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年未讀到七堇年這么長篇的文字了,《平生歡》是一場久別的重逢。
這個故事,與她之前所帶給我們的不同,不再是一兩個或是一兩個家庭的故事,其中囊括的人物故事,超過了此前的任何一部小說。邵然、邱天、邱葉、李平義、陳臣、白楊、彈簧等等,他們從故鄉小城霧江出發,各自在屬于自己的命運中起起落落,在時間與宿命的長河里泅渡著,去往不同的彼岸。這更像是一張大的合影,不是某一瞬間的定格,而是一組命運的群像。這一組群像記錄著故事中人們各自的生活與境遇,平實、淡然、不施脂粉。
故事平淡,卻也更加真實。她弱化了故事中人物之間的感情,但是弱化并不代表著單薄,故事里的感情還是濃厚得如一碗濃稠的粥,“我”與尹柔山的分分合合,彈簧對白楊的鍥而不舍,平義對邱天的依戀,讀來讓人唏噓。減少了對于那感情些描寫的篇幅,讓整個故事里的感情,成為人們宿命中的一些點綴,讓人明白生命中除了情與愛,還有其他。如同平義獨自一人開車去滇川交界的無人野外時所感受到的那樣:“得失之心,一念之間的事,又不過是圍繞一些比塵埃還渺小的東西。一個人作為一粒塵埃的俘虜,其實是很可憐的。”
于是這個平淡卻真實的故事就更加宏大了,它觸及到了眾多普通人的悲喜。
我也想起了自己的故鄉,那是南方的一座小城,我家也是住在單位大院里,小時候也和院子里的孩子們一塊玩。但由于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市里讀書,便早早地脫離了那個群體,那些玩伴們便漸次生疏,不再有過多的交集。于是我便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境地,學校里的同學,只認識人,但并不熟識他們的家庭,而院子里的玩伴們,早已生疏至陌生的境地,卻仍舊能從家人鄰居口中得知他們家中情況的二三事。
記得有個男孩,比我小一些,小時候常在一塊玩。他母親患有心臟病,家中為了治病已是負債累累。某一天,那個阿姨就在與鄰居們聊天的時候倒下了,那一年他剛十歲出頭。多年后我在路上看見他的父親,已經老的讓我幾近認不出了,干瘦的身材,頭發花白,穿著一身油膩的工作服,與我兒時記憶里的他大相徑庭,他曾是比我父親要年輕的一個小伙子啊,如今的境遇竟把他折磨成了這般模樣。
還有個從母親那里知道的事情,一個孩子父母離異,各自組建家庭。她跟著母親,無心念書,去學了廚師,在酒店里打工,然后又不堪忍受那樣的環境,想去讀職校,她母親任他顛簸,遷就他,讓他就這么漂著。母親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已經近十年沒有看見他了。
我離開他們太遠了。
有時候我反而覺得,自己離得遠了,才能在某一天的回頭中覺察到時間這把刻刀的力度吧。我們在那些不知悲愁少不更事的日子里可曾知曉,命運對我們的安排呢?
時間與宿命,是她的文字中逃不開的話題,無論是卡桑的顛沛流離,還是葉知秋的陷落沉淪,抑或是余年一家人的愛恨糾葛,都擺脫不了宿命的那雙大手。那雙手死死地掐住他們,任時間在他們的生命中碾過,讓最初的那個自己碎成渣。
這個故事,亦是如此。從小城霧江出來的人們,帶著各自的愛恨悲歡離開這片故土,或是去他鄉打拼,或是去異國求學,有人想忘掉過去,有人想成為過去。待至多年后,才發現自己早已被烙上了那片土地的印記,那種一碰就錐心般的印記。陳臣終是成為了自己極度憎惡的父親那般脾氣暴烈的人,白楊終于淪落為最普通不過的小城女人,平義在經歷了輝煌看遍了生死之后,接回了遠在異國的邱天,回到幼年的“我們”曾經在春游時去過的那座老教堂成婚,“我”回到了故鄉,過上公務員謹小慎微的太平日子。曾經想拋棄的逃離的,一轉身,又回到了原地。世界如此之大,命運卻如此牢牢地拴住他們幾個,把他們與他們的過去歸置在一起,相互牽扯著,誰都逃不開。
這幾年,從零零散散的一些消息中得知她境遇的改變,而這境遇的改變,確是影響著她的文字的。她不再是那個呼喊著生死悲愴,愛恨別離的青澀女子,她把自己隱藏在故事后面,不聲不響,讓人難以察覺。她沒有在文字中批判什么,也并未贊頌什么,我們看不到她在文中對人們命運的態度,她只是把故事盡量真實的呈給讀者,是非論斷,任由他去。
如同她在結尾寫到的:時光馴服一切,我與往事之間,像回聲,再怎么千回百轉,終究消失在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