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前,我家附近開了一家門面特別小的水洗店。店主是一個瘦削溫和的女人,她總是淺淺地笑著,手腳麻利地忙碌著。水洗衣服沒有固定價,有人問她洗件衣服多少錢時,她都說,看著給吧。顧客隨手掏出幾元零錢,女人都說,夠了。顧客有時掏出一百元的,女人說,找不開呀,等下次一起算吧。她這樣謙和,讓大家覺得,有錢干嗎不讓她掙呢。所以,她家顧客一直很多。
一天早晨,我趕著要去市里開會,把警服從衣櫥里拿出來,發現前一天下鄉時沾上的泥巴還在,自己洗已經來不及了,就去水洗店救急。小店已經開門了,女人正在熨燙床單。看我很著急,女人趕緊把我的衣服接過去。
這時,我突然聽到從后屋傳過來嚎叫聲,特別瘆人。女人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兒,跑到里屋,那邊頓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女人出來了,臉上冒著汗珠兒,跟我說,嚇著你了吧,我媽醒了,看身邊沒人在,有點害怕。
看我疑惑的樣子,她又接著說,我媽得了腦血栓,不能動,也基本說不了話。我問,多久了?女人說,五年了。她問我,來得及吧,我先給她換個床單可以不?我看看時間,點點頭。她從一疊熨好的床單里抽出一張,一溜小跑進了里屋。
女人再出來時,抱著一堆臟衣服、床單、被罩。我問她,要天天換嗎?女人說,哪是天天啊,一天說不定換幾次。我心里不由得酸澀起來。女人用胳膊抹了抹臉上的汗,笑著跟我說,還湊和,緊緊手,忙得過來的。等我穿著干凈筆挺的衣服出了屋,女人又跑進了里屋。
過了幾天,我下班路過水洗店的時候,女人出來叫住我。她說,知道你是搞法律工作的,想讓你幫我看點東西。我隨女人進了屋,她從里屋拿出一個皺皺巴巴的文件袋。我打開一看,里面有一份手書的遺囑,一張房產證,一張結婚證。遺囑上的字跡歪歪扭扭的,內容也不規范,我仔細辨認了一下,能大致看出,是一個名叫張玉的人立的遺囑,大意是自己百年之后,把名下的兩間平房留給兒媳孫麗繼承。結婚證上,一對俊男靚女頭挨著頭笑著。而照片上的靚女,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看看時間,大約五年前。
女人看出我眼中的疑問,說,實際老人是我婆婆,這五年,無論吃飯,睡覺,躺著,坐著,她手里就攥著這個文件袋,這幾天鬧得很,硬把這個袋子往我手里塞。我不接,她就摔東西,不吃飯。
我突然想起自打她來這里開店,從沒見過她男人。我用手指了指結婚證上的俊男,女人很不自然地笑著說,走了。
聽完女人簡單的述說,我才知道,這個俊男,不是一個人走了,而是帶著另一個女人走了,走了五年了。安頓下來之后,男人回來過,一是想辦離婚手續,二是想接走孩子和老人。老人從院子里抄起一根木棒,把男人的腿打瘸了。男人跪在院子里,哀求老人,老人只放出一句話:想離婚?有我一口氣在,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老人一氣之下,得了腦血栓,腿腳不利索了,說話也費勁。男人回來幾次,老人都抱著床沿邊死活不動彈。
女人淡淡地說著,像是說別人的故事,又像是老人的所為給了她至高無尚的獎勵和榮譽,她的笑容不是無奈的,而是由里及外發自肺腑的。可是,長期侍候著臥床的老人,日子多煎熬啊。普通人,光是想想,都覺得痛苦和漫長。
女人看懂了我的眼神,突然眼圈一紅,一字一頓地說,你不知道,是我婆婆救了我。大前年,我們還住在原來的小平房里。除夕后半夜,有人放鞭炮,不知怎么扔進了我們家院子里。天冷風大,火躥上了房,我與孩子睡得特別沉,根本沒有感覺。是我婆婆從她屋里爬過來,她那時就腦血栓了,嚎叫著把我們母子弄醒,一家人連拖帶抱,逃了出去,不然,我們母子倆早被燒死了。我婆婆的一條腿,就是那時被房梁壓斷的,她現在才徹底不能動了。你說,這樣的婆婆,我能扔嗎?
聽完后,我呆住了,為這兩個堅韌的女人,兩個已經將血肉融化成一座豐碑的女人淚飛如雨。