了！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家……她的話還沒說完，高社就搶白道，大男人咋了，大男人就該往外闖，大把大把地撈錢？我還就吃定你的軟飯了，我就是不上班，看你把我咋辦？

我不想跟你吵，我累了。廚柜里有方便面，你自己看著辦吧。我給你說個話，你兒子又逃學了！

高社聽說兒子逃學，躺不住了。一下從沙發上蹦起來，牙疼一樣喊叫著要尋繩子尋刀子，把驢日的先綁了！

2

聽到女兒的訴說，高三母親的娘，一位60多歲的老婦人，放下電話鎖好門，從附近近一個小區過來，帶著女兒最愛吃的炸醬，過來下炸醬面。

吃了一炸醬面，高三母親的面色慢慢溫潤起來。高三母親在老娘跟前提起兒子三三，不禁流下眼淚。

一輩子見多識廣的老娘，見女兒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勸女兒說，一個男娃家，在外面能吃啥虧？再說恁大個人了，還能把自己丟了？依我說你兩個的心呀，太小。我當初生下你姊妹三個，泥里土里的，不是都長大了，比誰都活得不賴。我當初勸你，高社文化水平低，光會給人開車。你說天底下就他對你最好，最死心塌地。

當時誰知道，他能變成這樣。

你女婿的事，已經這樣了，我今天過來，就是想勸勸你，對三三不要太強求了，學到啥程度到啥程度算了，不要逼孩子了，看別逼出個啥毛病了，逼出個神經病，將來誰給你養老！

不逼，不逼都是這個樣子，將來長大了，沒個大學文憑，還不跟他爸一樣。

跟他爸又咋了？再怎么一個月還有幾百塊錢生活費呢，就能把人餓死？

餓倒餓不死，我上月基本工資，又漲了800。柜臺上幫賣保險，賣一個獎勵100，今天就做了3個。我是不想看見家里再添一個閑人，有一個我就夠受了，媽。

這不就對了，做人要多看眼前的好、要知足，先享受眼前的福。你總想著以后，以后又抓不住，把眼前的安樂丟了，你說你一生追啥呢？人不能光知道給前闖，針尖太硬容易折。唉，算了算了，到現在說這些，都沒有啥用。你一定勸你女婿，三三回來了，可不能再動手。

與老娘東聊西聊一陣，女兒的心門逐漸打開，情緒松弛下來。

她掃一眼丈夫，丈夫一會兒在客廳打轉轉，一會兒坐下來打開電視，遙控器捏在手里不停地翻臺。一會兒接個電話，一會兒轉出屋外，一會兒又轉進來，手里挈一根香煙。這個沒胸懷沒眼光的男人，水泥墩子一樣窩在沙發上，低頭扎著悶口，完全陷入了兒子逃學的事件當中。

老娘擔心地說，你看高社的樣子，正在蓄勢呢！

媽，你在哩，他會收斂一點。

一輩子經事頗多的母親想說一句，遇事光會鉆牛角尖，沒文化的人真可憐！想想不能傷了女兒的臉，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3

臨近晚上12點了，防盜門終于響了幾下，三三回來了。

高社搶過去開門，母女兩個擋都擋不住。高社啪啪兩個耳光，甩在三三臉上，轉過身邊尋繩子邊吼，看我不綁了你狗日的！

三三看見外婆，還沒來得及親熱，就被父親傷了自尊。他把自行車一摔，咬著嘴唇，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轉，就是不滴下來。

三三沒有放聲哭，他也不說話，轉過身摔上門，就要離家出走。

高三的母親攆到門外，拽住一只胳膊，把兒子拉回屋，順手關了門。

外婆見孫子回來，扶起自行車放好，照著女婿的肩膀就是兩巴掌。一邊打一邊罵女婿，娃都這么大了，在外面有頭有臉的，回家你咋能這樣？你再打娃的臉，我就朝你臉上扇！

丈母娘發了威，女婿臉脹得通紅，卻不敢朝丈母娘發威。高社把門重重一摔，轉身出門而去。

高社扭身一走，最大的威脅解除了，三三才揉著臉哭起來。

三三一頭長發，吹成爆炸式，嘴邊兩撇小胡子，已經有點顯形。臉長得方方的，鼻子海拔挺高，臉兩邊和下巴上爬滿青春豆。

高三的母親質問兒子，你今天都干啥好事了？打小靈通也不回！順勢在三三的小腿上踢了兩下出氣。

三三多硬氣的孩子，父親掄過來的耳光，他自小都習慣了。可是母親這兩腳，踢出了他的委屈。他蹲在地上揉著小腿，大聲嚎哭起來，似乎要把多少年的眼淚，全都淌出來。

三三正哭呢，聽見母親說小靈通，騰地一下站起來搶辯，你忘了？你忘了小靈通，早讓你收了！受了天大的冤枉，終于落下個口實，三三脖子仰得高高的，似乎天下的公理與正義，都在他這一邊。

高三的母親問，你今天做啥好事了？！

我就跑到我同學那里，他在校外租房了，在那里睡覺，我哪里都沒去，沒交女朋友，也沒去網吧。三三仍帶著哭腔。

那你下午咋回事？

我就是不服氣么？成天做題講題。

高三的學生，你不做題講題，還能干些啥？你問問考過大學的，哪個不是這樣？

課在高二暑假都上完了，老師就是個拆題匠，整天吃剩飯，沒意思極了！

吃剩飯你還考那么差，你有啥不服氣的？

我不是不服氣。要不你再上一回高三看看，再考一回試試，看咱倆誰考得好！

你逃學還有理了不成？看我不打死你！

高三的母親顯然是受了高社打人的影響，又要動手打兒子。

三三一蹦三尺高，你再打，你再打我明兒真就不念書了，我就離家出走呀，出去販毒殺人，都比呆在家里強。實在不行了，到南山當和尚去！

我叫你爸去呀，我是管不下你了！高三的母親氣得不行，高社、高社地叫。

外婆看見孫子遭打，怨恨女兒夫婦，硬忍著沒出聲，心說你的娃你就打吧打吧，打了出出氣也好。聽見女兒又要喊她恨透了的女婿，就大聲呵斥女兒，叫啥哩叫哩，一家三口人，人家疼娃都疼不過來，你看你兩個，不是打就是罵，天底下的父母，哪有你們這樣的？

外婆訓完女兒，一把攬住三三，撫著他的頭問，吃飯了沒有？先換鞋換衣裳，有啥話慢慢說。

4

入夜，三三過來叫外婆，叫外婆跟他睡在一起。

外婆說，你長大了，咱一人一個被筒睡覺。三三不答應，鉆進外婆的被窩，要摟著外婆睡。

三三跟外婆說，婆，你娃可憐得很！

你媽他們小的時候，哪有你現在幸福？你多少衣服鞋子？你一天吃的啥？花的啥？我聽你媽說、你一天的零用錢就是20塊錢！

20塊錢還多？早上一個肉夾饃、一碗糊辣湯；中午一碗牛肉面、加一個牛肉餅；下午一盤炒拉條子，我腸子都餓瘦了，連個肯德基雞都吃不起。

20塊錢夠了吧？

同學朋友之間，誰還不請個客？

那你也夠舒服的了，小皇帝一個！

啥小皇帝呀，到學校一天做太監，一回家就是奴才！

咋能這樣說呢？

我同學都這樣說。你想嘛，在學校，整天圍繞題型訓練，記標準答案，誰敢有自己的思想？

那也不能說自己就是太監了！

思想都“去勢”了，可不就是太監。

外婆想一想，現在這娃可真行，說起“去勢”兩個字，就像說饅頭稀飯，還不是宮廷戲鬧的。

奴才又咋講？

我爸見面就扇耳光，我媽見面就踢小腿，我不是奴才是啥！

外婆被孫子惹笑了。這些話，你跟你爸媽說過嗎？

我說這些做啥，不是找打嗎？再說他們也不懂！

你爸不懂，你可以跟你媽說呀。

整天忙著上班掙錢，回家受我爸的氣，我媽那點知識和耐心，都交到爪哇國去了！

你媽工作忙，你爸心情不好，你也要理解一下父母，還不都為了你？

我理解他們，誰理解我？自小當著我的面，一天光知道吵架罵仗……說話不算話，偷看人的信……我真懷疑，我是不是他兩個親生的，一天到晚把我看得跟敵人一樣。

傻孩子，誰家親媽親爸的能把兒子當敵人？就你一個寶貝疙瘩，疼都疼不過來哩。

疼我就拆我的信？

偷看你的信，這可是犯法哩。誰看的？

我媽！

啥信嘛，你交女朋友了？

也不是女朋友，就是個女的，朋友唄！

我媽拆開信，給我停了手機，天天回來對時間，我一個男孩，誰能把我拐走？

那你和女孩做啥了？

就是個高二的同學，認我做哥哥，當面叫師傅。

師傅，你都做了師傅？

那女孩挺簡單的。有一次過節，大家排演一個小品，青春版的《西游記》，我扮演唐僧，雙手合十一念經，她就抱著頭假滾，邊滾邊喊，師傅，饒命！

就是這呀，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她在信里說，父母整天打麻將，晚上不想寫作業，也不準看電視，心里很寂寞，我倆上課就傳小條子，晚上在被窩里打電話。

那你今天下午干啥去了？

就和那女孩一塊，吃冰激淋、滑旱冰，到水上運動中心瞎轉游。

那你也往家里打個電話呀。

我就是不打，消失一陣子，讓他們急一急，誰讓她停我的電話！

原來就這么一點碎事呀！

婆，你可得為我保密。

保密，保密，婆一定給你保密。

婆，你說，一個女孩兒，見了你眼光瓷瓷的，一個勁地笑，她是不是很好？

好呀，肯定好。

婆，我不是說這些！

你是說人家愛你？

也不是這意思，就是一種、一種好感吧。

看人眼睛瓷瓷的女孩有，不過也有個別女孩，眼大無神的，只是隨便瞧瞧，后面的腦子睡著哩。

還有這樣的？

有。

那我可能就碰上這樣的了。

你就不專心聽講了？

這倒影響不大，我把她叫出去表白過一次，人家說根本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可是我每晚臨睡的時候，都想著她的笑容。

外婆心里笑一下，看來我孫子長大了，都會想女孩了，這也不是壞事。不過聽他這樣一說，倒不用擔心早戀了。

外婆說，聽你老師說，你上課不認真聽講，他一轉過去，你就跟別人說話。你這個年齡，早過了多動癥的年齡。

啥，我老師還告我這？他可真沒水平。有本事講新東西呀，光知道復習、復習。

你老師說這話，還不是為你好呢？你媽跟老師說了，明天把你調到第一排。

調到第一排我就不去上學了，叫我媽去上去。弄啥都不征求我的意見，把我當小娃。

那我跟你媽說說，叫她明天一早就給你班主任打電話。

三三聽到感動處，把外婆摟緊說，婆，你別回去了。

我不回去咋辦，你舅沒人做飯。

我舅都大人了，他還有我妗子呢，你就不可憐我。

乖乖的一個娃，有吃有喝的，你有啥可憐的。

你明天走了，我爸肯定還有一頓打。天天吃我爸下的粘窩面，要不就是肉餃子，簡直難吃死了。婆，我要吃你做的飯。你得答應我，在這兒呆三個月，你只要在這里，我爸我媽就不打我了。熬過這三個月，我就自由了。

外婆嘆一口氣說，那你得答應我，不能再逃學，不能再找女孩子。不管瞎好考個成績出來，大人也好幫你。你說家里攢錢，還不都為你上學？好學校、癩學校，都能上得起，你不要有壓力，沒有壓力了，說不定還能考好！

女孩不能不找，我保證不影響學習！

行！

恢復我的小靈通。

行，我跟你媽說。不過晚上最好別打電話聊天，就是聊，你得給我保證，一，不能超過11點；二，一周只聊一次。

成，我保證！三三激動地抱緊外婆，親一下外婆說，婆，你真偉大！我媽我爸要是能這樣跟我說話聊天那該有多好。三三感嘆一句，一只手伸進外婆的衣服，羞羞地說，婆，我要吃奶呀！

這么大的小伙子了，也不嫌丟人！揣一下算了。

三三的手上去，小心細氣地摸著外婆干癟的乳房。

婆，你不知道，我媽從小光知道給我喂奶粉，我都沒吃過奶！

沒良心，不吃你媽的奶，你咋長這么大，沒良心的話，咱可不能說。

那咋對我就跟仇人一樣，巴不得一腳把我踢出去！

咋可能呢，誰家父母不愛兒子，不過你爸你媽愛的方式不對，他們以為對你越嚴厲越冷漠，你就越害怕越尊重他們。就是沒想到，我娃也有個小心眼呢，需要父母老師的愛，需要當大人一樣尊重呢，哪怕是做錯了。

三三聽得認真，聽到心坎兒里去了，心說要是我爸我媽能這樣跟我說話，那該多好！就由衷地佩服外婆說，婆，你應該當我們高三的老師！

婆咋能干得了這些，只根據管你姨你媽你舅的經驗胡說哩。

婆我再問你個問題，女人長奶做啥？

奶娃。還有，重要的性器官之一。

長這么大，第一次聽自家的親人、長輩跟他談性器官，三三很是緊張驚訝。三三就趁熱打鐵，把他長期懸而未解的關于處女膜的問題、關于避孕的問題、關于同性戀等問題，都問了外婆一遍。

外婆對三三提的問題，一一給予解答。

聽著聽著聽著，三三紅著臉，幸福的眼淚流在眼角，漸漸進入夢鄉。想著他心中的女孩，做起甜美的夢。

看見孫子酣睡的樣子，外婆感嘆一聲，眼看成大人了，奶奶能不老？

出屋來，高三的母親還沒睡，等著聽母親與三三談話的結果……

5

母女倆談話的那一刻，高社在麻將場上酣戰。剛轉了半圈子，他又自摸了一把。職場情場失意，咱牌場上補嘛！想想最近的晦氣，高社大聲呼喊。

他才不管妻子的房間里，燈光一直亮到幾點鐘。

責任編輯：張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